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雨站在客房门口,一手搭在门把手上。

    也许那泛着金属光泽的门把手,被恒温恒湿的智能系统吹得很凉,她手指缩了下。

    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辜屿隔着遥远的距离,与她对视。

    又来了,那种空气里绷出一根弦的感觉。

    晁雨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辜屿低下头去,那根隐形的弦啪地一声,又断了。

    绷断的金属琴弦弹在晁雨的心脏上,隐隐是一种酸疼。

    她钻进客房,直到辜屿回主卧关上门,她才出来去客卫洗漱,然后拿了被咖啡泼脏的白衬衫去洗衣房。

    先找洗衣液,把溅上咖啡渍的地方用力搓洗了下。

    其实咖啡渍是最难洗的,污渍不为所动。

    可这件衬衫,算她所有衣服里挺贵的了。女孩的衣柜里好像总有那么一两件衣服,买的时候要咬一咬牙,平时不穿,只留给所有的正式场合。

    晁雨把洗衣液涂满污渍处,靠在一边墙上,等它浸泡十分钟。

    接着又用力搓洗,看污渍一点点变淡,打开洗衣机把衬衫丢进去,调选模式。

    她又靠在一边墙上,透过半透的洗衣机盖看衬衫翻滚。

    无意识咬着自己的嘴皮,心想:我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辜屿没把相亲这件事告诉她?

    她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和立场。他们只是意外在深夜的古塔里接吻,双方都没有走入一段感情的打算。

    她觉得手指有些发痒,以为是被蚊子咬了,无意识去挠,又觉得疼。

    低头一看,才发现是刚才搓洗衬衫时,把手指磨破了。

    很荒唐地,她想:手指磨破了还能再长好,只要把衬衫洗干净就好了。

    她把洗完的衬衫晾到衣架上,顺着窗口往外望一眼。

    高端别墅区的视野真好。

    好像所有的霓虹都对这里闪烁,世界露出笑脸,宇宙温柔不堪。

    -

    晁雨第二天提早了些出门,辜屿还在运动。

    她先绕去洗衣房看了眼。

    在心里骂了句脏话:靠。

    她昨晚费了那么大劲搓洗,还以为洗干净了,今早在阳光下一看,衬衫下摆还是透出淡淡浅黄的污渍。

    她蹬共享单车去地铁口,这次学乖了,先去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放包里,反正这玩意凉了吃也不怕。

    又去杜昱德的工作室等,今天的设计师比昨天又多了两位。

    众人挤挤攘攘坐在沙发上,晁雨并拢膝盖,笔记本电脑架在膝头。

    这时手机响,她看了眼,掩着唇接起:“喂?”

    九叔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你听我说啊,现在的局面是,横排爆了三个雷,往上一排爆了两个,在这两个中间,竖排往上爆了两个,你说我该按哪?”

    他们坐得挤,旁边设计师瞟晁雨一眼。

    “……”晁雨压低声:“你搞笑呢?我现在在杜昱德的工作室等,你问我这个?”

    “哼。”九叔冷笑一声:“现在早不是什么做好设计就能走天下的年代咯。”

    挂了电话,前台来请众人,表示杜老有一小时的时间,他们可以依次用十分钟介绍自己的项目。

    众人呼啦站起来。

    前台笑着看看晁雨:“晁小姐,你可能不太方便。”

    晁雨微怔了下。

    先是觉得可能因为以前亚轩的丑闻,杜老介怀,便暂且没跟过去。

    但,以杜老的眼界,应该知道这其中很多事,不是她这个级别的设计师能决定的。之前跟杜老的助理联系,对方也没暗示过。

    晁雨想了想,坐下来,继续在沙发上等。

    一小时后,其他设计师们离开,几家欢喜几家愁。

    晁雨继续等。

    一直到午饭时间,工作室的员工们外出用餐,有些看她一眼,掩嘴窃窃私语。

    公司安静下来,她悄悄从包里取出三明治,小口小口地吃。

    忽然这时,留下值班的前台恭敬站起身来,晁雨跟着望过去,从公司走出来的老者朱颜鹤发,声若洪钟,保养得极好。

    晁雨赶忙把嘴里的一口三明治咽下去,剩下的装进袋子塞回包内,站起来准备迎上去。

    忽然止步。

    因为转过玻璃门,她看见跟在杜老身边的人,是明恒宇。

    脑子里嗡地一声,刚刚一口水煮蛋吞的太急,梗在嗓子眼,堵得人心脏发疼。

    明恒宇看到她了,或者说,明恒宇早知道她在这,亲切而温文尔雅地同她打招呼:“小雨。”

    称呼和语调都和以前一样。

    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

    杜老看向晁雨的眼神,则有些意味深长。

    两人去了前台,跟前台吩咐了些什么,前台频频点头。

    之后,杜老同明恒宇告别,回自己办公室。

    前台引着明恒宇:“我还是带您从杜老的专用电梯走,方便点。”

    剩下晁雨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

    她望着明恒宇的背影。相较于明恒宇温文尔雅的笑,也许他的背影更真实,背对着晁雨,在演绎一种无声的嘲笑。

    晁雨开口:“师父。”

    明恒宇和前台一起回头,上挑的眉尾显出一丝意外。

    晁雨很平静地看着他:“聊聊?”

    -

    明恒宇和晁雨来到楼下咖啡馆。

    看着她坐在自己对面,拿过餐单,很娴熟地点了两杯咖啡。

    她还清楚记得他的喜好:“两倍浓缩,不加糖。”

    而她给自己点的是:“冰美式,谢谢。”

    明恒宇打量着她。

    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公司面试,穿一件过分板正的衬衫配西裤。一头乌发在脑后束个马尾,一张清恬的脸素颜无妆,小得像只有十七八岁。

    往好听了说叫素。往不好听了说,那就叫土。

    她和他一样,南方小城出身。刚入北京刀光剑影的职场,什么都不懂。

    不懂怎么把正装穿得又潮又好看。

    不懂怎么八面玲珑地同人打交道。

    甚至不懂点咖啡。

    明恒宇记得她刚开始点咖啡,总喜欢加很多的奶和枫糖浆,有时还要浮夸的加一大圈奶油。

    他蜷起指节敲一敲桌面:“我们不这么点咖啡。”

    “什么?”晁雨抬起眼。

    “无糖无奶,黑咖。”他言简意赅地说。

    “为什么?”

    “因为这样有品格。”

    这时他坐在晁雨对面,很轻地咂一下嘴,听晁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因为生气。”明恒宇说:“明明你听话一点,我们结婚也不是不可能。”

    -

    晁雨怔了下。

    刚刚下电梯的一路,她预想过明恒宇的很多种回答。

    但万万没想到这一种。

    “什么?”她想在明恒宇面前成熟稳重点,但实在没忍住反问道。

    明恒宇啜了口咖啡:“你刚来亚轩的时候,我选中你,因为你看起来真的很乖。”

    乖,且土。柔柔顺顺、很好掌控的模样。

    他一点一点按计划改造晁雨。

    只要她乖的话,他是真的可以和她结婚,给她名,给她利,让她成为自己职场路上最好的掩护。

    可他渐渐发现,晁雨跟他想得不一样。

    就像晁雨看到今天的局面、不会被动挨打,而会主动叫住他追问为什么一样。

    晁雨在设计中,也有很多她自己的想法。

    明恒宇问:“还记不记得你离开亚轩前,做的最后一个案子?”

    晁雨当然记得。

    那是一个山区图书馆。

    明恒宇:“为什么一定要用砖墙?”

    那个案子中,图书馆一间侧室设计,晁雨主张用砖墙,明恒宇主张用玻璃。

    晁雨:“山区多雨,山体结构不稳定,你选的那款玻璃承重不够。加上山区海拔高,阳光烈,玻璃墙的反射太强,不适合山区孩子的阅读。”

    “可是,拍照好看啊。”明恒宇说:“负责这个项目的人,要做业绩的。”

    晁雨看着他。

    明恒宇又说:“况且,负责提供玻璃的厂家,是他的小舅子啊。”

    晁雨仍看着他,一点一点,从内侧咬着自己的唇。

    “别咬嘴了,你觉得随便找个项目,杜老就会理你吗?”明恒宇问:“你知不知道我今天找杜老谈的项目,可以让他赚多少。”

    晁雨:“杜老是建筑大家。”

    “小姑娘。”明恒宇笑了,用南方的家乡话叫她。

    那是一种南方很土的方言。明恒宇讲普通话的时候字正腔圆,讲家乡话的时候反而咬牙切齿,带着些阴鸷。

    好像他很厌弃自己的出身。

    他问晁雨:“你知不知道他在北京的房产价值多少?在美国的马场、意大利的酒庄又价值多少?”

    “你以为这些都是怎么来的?他不想赚钱么?”

    “赚钱人人都想,我也想。”晁雨说:“可是赚钱和做好项目之间,总该找个平衡。”

    明恒宇又笑了。

    叫晁雨:“喝一口咖啡。”

    晁雨看着他。

    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喝一口。”

    晁雨喝了口。

    他罕见褪去温雅笑容,盯着晁雨,其实他眉骨偏高,不笑的时候,看起来像只阴沉的秃鹫。

    “明明都学会喝咖啡了,怎么就不能继续学乖一点呢?”明恒宇道:“我和周袭的事,你该装不知道的。你知道吗,我都打算向你求婚了,钻戒都买好了,足有一克拉。”

    “而且,我跟女人也不是不行,我还能让你生个儿子。那样的话,你就什么都不缺了。”

    晁雨看着明恒宇。

    也许是落地玻璃透过北方炽烈的阳光,太晃人眼睛了,她心中生出一种无限吊诡的情绪。

    眼前的这个人。

    她无限信赖过的。

    付诸过真心的。

    她视线下移,看着他端咖啡杯的那只手,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她也曾偷偷幻想想要握住的。

    现在却让她像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明恒宇看着她神情又笑:“别骂街。我跟你说过任何时候都别当泼妇,样子难看。”

    泼妇?晁雨心想,我今天就当一回名副其实的泼妇。

    她站起来端起自己的咖啡,泼在明恒宇脸上。

    然后端起明恒宇的咖啡,又是一泼。

    咖啡厅里的其他人纷纷看过来。

    晁雨很平静地跟明恒宇说:“你会在建筑设计行业再看到我的,一定。”

    她去前台买单,背着包走了。

    -

    晁雨直接坐地铁去了高铁站。

    买了张高铁票,去曾经帮扶援助过的山区图书馆。

    下了高铁转中巴,下了中巴还要走好长好长的一截路。

    这里尘土飞扬,可是路边有很好看的米白色小花。从前这条路,晁雨不知走过多少遍,明恒宇总有那么多会要开,她就背着双肩包,在这里一遍遍地走。

    有人半开玩笑:“明总,换个男同事去嘛。”

    晁雨就听不得这话。

    这天晁雨在这条走过无数遍的路上,走啊走,烈日高悬,她口干舌燥。

    远远地,她看到了那家山区图书馆。

    还没有投入使用,但已竣工。

    晁雨远远站定,不得已抬起一只手,在眼前挡出一片阴凉。

    因为那片华丽的玻璃,反射出盛夏炽烈的阳光,太刺眼了。

    华丽到与这座图书馆格格不入。

    刺眼到她眼底近乎酸涩的地步。

    晁雨又在那条路上走啊走,顶着烈日,走回中巴站,登上了回北京的高铁。

    又转地铁到辜屿家的小区,门口有一间咖啡馆。

    溶溶月白墙面配原色木纹,用明恒宇的话说,一看就很有品格。

    晁雨走进去:“麻烦要一杯拿铁,加糖加奶,还要加很多的奶油。”

    她强调一遍:“很多很多。”

    店员抬起头来看她。

    即便不看她高跟鞋和西裤脚边沾满的灰尘,她的模样也足够狼狈。

    因为下午出过很多的汗,碎发凌乱地黏在额前,很久没喝水,嘴唇干涸。

    店员声线听起来像中学时的英语听力:“抱歉小姐,我们店只有黑咖。”

    晁雨微微睁圆眼:“什么?”

    店员重复一遍:“我们店只有黑咖,各种产地咖啡豆的黑咖。”

    并非不礼貌,可那是一种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礼貌。

    辜屿打车回家的时候,看到有人站在路边。

    这片别墅区很幽谧,很少有人这么直愣愣站着,所以即便是他,也多看了眼。

    然后他发现,那是晁雨。

    脚步继续往小区的门闸走。

    走了两步,倒回来,往晁雨的方向走去。

    晁雨直挺挺站在路边,辜屿走过去,先是看到她高跟鞋和西裤脚蒙满的灰尘。

    视线往上抬,看到她凌乱披在肩头的发,和干涸的唇。

    接着是茫然的一双眼。

    辜屿问:“怎么了?”

    晁雨:“你们富人区的咖啡店里,怎么没有加糖加奶的咖啡呢?”

    她看上去很沮丧。

    无比无比沮丧。

    辜屿微蹙了下眉。怎么会有人为喝不到一杯带甜味的咖啡如此沮丧么?

    可他没说什么,留下一句:“在这等我。”

    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听到身后有咔咔的脚步。

    一回头,是晁雨隔着段距离,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没再说话,转回身继续往前。

    这个别墅小区旁边并没有很多商业。辜屿一路往前。

    走过变换的交通标志灯。走过斑马线。走过北方的圆柏和被霓虹照得不甚明亮的月。

    不知走了多久,他没回过头,可他知道,晁雨一直跟在他身后。

    终于,路边出现了一家星巴克,透过玻璃门,能看到店员正在做打烊准备。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黑色口罩蒙在脸上,推门进去。

    店员抬眸看他,即便只露出一双冷峻的眉眼,犹然惊艳了下。

    身后的门又传来轻微的响动,是晁雨推门走了进来。

    他跟店员说:“一杯拿铁,加糖加奶。”

    晁雨站在他身边,没看他也没看店员,盯着橱柜里早已蔫掉的烘焙甜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加很多很多的奶油。”

    辜屿跟店员转达:“加奶油。”

    晁雨再旁边低声又说了遍:“很多很多。”

    辜屿侧眸看她。她半垂着脸,去看橱柜里存放的甜品,长发散落下来,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

    辜屿转回去面对着店员,说:“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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