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璇瑛坐在方桌前,在和李原下着临行前最后一盘棋。

    自去年从北姜手中夺回渭州后,她便搬来了州城居住。渭州在甘谷和金昌以北,是离狼尾山最近的城池,如今,北狄在狼尾山以南,已再无土地。

    她将窗户打开了一角,仰头看去,狼尾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已近在眼前。

    “主君,此局已开。”对面李原低哑声音响起:“慎勿轻速,入界宜缓。”

    李璇瑛回过头来,李原目光沉沉看着她,似有万般嘱托,却其实早已被他融入在这十三年的黑白对弈之间。

    李原本是宫廷秘卫,从李隆宣做太子时,就跟随左右。他师承前镇国公陆博鸿,修得文武双全,深受李隆宣信任,被赐予国姓。后被指派护卫嘉柔皇后,平凉城破时,他被先皇后托孤,担起了教导李璇瑛的重任。

    李原看着对面的女子,他的主君,大梁的公主。十几年前,她在嘉柔皇后怀中撒娇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转眼间,昔日娇贵的女孩,已长成了不逊于父母的人中龙凤。此刻,她坦然接过命运的重担,将去搅动天下棋局。

    “先生放心,”李璇瑛望着他,面容沉静,轻轻笑了一下,向他拱手话别:“先生教诲,璇瑛已铭记于心。”

    李璇瑛从内殿走出,远远看见院中有二人等候,她先向站在门边的男子走去,清脆叫了声:“哥哥!”

    谭朝今身穿铠甲,在渭州寒冷的冬季,身上仿佛也浸染了冰霜,气质如高山白雪,清冷铮然。却随着这一声“哥哥”,似有雪花融化在眼角,整个人都温柔起来。

    他凝望着李璇瑛,现如今他统领璇瑛公主组建的承影军,也换回了自己本来的姓氏,他本是凉州经略谭云天之子,十二岁那年凉州城破,他们同时失去了家人。他带着年幼的公主翻越狼尾山逃亡,她改唤他作“哥哥”。自那时起,他们便成为彼此的依靠,再未分开过。

    此次,他却奉她之命留守渭州,不能跟随。

    他不放心她。

    李璇瑛却好似知道他要说什么,语气轻松说道:“哥哥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璇瑛绝不涉险境,会紧紧跟着世子。”

    站在旁边逗弄自己爱鹰的拓跋赤辞忍不住挑起了眉头,目露怀疑。

    谭朝今终是点了点下巴,轻轻抚了抚李璇瑛的头。

    出了院门,冯青牵来逐雨,李璇瑛翻身上马,启程前往融城。

    今日她穿了一身红色骑装,批银狐皮里斗篷,骑黑色骏马,荒野雪原中,别样潇洒俊俏。

    “你们中原女子都似你这般张口就来吗?”拓跋赤辞放飞了鹰,骑马跟上了她。太阳照耀下,那一头红色的头发颇为耀目,他对她刚才的话充满疑问:“你要怎么紧紧跟着我?因为我答应了扮你男人,难道还要对你在东都的安全负责吗?”

    “世子多虑了,我只是为了让兄长安心。”李璇瑛转头礼貌回答:“不过中原郎君娘子确实能言善道,世子单纯天真,可是要小心哦。”

    拓跋赤辞眯起了眼,觉得她话中有话。可是他汉话水平一般,李璇瑛又极少跟他说北姜话,单从她语气判断,又好像十分真挚,不像在糊弄他。

    “你回去不是要复仇吗?为什么不求我?你连谭朝今都不带,怎么去东都杀李昭,就靠你那小皮鞭吗?”

    “世子,”李璇瑛一个头两个大:“你再大点声,我保证不用到东都,在融城沈择庭就会给我一刀,你就可以直接回金昌了。”

    “西宁军的沈择庭啊,从他手中救你我还是没问题的。”拓跋赤辞歪头,认真思考了一下武力值,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笑着露出自己尖利的虎牙:“还有,他不就是那个三年前为了追你半条命都快没了的沈延朗的大哥吗?他要是给你一刀,不怕沈延朗另外半条命也丢了吗?”

    李璇瑛抬头望天,半点不想跟他说话了。

    “不过那个沈延朗倒是可以一战的样子。”拓跋赤辞舔舔嘴唇,眼中是赤裸裸的杀意:“他能把述律耶云打废只手臂,倒很是有趣呢。”

    “他当时跪着求你跟他,嗯,”拓跋赤辞搜索了一下他脑中贫瘠的汉话,终于找到自认为合适的词:“跟他私奔,你不愿意。现在他知道你要嫁给我了,会不会来杀我?”

    看他笑得灿烂,一副“快来杀我快来杀我”,很期待的样子。

    李璇瑛无可奈何,摇了摇头,唤了声逐雨,加快了速度。

    拓跋赤辞大声笑了起来,口中呼啸着,紧随在她身后。高空猛禽盘旋嘶鸣,二人将车队甩在后面,一路向着石子河奔去。

    在太阳快西沉的时候,李璇瑛又站在了融城西门口。

    出来迎接的沈择庭,看见两人两马,就这么站在城门下,着实觉得出乎意料。

    三年前,他曾见过李长缨一面,抬眼望去,只见这位出身高贵,当年藏身融城,顺道掠走沈延朗半条命加整颗心的女子,现如今出落得更加明艳美丽,光彩照人。她身旁立着一高大英俊异域男子,红发披肩,眉眼间桀骜不驯,气场颇为强大。

    “臣,西宁军统卫沈择庭,”沈择庭俯下身去:“参见璇瑛公主,世子殿下。”

    “沈都督,好久不见。”李璇瑛抬手,认真回了个礼。旁边拓跋赤辞跟着随意点了点头。

    “公主,世子,驿馆已经收拾妥当,也准备了餐食,我这便护送二位过去。”沈择庭还是那般温和如春风,礼数十分周全。

    “沈都督,”李璇瑛摇了摇头,认真看向沈择庭,说:“我想先去祭拜侯爷。”

    沈国清葬在融城之南,茫茫草原,立有一石碑,与融城遥遥相望。西宁侯一路从南向北,从南阳到融城,最终停留在了石子河畔,终将日夜守护大梁边疆。

    李璇瑛从怀中拿出了从渭州采的风信子,放置碑前。

    晚霞映在她脸上,女子神情专注肃穆,她抬手郑重行了一礼,然后缓缓说道:“侯爷救命之恩,李璇瑛感念不忘。”

    站在她身后的沈择庭听完这句话,难掩惊异之色。

    李璇瑛回过身,风吹起她的衣角,她看向沈择庭,目光戚戚,沈择庭似有所感,握紧了拳头。

    李璇瑛开口说道:“沈都督,三年前融城遇袭,敌人是向着我来的。”

    三年前,花朝节过后,沈延朗随沈择庭启程回东都,提前筹备沈择庭的婚事。他们离开没多久的一日,李璇瑛从练场归来,在李家小院第一次见到了沈国清。

    “侯爷因先生制作的连发背弩,心疑我们与承影军有关,他暗暗探查凉州旧录,猜出了我的身份。”

    李璇瑛闭了闭眼,回想起那日,西宁侯跪在她面前,向她行的是君臣之礼。

    “侯爷高义,替我保守了秘密。更向我承诺,我自可来去自由,但只要在融城一日,他便会护我周全。”

    沈择庭心情复杂,久久沉默不语。父亲竟从未向他们兄弟二人透露过半句。他抬头看向父亲的墓碑,目露哀伤,父亲受先帝知遇之恩,他定是早已下定决心要保护璇瑛公主安全。

    “但一个月后,融城却遇袭了。城内潜伏进了敌人,另有北狄人跨河攻城。”李璇瑛回忆着三年前深冬的夜晚:“两面夹击,融城火光四起。”她顿了一顿:“但其实都是冲着我来的。”

    “侯爷本在城门抗击,得知集铁街起火,便反应过来我有危险。那时李家被付之一炬,我父兄为护我周全皆已受伤,侯爷另领亲兵才救我于火光之中。”

    李璇瑛抬头,草原有清风吹过,墓碑前草叶微微浮动。

    “侯爷从西门护送我出城,我决定前往金昌。”李璇瑛看向沈择庭:“他留在石子河边,决意亲自为我拦击追兵。”

    “公主自可北去,臣定不会放一人渡过石子河。”

    李璇瑛回想起那日,西宁候身披战甲,向她许诺,他身后火光冲天,目光确是那般忠义可靠。

    “我顺利到达金昌,几日后,却得到了述律耶云率北狄大军包围的消息。”李璇瑛对着墓碑,蹲下身来:“那时我才得知,侯爷和他的全部亲兵,已都在融城战死了。”

    沈择庭闭上眼,深深吐了口气,原来竟是如此。

    三年前,融城突然遭袭,他和沈延朗在东都接到消息,千里奔袭返回融城,到达时却得知父亲已死。

    那时北狄人已调转攻往金昌,西宁军千疮百孔,融城一片狼藉,只余一负伤的袁伯甫在城中善后。城中谣言四起,说是李家铁铺的李长缨便是未亡的璇瑛公主,她记恨大梁,引狼入室,屠西宁守军。

    得知消息的沈延朗,一刻未停便要前往金昌解围。“兄长,她不会勾结外族,如今北狄围困金昌,定是为了取她性命。”沈择庭回忆起当日的情形,只记得沈延朗双目赤红,似已在失控边缘。

    后来,沈延朗击退了述律耶云,却没能把李长缨带回来。拓跋守寂昭告天下,迎回赫连嘉柔之女李璇瑛,尊为北姜公主。

    日头西斜,天渐渐暗了下来,沈择庭也俯下身来,他平复了心情,再开口已一如往常,“公主,”他语气依然平和,眼神却坚定不移:“父亲的立场,便是西宁军的立场。”

    李璇瑛回头看他,沉默下来。

    她想说,当时李原选择融城藏身,就是赌有朝一日身份暴露,沈国清能许他们一线生机。

    可是,西宁候给了她更多,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她甚至无以为报。

    “多谢。”李璇瑛的声音,飘散在原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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