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轻风吹过,帘下风铃叮当乱响。

    青果端了一盘冰凉的乳酪,停在门前廊下,奇怪地问门口守夜的小丫头:“五娘还没醒?”

    辰时早过了,以往这个时候,陈安玉已经坐在西窗前,对着窗外疏朗的竹影研究她那个《黄帝内经》。陈安玉不比其他同龄的姑娘聪慧,学什么都慢一拍,一个药方要看个七天才懂,只好靠勤奋来“笨鸟先飞”。

    青果疑惑地扣响屋门,听到里面传来哭腔浓重的一声:“你走吧,我今天不想出门。”

    不说话还好。

    这一声彻底让青果确定,陈安玉今天不对劲。

    一大早,府里闹得乒乒乓乓。

    从丫鬟到小厮都不得安宁,连授了殿前副都指挥使的陈其杞都向官衙里告了假,跑回来哄人。

    直到妻子崔三娘端了陈安玉最爱吃的明前龙井酥站到门口,一声一声亲昵叫着“阿玉”,门才打开半扇。

    陈安玉依着门框,眼睛哭得红肿,嫩生生新笋一般白净的脸蛋,莹润的下巴尖透着淡红。她含着哭腔说:“阿娘……”

    披着轻盈的外衣,肩颈的线条单薄,起得匆匆连发髻都没有挽,浓密的青丝垂落在腰间,可怜可爱。

    这一声简直要将陈其杞和崔三娘的心都叫碎了。

    两人只有一对儿女,长子早早尚了武职,一月有二十多日都在京郊习武。就这么一个心肝闺女天天放在眼皮底下,连女儿离经叛道去学医术都舍不得管。

    几人哄着陈安玉到美人榻坐下,又在屋里起了冰盆。

    崔三娘搂着陈安玉:“心肝,是不是在太学里受了委屈?”

    她转头埋怨起陈其杞来:“要是你官职够高,阿玉就能在太学里横着走,哪有这么多鸟事!”

    陈其杞讷讷然点头应是,转头让贴身小厮跑去太学,帮陈安玉告一天的假。

    大夏民风开放,女子也可读书习武。

    今年皇帝突发奇想,招收所有四品以上官员的子女入太学中读书,不拘性别年龄。

    陈其杞刚好卡在四品这个点上。

    长子陈玉椀已经授了官衔,再说太学里读书本就有益,陈其杞便送娇生贵养的女儿去了,而陈安玉天生就比别人弱一些软一些,从此夫妻俩日夜都在担心女儿受欺负。

    陈安玉擦擦眼泪,心说要是在太学里受委屈就好了。

    她昨夜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她到了二十岁还没嫁出去,一心在皇城里行医,直到皇帝驾崩。

    新皇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却是要纳陈安玉入宫为后。

    陈安玉才不要嫁给帝王,被一辈子囚在宫墙里。她喜欢毫无节制地吃甜食,喜欢骑在哥哥的马背上,与哥哥一起在京郊吹风。

    为此,父亲哥哥愁眉不展,到处打点关系企图抗旨,还蒙骗新皇陈安玉早早与表哥定下亲事,无法当皇后。

    表哥家看中这门从天而降的亲事,抬了一百八十箱聘礼上门,整条街铺满了装着珠翠黄罗、销金衣裙、金银宝物的箱子。

    陈安玉跨过门槛,还未说话,遥遥就看见身着玄色衣衫的新皇策马而来。

    一箭射死了表哥。

    新皇高高骑在马上,道:“阿玉现在能当皇后了。”

    除了那位新皇的面容模糊不清,这个梦境都真实得不行,仿佛陈安玉真真切切经历过这段时光,连表哥喷溅在她脸上的血液温度也还记得。

    可眼前的景象也十分真实。

    只有父母留在内室,满目焦急地哄她,窗边的花瓶里插着昨天采的不知名植物,晨曦的暖光透过窗纸照进来,能听见屋外丫鬟婆子们聊天的声音……

    好似陈安玉经历过一段糟糕的岁月,上天怜她可怜,将她送回了五年前。

    陈安玉缩在母亲怀中,抓着崔三娘的袖子吃完一块明前龙井酥,止住父母的话头。

    “太学很好。”

    她说出了自己的梦境。

    陈其杞大笑出声,捏了捏陈安玉的嘴巴:“原来我家阿玉在梦中也这么受欢迎?”

    崔三娘也失笑:“你表哥沉心致学,要是你想嫁给她,过几日我去找你舅母说说。”

    两人只当陈安玉被梦魇住了:

    “只是这样的话,不要到外面再说了。”到底是涉及了皇家,若是被有心人听见,指不定要做出什么文章来。

    陈安玉哭累了,在父亲掌心蹭掉了点心屑。

    梦里疲惫的心神,在母亲怀中逐渐安定下来。

    她抬眼,父母虽然脸上还在笑,眼底却还透着浓浓的担忧。

    恍然意识到,自己在父母心中,只不过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娘子。

    昨天还缠着哥哥要去京郊摘草药,半夜窝在被窝里吃甜点,全然算不得靠谱。

    贸然提到什么生死嫁娶,父母只会怀疑她是做噩梦。这样的事,只平白让父母担心。

    崔三娘轻声:“要是阿玉还怕,后天你爹休沐,我们一同去寒山寺里上香。”

    陈安玉搂住崔三娘的手,闷声道:“娘亲,现在没事了,不用为我担心。”

    她会想尽办法避开梦中发生的事情的。

    ***

    京城寸金寸土,兄弟族亲通常都住一处。

    陈其杞有两个兄长,父母早逝,从前整个陈氏都住在银杏巷子的大宅院中,五进的宅院住着泱泱几十口人和仆妇小厮等,陈安玉要晒药材都铺不开地方。

    陈其杞升了正四品之后,就带着妻子儿女搬出来,买下邻近东边的另一处三进的小宅院。名义上是搬出去了,后门口却时常开着,家中仆从器具也与陈氏的兄长宗亲们共用,不分家,只分居。

    所以什么事都能从漏风的墙钻过去。

    不消半天,陈安玉大早上被梦吓哭的事情就传到西陈府那边去,大堂姐的丫鬟如玉跑来邀请陈安玉去她那边做客。

    陈安玉叫她先走,安置完手中的药材才去。

    陈安玉的堂叔们不比陈其杞专一,基本都在后院养了一两个姨娘,还常常劝陈其杞也养个小妾,为陈家开枝散叶。

    陈其杞每次都笑着推拒了,私下叫陈安玉每次只跟堂姐们玩就好,少理堂叔们那些话。

    西陈府小娘子们的住所修缮得雅致,小桥流水一应俱全,湖心处建了凉亭。

    四个堂姐都聚在凉亭中,围着瓜果碟盘笑着说京中最新的八卦,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姗姗来迟的陈安玉。

    陈安玉提着裙摆,正欲过去,突然被湖边探来的荷叶吸走了注意力。

    碧绿的荷叶盛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湖面随风而动,一一风荷举。东陈府今年的荷叶开得迟,没这么翠绿。荷叶可是点茶的好材料,煎点时佐清盐一捧,山泉一盏,乌梅一颗,生姜两片,煎六分,热服,提神养身,可以送给哥哥。

    她绷直手臂,伸手去抓荷叶,不远处大堂姐的声音飘进她耳中。

    大堂姐对三堂姐道:“你可少吃点果脯,别长成五娘那般丰腴。”

    陈安玉在陈家女子中排行第五,除了至亲之人,大家都叫她五娘。

    时下追求以瘦为美,丰腴不是一个好词。

    陈安玉只有腰肢才能称得上一句“盈盈一握”,其他处都生得丰腴。每天起床她都苦恼这件事,在胸前缠上好几道束带,勒成一马平川才肯出门。

    审美也算不得好,爱穿牡丹色的衣衫,什么金啊银啊珍珠鲜花,都喜欢往头上堆。

    幸好她容貌姣好,才没被满头金银发钗压下去。

    三堂姐想了会儿:“可是,五娘入了太学,与七皇子同窗。同窗之谊……”

    不夸张地说,当今的七皇子祁青声是京城所有闺秀的梦中情人。

    昨岁中元节,皇帝站在酒楼二楼与万民共度,夜市开了彻夜。

    当时所有皇子都伫立在皇帝背后,只有祁青声垂眸与阉人站在一起。

    这是深居简出的七皇子第一次在大众面前露面,同时也抢走其余所有皇子的风头。

    他的容貌是直观的俊朗,衣衫素净,华光内敛。比起其他皇子、特别是太子争奇斗艳的华丽打扮,他仅是在腰间垂下一枚水色玉佩。衣翠衣,带玉剑,步履更迭间,玉佩轻晃。

    眉似远山,目似秋水,眉目入画,芝兰玉树。

    城墙下有百姓看得入迷了,忍不住往上抛了一枝花。

    正中祁青声的眉心。

    他不动声色,收花入袖,成为所有人这年中元节最难忘的记忆。

    要不是他出身卑贱,是皇帝当年酒醉后与宫女春风一度后的意外产物,恐怕有不少官员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他。

    但有这一层背后渊源在,祁青声注定与皇位无缘,使得其他皇子与太子之间都斗得头破血流,只剩祁青声一个人置身事外,每天就是研读古籍和弹琴焚花,至今未创功立业,在官场修罗之地,保全君子之身。

    二堂姐笑闹着推了三堂姐一把,“你担心什么,你上次主动与七皇子说话,他都没有理你。七皇子这种聪颖之人,最不可能看上五娘那个呆瓜。”

    陈安玉终于碰到荷叶了,摘下一片塞进怀中,心满意足勾起唇角。

    此时,她才有心力去想堂姐们的话。

    经历过一场梦魇的陈安玉,自诩是比堂姐们成熟的大人了。

    她在心里摇摇头,七皇子才没有看不起她。

    昨晚祁青声还悄悄递信给她,在信中写着阿玉不笨,阿玉聪明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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