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玉对折荷叶,掂量成色,十分欢喜。

    贴身丫鬟青果是去取团扇了,才晚来一步,回来恰好看见陈安玉垫着脚要去摘第二片荷叶,急匆匆拉着陈安玉回来:“五娘,使不得!”

    凉亭里坐的小娘子们,这下才察觉到陈安玉已经来了。

    陈二娘子松开手中的水荔,脸色煞白。

    陈氏青壮一辈,只有从武的陈其杞官职最高,小一辈的陈大郎今年正在准备春闱,家中长辈都不清楚考官的喜好,还需要倚仗陈其杞的人脉来运营。

    碟中的果子都不甜了。

    陈大娘子脸上挤出笑,朝着陈安玉招手:“阿玉,你何时来的?”

    陈安玉将荷叶藏进袖中,老实回答:“在大姐姐说我丰腴的时候。”

    她打小性子直,听到什么就说什么。

    青果扫视一圈在场各人的脸色,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笑着地向几位小娘子挨个行礼,转身扯了扯陈安玉的袖角:“如今天气热,五娘若是没别的事,就先回东陈府吧。”

    亭内的陈三娘子将唇瓣咬得发白。

    虽然她们都拿陈安玉丰腴来当笑资,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陈安玉因这几分丰腴,反而更显得容貌清丽。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脸长得有多美。也不去各种赏花宴打点人际利于未来嫁人,成天跟家中的仆妇一起混在药田,研究劳什子药材。

    越这样,越惹得人发妒。

    就连身边的丫鬟周身气度都比别人好,简直不像陈府从人牙行里统一采买来的。

    ***

    不用去太学上课的日子就是舒适。

    要是以往,陈安玉要么选择睡一整天觉,要么去看管自己种在院子里的草药。

    就连院子里侍奉的婆子们都觉得好笑,家中的小小姐,生得比花儿还要娇美,却不喜欢品弄花草,偏要每天去翻弄那些黑乎乎的药材。

    不过院子里的人有什么头晕脑胀,都不需要出去抓药,往小小姐面前一站,就能得到方子了。

    陈安玉边对着药方,去分辨陈皮的药性,边在脑海里想如何去逃避五年后的事情。

    虽然梦境中的新皇容貌模糊,但左不过是那些皇子……可那些眼高于顶的皇子怎么可能看上她?

    她偷听过父亲与哥哥议事,目前皇位最有力的竞争者是太子和五皇子。

    太子的生母是先皇后,她去世后皇帝再未封后,倒是十分宠爱贵妃,也就是五皇子的生母。

    两人文韬武略君子六艺样样精通,太子跟着太傅在东宫读书,陈安玉不清楚他具体如何。但是每天上课,先生都会提出五皇子的课业,特别表扬。

    想起太子和五皇子……

    陈安玉皱皱鼻子,恼恨地捏碎手中的陈皮。

    她在太学里就上了三天学。

    昨天去得早,课舍里就她和五皇子两个人,五皇子探头去看她的课业,嗤笑了一声“好笨”。

    陈安玉气得中午只吃了半碗饭。

    如果说昨天那场梦境不是一场预知梦,而是真切的梦魇的话,那绝对是被五皇子刺激出来的。

    无论是太子还是五皇子,都不是陈其杞这个五品武将,以及连品级都没有的陈玉椀可以得罪的。

    陈安玉想了一下午,都没想到解决办法,准备等哥哥陈玉椀月末休沐归家时,与他共同探讨个方法。

    陈玉椀自小就疼她,就算不相信陈安玉的预知梦,也会因为陈安玉心神不定,替她想出一个好办法。

    一下午就这样过去,要是别人可能会觉得虚度年华,但是陈安玉不会这样想自己。

    研究了新的伤寒药方,摘了新鲜的荷叶,还有,吃了娘亲亲手做的杏仁酥,她是全世界过得最幸福的小娘子。

    到了晚上,她叫青果不要再进内室,拿出新买的话本,又从箱笼最底部翻出一颗夜明珠。

    有陈安玉脸那么大。

    这当然不是陈其杞送的。

    陈其杞就算掏空一年的俸禄,也买不起这颗夜明珠。

    陈安玉当初收到这份礼物时,担忧地追问送礼物的人这个是不是很昂贵,对方身居冷宫,这颗夜明珠对他而言应该很昂贵。对方笑着点头,转而说正是因为昂贵,才要交给阿玉保管。他日日如履薄冰,不敢私藏宝物。

    所以陈安玉的箱笼、妆奁,乃至平时梳洗用的台子,都堆满了华贵的宝物,就连陈安玉的贴身丫鬟青果也是那人送来的。父亲是武将,母亲是武将世家出身,性子都大大咧咧,陈安玉房中事都交给心细的青果看管,至今没有一个人发现。

    青果不准陈安玉熬夜看话本,早早熄了屋中的灯,却没想陈安玉借着夜明珠的光也能看下去。

    新买的话本主要讲述一位医女行医的故事,她看得如痴如醉。

    床榻挨着的墙,自外被轻敲了两下。

    陈安玉竖起耳朵,敲三下墙面,作为回应。

    她睡觉时不喜欢有人守夜,于是丫鬟小厮们都呆在外间,或者院墙处,故而这点轻微声响,并未引起他人注意。

    今天藏在被窝里的这册话本实在吸引陈安玉,她敲完墙后就躲回被窝里,继续举着夜明珠,沉浸于纸上的剧情。

    直到有人隔着轻薄的夏被,含笑问了句:“不热吗?”

    当然热。

    府中每日的冰块供应就那么点,就算全家就紧着陈安玉用,也是不够耗一整天的。

    红木填漆床悬着绞纱蚊帐,微末凉气自窗外透进来,帘下珠玉相撞,琳琅作响。

    她爱整个人藏在被窝里看话本,于是被捞出被窝时,青丝都汗津津贴在雪白皮肉上,小脸闷得通红。陈安玉咕咕哝哝说着不要,娇美脸颊在药枕上换了一边方向,害得夜晚来访的客人,只能抓住她的手指。

    好在客人脾气好,哪怕只是把住她的手指,都能寻出趣味。

    纤纤的手指,指甲修剪得圆润饱满,透着点橘皮香,只有闻到白玉藕节似的手肘处,才能闻见独属于小女儿家的柔软馨香。但是客人只轻轻捏着陈安玉的指尖,还将顺着手臂往下滑的轻纱宽袖,往上抓了抓,无比妥帖。

    直到看完话本中的人物解开误会,陈安玉才转过头,望向床边的人。

    夜明珠的光辉莹润,照得眼前人眉目温秀,细长的睫毛每根都清晰可数,眉高鼻挺,唇色温软似红玉。

    他轻唤:“阿玉。”

    见陈安玉要起床为他倒茶,祁青声食指抵上唇瓣,弯着漂亮的眼睛:“嘘,万一青果发现我半夜进了你的房间,怕是要把我当什么豺狼虎豹了。”

    上一次祁青声夜半翻窗而入,还是三年前陈安玉染上风寒的时候。

    彼时两人年岁尚小,陈安玉还会主动掀开半边被窝,邀请祁青声躺进来。

    如今年岁渐大,陈安玉逐渐懂了男女之防,却还学不会避嫌。于是祁青声主动减少了与她见面的频率。

    两人初见时,加起来还没有七岁。

    彼时陈其杞还是个九品小官,因为官职的特殊性,宫宴时可以带着妻女一同进皇宫。

    皇宫礼制复杂严苛,却又乱糟糟的。陈安玉要和陈夫人分开,入座不同的席位,一转身引路的嬷嬷又去干其他的事情,连话都说不完整的陈安玉只好自己去寻路,无意误入一个破败的宫殿,看见一个小少年趴在地上与狗抢食。

    对上他冷厉的目光,陈安玉吓了一跳。

    良久后,她平复心情,小心翼翼上前,将自己藏在口袋里很久的糖塞给对方:“你……你好。”

    自此之后,她每回入宫,都会多带一捧糖,找到这所破败宫殿。

    宫宴只在每年年初办一次。

    祁青声每年都能从陈安玉这里得到一捧糖。

    陈安玉是祁青声一年见一次的挚友。

    后来陈安玉渐渐知事了,晓得祁青声就是传说中那位不受宠的七皇子,对祁青声的保护欲就更强了。

    浑然忘记祁青声比自己年长,也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这些年祁青声送给自己的礼物越来越名贵。

    两人明面上一直装作不熟。

    但每次陈安玉从旁人那里听到,七皇子温润世无双,有魏晋遗风,都会暗自替他心生欢喜。

    *

    陈安玉很喜欢依赖别人。

    不是说没法独立自主,她一个人其实也能过得很好,更何况昨夜那场梦,好像让她一夜之间长大了五岁。但是有信赖的人在身边,陈安玉就忍不住想要依靠,就像今天早上,第一反应就是在父母怀中大哭一场。

    祁青声也属于信赖的人行列。

    他跪坐在床边,温声问:“阿玉,今天怎么不高兴?”

    以“温雅”之名闻名京城的七皇子,要不是今天听闻陈安玉没来太学,断然不会夜闯闺秀。哪怕是局促在姑娘家的床边,他也端着正人君子的态度,从案上拾了一把绘着花鸟的团扇,轻轻为陈安玉扇风。

    被这么一关心,所有委屈都泛上心头,陈安玉忍不住眼眶发酸,鼻尖泛红,睫毛扑闪一下泪珠就坠落下来:“哥哥……”

    柔和的光芒落在少女面上,勾勒出秀气的眉骨和圆翘的鼻尖,稚气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大半,陈安玉脸骨生得精致秀小,每个五官都是精心雕琢。

    祁青声想要伸手替陈安玉擦拭眼泪,又恍然记起陈安玉已然长大,垂落在身侧:“阿玉。”

    陈安玉用袖子蹭掉眼泪,将自己的梦境详细说出。

    她今天跟父母只讲到表哥被一箭射死,后面更让她觉得委屈的内容全部省略。

    ……新皇直接将她掳进了皇宫。

    陈安玉想过逃跑,从宫墙高高的深宫里出去。

    可每次逃跑,都以失败告终。

    第十次逃跑,新皇将她抵在床榻上,声音压得阴沉,“阿玉,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他掐着陈安玉的细腰,带着她去一处偏僻宫殿。

    里面堆满了尸体,无一例外属于那些帮助陈安玉逃跑的宫女太监。

    梦境内外的陈安玉,都被这充满血腥味的修罗画面吓得泪流不止,哆哆嗦嗦地抓住祁青声的发尾。

    “这不是噩梦,就好像真实发生的一样。”陈安玉哑声说。

    细白一截脖颈,此刻沾着薄薄一层汗。

    祁青声冰凉的手指情不自禁地隔空触碰她被泪水洇湿的脸蛋,温声宽慰:“不会的。”

    他细细聆听完陈安玉讲述自己的梦境,耐心拆分情节:“你梦中的暴君既然刚刚继位就要封你为后,定是为了博取某些利益。兴许是五年后你的父亲已经身居高位,既然如此,暴君定然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欺辱你。阿玉,你没做完的梦,肯定会出现转折的。”

    “如今登基胜算最大的是五皇子和太子,你表哥家是太子一党,太子就算登基了,也断然不会做出众目睽睽下杀你表哥的事情。而据我所知,五皇子射艺不精。”

    陈安玉听完祁青声的话,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一些。

    她抽抽噎噎地说:“那你、那你怎么办?我梦里那个暴君以杀人为乐,你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书上都说,那些暴戾的君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自己的亲兄弟。”

    祁青声反问:“阿玉梦中有我吗?”

    陈安玉细思片刻,摇了摇头。

    好像是没有。

    梦里出现了表哥、堂姐,小时候到亲戚家贺寿结交的小姐妹都出现过,唯独没有祁青声。

    祁青声眸色微暗。

    他低声哄道:“那说明我安然无恙,请阿玉放心。”

    陈安玉愁得叹气:“可你只知道吟诗作画,暴君把剑抵在你脖子上,你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她换了一只手托下巴,决心道:“如果我梦境里的事情真发生了,我就去讨好着那个暴君,对他千依百顺,求他不要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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