梁三十五年,冬,东都

    屋外大雪纷飞,已临近晌午,天依然阴沉沉的,乌云压向屋顶,狂风席卷天地。

    屋内碳火却烧得正旺,沈延朗俯卧在榻上,上身赤裸,一只健壮的手臂低垂下来,支起了暖帐一角。

    屋外,俞飞万般纠结下,还是鼓足勇气敲了敲门:“大人,范大人来了,说有要事找您。”

    屋内悄无声息,俞飞团团转了一圈,却怎么也不敢再敲第二下了。

    正想要不要回复了范大人,刚走两步,身后的门却开了。沈延朗披散着头发,罩了件宽袍,用手捏了捏鼻梁,一言不发顺着连廊往前厅走去。

    俞飞赶紧跟上,一边给婢女棋棠打手势,准备伺候晨洗。

    屋主人进来的时候,范晓正在喝第二杯茶。看见沈延朗这幅样子,便知道他昨晚肯定又是喝酒去了。自去年他升任殿前司副指挥使,便深受柯逸重用,最近更传出圣上胞姐湖蓉长公主有意把女儿许配给他,周围巴结攀附之人是络绎不绝。

    范晓叹了口气,怎么觉得自己带来的这则消息更难说出口了啊。

    棋棠端上了茶水,自家公子面容英俊,脸如雕刻,五官精致立体,此时头发似墨玉般散落肩头,衣衫不整间,透出一股别样懒散的味道,让侍女有些羞红了脸。只是他神情冷漠疏离,接过茶水后便摆了摆手,只抬眼望向范晓,也不说话。

    范晓也回看着自己的这位少时好友。自三年前从融城回京后,沈延朗性情大变,如今从他身上,已丝毫看不见当年爽朗少年将军的影子。他骑着随风奔驰在草原上远远将自己甩在身后的模样,仿佛已了无痕迹。

    “淮游,宫中传出消息来了,是关于北姜的。”

    范晓说完这句,只觉得本就透风的前厅更阴冷了些,站在一旁的俞飞更是大气都不敢再出一下。

    沈延朗放下了茶杯,动作间,宽松的外袍敞得更开,露出了胸腹大片紧实的肌肉,隐隐约约可见一条伤疤,从前胸蜿蜒至左腰,十分狰狞。

    “北姜答应了朝廷和谈请求,将派拓跋赤辞前来东都。”

    沈延朗抬了抬眉,意思不言而喻,和谈怎需北姜世子亲自出马,地点居然还是东都?

    “北姜答复说,此次世子来东都,一是谈判,二是为了,”范晓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接着说道:“二是为了携璇瑛公主祭拜先祖。”

    范晓看着沈延朗,目露担忧:“拓跋赤辞求娶璇瑛公主,二人将于大梁宗庙订立婚约,如同先隆宣帝和嘉柔皇后一样。”

    风声呼啸,掀起了门帘一角,几片雪花吹了进来,又转眼消失不见。屋内寂静无声,沈延朗用手肘支在膝盖上,缓缓抬手扶住了额头。范晓再看不清他的神情。

    过了一会儿,只听一声低哑声音传来,

    “呵,李长缨。”

    声音无悲无喜,就这样淹没在了风雪中。

    梁三十二年,春,融城

    此时距墉州之战已过十年,先隆宣帝殁于墉州,大梁与北姜的抗狄联盟也瓦解于墉州。凉州,三河,渭州,石子河以北大片城池被北狄所占,汉民被屠,流离失所。

    西宁候沈国清原为南阳令尹,后弃文从武,锻造西宁铁骑,战功赫赫。三年前开始驻守融城,与北狄在石子河常有交手。

    融城偏北,虽已立春,早晨天气仍颇凉,可院中少年郎却浑不在意,赤膊着上身,将一把碧波剑武得锐气逼人。袁伯甫坐在廊下,看着自己的徒弟,一边沏着热茶,一边絮絮叨叨。

    “朝廷的旨意下来了,进封你为骠骑校尉。三个月的辎重,就升半个官职,昭帝还是这班小气。”袁伯甫就着壶嘴喝了口茶底,呸呸吐了茶渣,顺了口气接着说:“你大哥十九岁升校尉,你总算比他快半年,这回我看高政那老头子还瞧不起我。”

    沈延朗长剑入鞘,回过身来。少年双腿修长挺拔,蜂腰猿背,长臂舒展,有英气的眉眼,高耸的鼻梁。此时身上略出薄汗,在晨光照耀下,生机勃勃,仪表不凡。

    他语气略带无奈:“师傅,师伯从未瞧不起你。”

    “你懂什么,”袁伯甫眯了眯眼:“世人皆知我二人收你两兄弟为徒,他从当我师哥起就没一天不压在我头上,以前天天跟你爹念叨说什么怕上梁不正下梁歪,哼,看他以后还怎么在我面前摆谱。”说完放下茶壶,开始笑眯眯地捋他的山羊胡。

    看师傅心情倒是很好的样子,沈延朗笑着摇了摇头,挥挥手说道:“我去跑马。”

    融城往北五十里,便是西宁军校场,校场再往北,便是石子河。沈延朗今日不当值,便骑着随风,沿着石子河向西,一路狂奔。

    三个月前,朝廷派人马押运给西宁军的冬季补给,在快到融城时,被北狄所劫。当时沈国清和沈择庭都在校场,沈延朗未等军令便擅自带兵出城,在风雪中追红了眼,竟一路跨过了石子河,与阿古萧在狼尾山脚下激烈厮杀。

    沈延朗十三岁起随父兄上阵杀敌,生死磨砺让他迅速成长。那日在寒风呼啸中,双方短兵相接,盔甲之下他难以抑制地热血沸腾,最终砍中阿古萧一剑,成功抢回了辎重。

    后来父亲罚他二十鞭,朝廷赏他骠骑校尉。

    沈延朗渐渐放慢了速度,石子河虽还未开化,河岸却已草长莺飞。隔着层薄雾,隐隐可见河对岸匍匐的狼尾山,壮丽又威严。随风甩了甩头,似是也感知到了主人对狼尾山难以压制的征服欲,有些躁动。

    沈延朗摸摸马耳,轻声说道:“还不是时候。”

    不知是在告诫随风,还是提醒自己。

    沈延朗下了马,走到河边,开始查看融冰的情况。今年倒春寒,天气依旧冷得厉害,照这个情况,河水完全化开恐怕还要月余。

    此处过了河,再西行百里便是宁远坡,翻过山坡,就是甘谷城。甘谷北靠渭州,西连金昌,大梁与北姜结盟时,两国居民常在甘谷互市。据说当时的甘谷,酒肆瓦市,大小货行,日夜笙歌,从无休息。

    十年前墉州之战,隆宣帝、嘉柔皇后接连殉国,北姜陷入内乱。大梁昭帝登基后,北姜与大梁联盟破裂,北狄借机攻破甘谷和金昌,两国再无往来。

    如今拓跋家横扫北姜各部落,隐隐有一统北姜之势,三国形势不知又会如何变幻。

    太阳渐渐升高,薄雾却并未消散,随风小跑着,追逐着草间的蜂蝶,沈延朗打了个口哨,翻身上马,想着河水全部化开前,需再做些准备。

    沈延朗骑着马沿河缓缓往回走,在绕过清水湾时,依稀听见有笛声传来,再走得近了,便看见了羊群。

    他有些稀奇,此处虽离校场和西城门都不算太远,但融城百姓多忌惮北狄,不太愿靠近石子河。

    沈延朗远远望去,只见一青衣男子站在河边,身量颇高,十分挺拔,正驱赶着羊群。他身后离河稍远一些,一及笄少女坐在草坡上,身着对襟旋袄,挽双环云髻,发上丝带随风飘扬。她口中正吹奏羌笛,笛声清脆悠然,更显天高地阔。

    随风似也被笛声吸引,渐渐停了步伐。

    一曲终了,沈延朗还有些留恋此情此景,变故却在此时发生。

    石子河对岸忽传来人喊马嘶声,在薄雾笼罩下迅速由远及近。随风发出一阵长嘶,沈延朗抽出碧波剑,口中长啸,策马疾驰。

    河对岸首先冲出一人一马,眼见马已力竭,踏上石子河冰面后再难支撑,那人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浑身带血,口中用汉话连连高喊着“救命!”,连滚带爬穿过冰面,向羊群奔去。三个北狄人紧随其后,看装束应是北狄骑兵,马蹄裹布,踏冰追来。

    沈延朗被羊群阻隔,当即掷出碧波剑。剑光斜飞,稳稳插进为首骑兵胸膛,狄人应声倒地。后面二人被这气势所慑,大惊失色下紧急勒紧缰绳。二人抽出弯刀,一人就近向青衣男子砍去,另一人调转马头,打算绕过羊群,从后方包抄。

    河边的青衣男子眉眼冷冽,修长身姿竟有着惊人臂力,他脚下站定,仅凭双臂掀翻一人一马,毫不犹豫抽出马刀与跌落下来的北狄人厮杀起来。

    另一狄人转瞬逼近山坡,沈延朗策马阻隔,赤手空拳与之缠斗。他本就身高臂长,此时拳拳到肉,势如破竹。狄人眼见不敌,滚落马下后,转向山坡上端坐的少女冲去,刚举起弯刀,不知怎的顿了一顿,就被沈延朗凌空一脚踹中其后心,应声倒地。

    北狄战马受惊,随之也向山坡狂奔过来。铁骑高擎,沈延朗长臂一捞,带着女孩快速滚过一圈。

    怀里的女孩身形消瘦,沈延朗这时候还能分神护住她的头,想着地上嶙峋的石子可别硌着她了。

    风吹草动,一切又很快平静下来。沈延朗扶起女孩,回头再看,青衣男子也已经站定,虽脸上带血,但似乎并无大碍。

    他放下心来,便转头询问:“姑娘是否受伤?”

    微风吹动女孩的额发,只见她蛾眉如画,明眸秀色,看起来天真嫣然。经过刚才一番变故,她却也并未显露出惊慌,此时轻轻摇了摇头,说:“无事。”

    沈延朗顿了顿,接着说:“刚才姑娘用的是什么暗器,怎么打的那样准?”他自小目力非凡,荒野行军,有百步穿杨之能。刚才女孩袖中藏器,分明轻巧打中了北狄人的右臂。

    女孩这回仔细看向沈延朗,眨了眨眼,继而向他摊开了手掌。手中一把小弩,上挂几枚铜器,柳叶镖的样式,两边带钩,小巧锋利。

    “这是阿爹给我做的,阿爹说世道不太平,让我防身用。”

    沈延朗凑近了仔细观摩:“哦?你爹做的?”

    不知是否因为距离太近,女孩将头微微扬起,呼吸顿了一顿。

    正大步走来的青衣男子似若有所觉,叫了一声:“长缨!”便用手拉过她,低头细细问她是否受伤。

    被唤长缨的女孩摇了摇头。

    青衣男子便放下心来,转过身将女孩挡在身后,替她答道:“在下李朝今,舍妹李长缨,家住融城,家父为城西李氏铁匠铺李原。”李朝今看向沈延朗:“公子身手不凡,可是西宁守军?”

    沈延朗点点头,自报了姓名,李朝今似有些惊讶:“原是沈二公子。”接着向他拱了拱手:“融城百姓,无人不感念沈侯爷威名。今日多谢将军出手相救。”

    他话音刚落,李长缨便从他身后探出头来,开始好奇地打量起沈延朗来。她双眸清澈,纤长睫毛弯弯翘着,此时目光毫不遮掩,沈延朗难得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对李朝今也还了一礼:“兄台遇险不惊,也是好身手。”

    李朝今礼貌摇摇头:“我们本是平凉人,辗转多地才搬来融城,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北狄人了。”

    原来竟是凉州人,沈延朗若有所思,向他点了点头,二人便一起去查看那刚才逃亡的汉人。那人受伤颇重,此时气息奄奄,离近了,可以看见他身上刀伤、鞭伤纵横交错。他抬了抬头,对着沈延朗说明了自己的来历,称自己名叫冯青,是涿州人,八年前三河城破时被铁乌勒拘禁为奴。

    沈延朗看着他脸上的刺青,认出那是北狄人标记奴隶的印记。

    铁乌勒是述律宗真颇倚重的臣子,年前刚换防至甘谷。北狄奴隶出逃,能到石子河的少见,让北狄过河追逐的更不寻常。

    沈延朗不动声色,吹了个口哨招来随风,与李朝今合力扶冯青上了马,打算把他带回侯府医治,再细细询问。

    此时已日头高悬,未免再生变故,沈延朗便牵上马,一路护送李家兄妹回融城。他对小弩十分感兴趣,便又问了好些关于机弩的问题,李朝今都一一回答了。他看这位少年将军神采飞扬,想这沈家公子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是个俊朗少年郎。

    到了西城门,二人便客气道别,李长缨也学着兄长的样子向沈延朗拱手。少女腮边带笑,发带轻飘,刚才她一直跟在兄长身后,倒显得十分乖巧。

    沈延朗也冲她笑了笑,还了一礼,想了想还是嘱咐了一句:“石子河还未开化,最近还是莫要去河边了。”看她点头应下,这才挥了挥手。

    沈延朗先回侯府安置了冯青,又询问了一遍他的出身,看他昏昏沉沉的,未再多说,只是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他身上并没有任何随身之物,就叫来军医给他疗伤。

    袁伯甫不在府中,沈延朗出了侯府,绕过已经热闹起来的食宝街,直奔融城县衙。县衙范先生为一城主簿,其子范晓是沈延朗的军中好友。他将冯青姓名、年龄和出身一一写在纸上,托范师爷派人去涿州打探。想了一想,又调出融城户籍典册,站在书架前仔细查看。

    纸张有些发黄,记录人笔记潦草,简单几句,说明了李家兄妹的出身。李原,凉州人士,原平凉军卫,十年前平凉城破后,携子李朝今、女李长缨,辗转三河、渭州流亡,于六年前迁来融城。

    短短几行字,沈延朗来来回回看了许久。

    阳光透过书架,照出空气中的浮尘,勾勒出静谧的光晕,显得少年的侧脸有些温柔。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平凉城破、辗转流亡几个字,最后轻轻落在李长缨三字上。

    原来她爹曾是平凉军卫,难怪,兄妹二人性格都格外沉着。

    凉州,沈延朗想了想,狼尾山北,芳草连天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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