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班,九叔哼着昆戏,对着电脑玩扫雷。

    不忘问晁雨:“昨晚有没有去扫塔?”

    “嗯去了。”晁雨埋着头。

    九叔伸头看一眼,见她正对着祝镜鹤的那份劝宁塔修缮方案钻研。

    “别白费功夫啦,搞不出名堂来的。”

    “九叔。”晁雨抬起头。

    “干嘛。”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什么意思?”

    “你是怎么进古建筑保护管理局的?”

    “木匠啊。”九叔哼一声:“你以为这个岗位好招人喔?一点油水都没有的。”

    “所以你就这么混日子?”

    “混日子怎么不好了?”九叔看着电脑屏幕,鼠标一点,轰,炸了。

    老头儿一咂嘴,端起茶缸喝一口:“现在多少年轻人想混日子还混不了呢。什么都不用投入,也就没什么可失望的,对吧?用你们年轻人的话怎么说来着,佛系。”

    晁雨捏一下手里的铅笔。

    想起那个山区图书馆项目。

    最后还是用了华而不实的玻璃,泛着刺眼的光。她现在想来还忍不住闭一下眼,像被那光所刺似的。

    那天走了很远的山路、磨得血肉模糊的脚后跟,好像在鞋里隐隐作痛。

    “也是哦。”她重又埋下头,这样说了一句。

    九叔瞥她一眼,重新点开一局游戏。

    下班后,她乘公交绕去了劝宁塔一趟。

    果然,这里平时虽人也不多,还是有零星行人走过,不比周日晚上清静。

    晁雨便没打开塔门进去,举起手机打开夜拍模式,对着劝宁塔。

    她昨晚拍了些塔内的结构图,今晚想来补些外观照。

    想起九叔那句“混日子怎么不好了”,又把手机放下。

    想了想,还是举起,拍了几张,乘末班公交回家。

    远远瞥见路灯下,一张薄薄木板当棋盘,对坐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是九叔。

    和辜屿。

    晁雨算是摸清九叔的活动规律了。上班在办公室玩扫雷,下班便摸到木安街找这里的老头下围棋,下出兴味了,晚上还要拉着辜屿再来两盘。

    晁雨本想偷偷溜走了,毕竟谁想在下班时间碰到上级。

    偏偏九叔这老头天天玩电脑眼神还特好,老远冲她招手:“过来过来。”

    晁雨不得已走过去。

    九叔执白,对着晁雨一挑下巴:“你看看,我下哪合适。”

    “我不懂围棋。”

    “所以才问你。我是没招啦,就靠你了,乱拳打死老师傅。”他点了几个位置让晁雨选:“哪里?”

    晁雨随手指了个。

    九叔:……

    “要不你再看看?”九叔道。

    这时辜屿掀起眼皮看了晁雨一眼。

    “不用看啦。”九叔叹口气,把白子落在晁雨刚指的一处:“这丫头就是什么不记得了,就连我以前讲的那点围棋规则都不记得了。”

    晁雨:?

    当着辜屿的面,她不好多问什么。

    偏偏这一落子,打乱了辜屿的布局。

    他眉很轻地蹙了下,又松开,像永远如镜的湖,波澜只是人的错觉。

    “嘿!”九叔自觉迎来转机,抱着膝盖来了兴致。

    修长白皙的指骨,衔黑子,似雪间一点墨,落在并不横平竖直的棋盘上。

    九叔:……

    棋盘一推:“不来了不来了。”

    掏出口袋里揉皱的五块钱扔给辜屿:“你请客,请我吃娃娃头雪糕。”

    辜屿拿了钱站起来。

    九叔一指晁雨:“她跟你一起去。”

    晁雨不满:“我去干嘛?”

    九叔瞪她:“他跑了怎么办?我不得派个自己人去监督他?”

    “你一起去,五块钱刚好买两根,分你一根。”

    晁雨瞥了眼。

    辜.每年参赛奖金高达数千万.各类商业代言拿到手软.二十二岁杀入福布斯青年精英榜.屿,一手插兜,站在路灯下。

    还真像会因为一根两块五的雪糕跑路,呢!

    辜屿开口:“走吧。”

    晁雨不好再说什么。

    再推脱,就显得奇怪了。

    她托一托肩上背着的帆布包,走到辜屿身边去。

    两人沉默着,往小卖部的方向走去。

    九叔哼着曲在两人身后收拾棋盘,婉转的昆戏成为夜的背景音,反衬得夜色更静。

    石板路青悠悠,像在拖着人的脚步。

    小卖部还是如凝固在时光深处的一枚茧,被琥珀色灯光所包裹。

    装满各种烟的玻璃柜台并不洁净,一只三花猫卧在上面,懒洋洋地打着呵欠。

    年轻时是军人的唐老头,耳朵不好了,背仍打得笔直,坐在柜台里聚精会神地看电视。

    辜屿走到小卖部前停步。

    晁雨问:“你要么?”

    辜屿摇头。

    晁雨一个人上前:“两根娃娃头。”

    “两个卤猪头?”

    晁雨提高音量:“两根娃娃头!”

    “两瓶鹤顶红?”

    晁雨:……

    越说越没谱了,这是要毒死谁。

    “晁雨。”这时辜屿在她身后喊。

    晁雨正琢磨着怎么跟唐老头沟通,抬头抬得很慢。

    哟唐老头还挺前卫,鼓肚子电视不知调到哪个频道,放着部美国老电影,没修复过,画质模糊而有点发黄。

    身后脚步声响起。

    小时候学自然科学,说光比声音传播得更快,所以先看到闪电后听到打雷。

    现在,触感也比声音传播得更快,晁雨是先感到微凉的手指捂在了自己眼前。

    然后才反应过来,刚才是辜屿的脚步走到了她身后。

    再然后,脑子里才反应过来,刚才电视里放的应该是什么不入流的B级片,一只巨大如小山的怪物正吞噬一个人类。

    从那毛茸茸的触手来看。

    应该是……蜘蛛。

    晁雨的头皮瞬时就麻了下,辜屿那种情况下叫她回头已经来不及了,她视线反而会锁定在屏幕上。所以辜屿上前来,手臂圈过她颈侧,手指捂在了她眼前。

    晁雨站着。

    夏夜里的风,让身后的人显出些热度。可他手指很凉,带些类似植物的清涩味道。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触感。

    毕竟不过几天之前,他们在干燥的北方夏夜,在一张蔚蓝如海洋的床单上,这只手刚刚探索过她,令她在如被火炙的下一瞬,又被抛入天堂。

    晁雨在他的指缝间,很轻地眨了一下眼。

    睫毛绒绒地刮过指纹。

    辜屿在晁雨身后,喉结滚过的一瞬不着痕迹。手指退开于眼前是一点一点的,晁雨听见他用薄沉的声音说:“两根娃娃头。”

    “哦哦。”唐老头起身去冰柜里拿。

    ……嘿!这怎么就听见了。

    晁雨递出五块钱,拿了雪糕,拆开一根来吃,另一根拎在手里。

    九叔等在路灯下:“怎么这么慢?”

    “哪有。”晁雨把雪糕递他。

    他撕开刚咬了两口,雪糕啪一声掉在地上。

    九叔:……

    他快炸了。

    晁雨安慰他:“不就两块五么?你就当掉了两块五。”

    “掉了根你很想吃的雪糕和掉了两块五,那能一样么!”九叔跳脚:“那不一样!”

    好不容易哄走了九叔,晁雨进家门前回头看了眼。

    马路对面爬满葡萄藤的月门下,已是空无一人。

    他总是很轻,也很静。

    出现得让人猝不及防,消失得也令人猝不及防。

    -

    第二天下班,晁雨和许辰懿一道帮葛洁准备晚饭。

    葛洁手脚利落,她们能做的不多。许辰懿靠在一旁刷手机,主要任务是给葛洁陪聊。

    刷着刷着啧啧两声,把手机递给晁雨:“你看,这是辜屿弟弟去北京拍杂志的下班图。”

    他还没换衣服,穿一件亚麻的白衬衫,散漫矜傲里透出几分淡薄。

    按说他是偏文气的长相,眉眼的骨相又令他显出凌厉。

    不知是化了妆,还是光线原因。

    眉眼的立体度更强,像一轮白昼里的月。

    评论里有人说:[弟弟是不是在为春闻杯禁欲?怎么感觉更帅了。]

    又有人回复:[弟弟永远在禁欲好不好!他这种存在就跟欲望无关。]

    晁雨看了下发布时间。

    正是他们一起去酒吧的那天,然后就……

    “咳。”晁雨咳了声:“怎么,有点呛。”

    葛洁:?

    “我也没放辣啊。”

    许辰懿继续刷手机:“说起来,夏天过完就是春闻杯了,不远了。”

    又把手机拿给晁雨和葛洁看:“好多人转发他上届春闻杯的现场照哦。”

    葛洁舞着锅铲看一眼手机:“神之左手……”

    “噗。”晁雨为掩盖刚才的咳嗽正在喝水,这会儿直接喷了出来。

    葛洁看她一眼:“你这孩子怎么越大越毛躁。”

    又问许辰懿:“神之左手是什么?绰号呀?”

    “是呀,就和‘妖刀’一样,是不是很酷?”许辰懿道:“因为他是左撇子嘛,又总是在进攻,一子定胜负的时候,那只手性感得简直封神,所以这么叫。”

    吃过饭送走葛洁,两人回房。

    许辰懿又在刷辜屿的视频。

    晁雨问:“怎么,你要开始追星?”

    “那倒也不是。”许辰懿靠在床头懒洋洋的:“只不过身边好不容易有个名人,总会多关注点嘛。”

    视频是一个访谈的节选。

    主持人问:“你对围棋是什么感觉?”

    “喜欢,喜欢得要死。”许辰懿看视频时最喜欢抢答,又问晁雨:“就像你对建筑设计一样,对吧?”

    晁雨摇摇头:“那可不一样。我喜欢建筑设计,是因为我能靠它赚钱,靠它自我证明。而他喜欢围棋……”

    晁雨想了想:“他的天赋,让他生来就是做这个的。”

    想不到视频里的辜屿说:“讨厌。”

    视频里的主持人,明显和此时的许辰懿、晁雨一样愣了下。

    “讨厌?”她向辜屿确认。

    “是。”

    晁雨心里说不上为什么震了下。

    许辰懿回客房后,她对着小时候那件少了颗扣子的白衬衫。

    突然,记忆里的某一个关窍,被辜屿那一声“讨厌”所打通。

    她想起来了。

    在文具店偶遇洋气女同学的那一天。

    她闷闷不乐往家走,看到九叔拉着辜屿:“下一盘嘛,他们不是说你下棋很厉害吗?”

    “你这么喜欢下棋却不肯跟我下,是不是看不起我!”九叔脸皮素来厚,八爪章鱼一样缠住个不到十岁的小孩。

    “谁说我喜欢下棋?”辜屿抬起头来。

    路过的晁雨顿了下。

    那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该有的神情吗?她弟晁二柱,跟辜屿差不多年纪,感觉只会玩泥巴。

    “你不喜欢下棋吗?”九叔问。

    “讨厌。”辜屿表情冷淡地说。

    “讨厌下棋干嘛啊?”九叔强行拉他到路边坐下,掏出个用钢笔墨水画的木板棋盘,其中有几道线还画歪了:“下棋多好啊,我们赌五块钱。如果你赢了呢,就有了五块钱。如果你输了呢,我就拿这五块钱请你吃娃娃头。”

    一招手叫晁雨:“诶那个丫头,过来做个见证。”

    晁雨走过去:“我看不懂。”

    “这有什么难的。”九叔简单给她讲了讲规则。

    辜屿坐在棋盘对面,表情仍冷着:“围棋就值五块钱?”

    “那不然呢?十块钱?”九叔摆摆手:“赌不起赌不起,我工资很低的。”

    两人开始对弈。

    晁雨站在一边,按照九叔讲的规则,好像看懂了点,又好像没看懂。手指无意识抠着那颗难看的黑扣,绕啊绕。

    辜屿最后的杀招,只差一颗棋子,便能让九叔连和棋的机会都没有。

    他伸手摸向棋盒。

    那是老头们凑来的,路边下棋也用不上什么好东西,两个棋盒甚至不成套。

    此时黑子的棋盒里,已不剩一子了。

    “哈哈小孩儿。”九叔丝毫不觉得胜之不武:“天意啊,看来你今天是赢不了我啦。”

    “谁说的。”

    晁雨把领口那颗被她抠松的黑色纽扣拽下来,放到棋盘上辜屿视线所及之处。

    “哪有这样的?”九叔干瞪眼。

    “你就说这是不是黑子吧。”晁雨利落地拍拍巴掌,扭头看着辜屿笑:“下棋还蛮有意思的喔?你赢了两根娃娃头,可不可以分我一根。”

    棋室里通常冷气开得足,好像要让人的头脑时刻保持冷静一般。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下棋的时候,日光晒着人的背。

    眼前的女孩笑容煦暖,一件白衬衫上有洗衣液的香气。

    他摇摇头说:“不要。”

    “这么小气哦?”女孩也不恼,从路边花台上跳下来,往那栋木制的老宅里跑去:“妈!我黑色扣子掉啦,这下你非得给我找颗白色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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