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小雨!”

    静谧的老城区里,深夜亮起的灯,响起的招呼,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晁雨心里一惊,从床上弹起来。

    套上家居运动服跑出房间,碰上火急火燎也跑出来的许辰懿:“怎么了怎么了?”

    “不知道。”晁雨匆匆跑下那道窄长的木楼梯,差点没崴了脚。

    葛洁站在天井里,披着件睡衣,叫两个姑娘:“毛奶奶在家喘不过气,我叫了120,你们俩过来搭把手。”

    “好好好。”

    毛秀珍平时看着健壮如牛,但人上了年纪,一有个头疼脑热总会引起身体机能的改变。

    平时这条木安街里没什么年轻人,都靠住在这里的老街坊们互相照应。

    毛秀珍手机里的紧急拨号键,1就是葛洁。

    三人匆匆跑过马路。刚才葛洁已来过一趟,给毛秀珍换了衣服,扶到院子里的躺椅上。

    辜屿守在一边。

    晁正声和晁二柱也听到动静匆匆赶了过来,救护车到的时候,几人护着毛秀珍上车。

    救护车里空间有限,葛洁当机立断:“二狗子是肯定要去的,我跟小雨陪着过去,我们都是女的跟毛奶奶又熟,方便点。其他人先回去休息,需要的话明天来换班。”

    救护车匆匆到医院。

    还好,毛秀珍没什么大碍。一番处理后,转入病房。

    许辰懿放心不下,给晁雨发微信:[怎么样了?]

    晁雨给她回了个电话过去:“没什么大事,你放心睡吧。”

    许辰懿舒了口气:“那你呢,回来么?”

    “不了,我妈陪着毛奶奶在病房睡陪护床,我还是在走廊等着吧,万一又有什么事。”

    “那行,我明天一早来看你。”

    本来医院走廊是不能留人的。

    但老城区这家医院人情味浓过规章制度,毛秀珍又是紧急情况,没人来赶人。

    病房门前一排蓝色等候椅,晁雨坐在上面。

    辜屿远远坐在走廊另一头,离病房很远。夜间走廊灯光调得很暗,他变成一团模糊的影子。

    晁雨打了个呵欠,掏出手机看了眼。

    那时是凌晨三点半。她站起来,活动了下手脚,又走到自动贩售机前看了眼,买了一罐雀巢和一瓶纯净水。

    走到走廊另一端去:“给。”

    辜屿抬眸,看她递过来的那瓶纯净水。

    他接了。晁雨正要走回自己座位,意外听他开口:“这你倒记得。”

    晁雨怔了下。

    她小时候张扬,却细心。记得辜屿从来不喜欢喝任何带甜味的饮料,有时候饭桌上只有可乐,辜屿就什么都不喝。

    但还有很多关于辜屿的小事,她的确忘了。

    若其他人说这句话,听起来会有点像抱怨。抱怨说:你好像从没更多留心我。

    可这是辜屿。

    辜屿会在意这些么?

    这句话被他说得语气太淡,不带任何情绪意味。

    晁雨几乎不知怎么接话,他拧开纯净水喝了口,冷白的喉结一滚,复又低下头去。

    晁雨走回自己的座位。

    本来坐着是睡不着的,捱到五点过,实在太困,反而在天色快亮起来的时候,头靠着墙打起了瞌睡。

    七点的时候,葛洁出来拍她的肩:“困哦?”

    晁雨惊醒:“毛奶奶怎么样了?”

    “哎呀没事了,精神得不得了,大概血氧饱和度上来就没事了。”葛洁揉揉肩:“你跟我回家睡觉去,二狗子……诶二狗子呢?”

    辜屿从走廊另一端走来。

    “你也回家睡觉去。”

    “让辰辰来看着?”

    “不用,毛奶奶已经没什么事了。这里有护士看着,下午再来吧。”

    葛洁回家,晁正声交待:“今天我自己出摊就行,你好好补个觉。”

    晁雨也回房睡觉。

    许辰懿是个闲不住的,自告奋勇去医院陪毛秀珍。

    晁雨一觉睡到下去,去医院一看,毛秀珍不在病房里。

    晁雨给许辰懿打电话:“人呢?”

    “你不知道吗?哦你不知道。辜屿弟弟把毛奶奶转到单人特护病房了。”

    晁雨循着许辰懿告诉她的房号过去。

    许辰懿站起来:“刚好你来了,我得回去线上对付我的金主霸霸。”

    她走了。晁雨一看毛秀珍,觉得毛秀珍脸色不大好。

    “不舒服?”

    毛秀珍虚弱地一挥手:“你这朋友太能侃了,我还想跟她拼一把,结果直接被她给侃晕菜了。”

    “哎哟喂不行,我得睡会儿。”

    晁雨心想这样挺好,不然她还担心毛秀珍换了个环境,会睡不着。

    结果下一秒,毛秀珍就打起了震天的呼噜。

    晁雨:……

    真是多虑了。

    毛秀珍醒来的时候,看到晁雨正拿起一个床头柜上的苹果削皮。

    毛秀珍咂咂嘴:“我有点渴了。”

    晁雨斜眼瞟她,老太太可以啊,还学会迂回了。

    她把手里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又拿起一个来削。

    毛秀珍嘎嘣脆地啃着:“你知道这苹果多少钱一个么?”

    “多少。”

    毛秀珍比了个八。

    “八块啊?”晁雨心想那还行。

    “八十。”

    晁雨削苹果的手一抖,下刀的时候都多注意了点,力图把皮削薄点。

    毛秀珍抽张纸巾擦了擦手:“我跟你说,这特护病房的病号餐才好呢,自助,你待会儿早点去,多给我来俩大肘子。”

    “老太太。”

    “啊?”

    “我合理怀疑你身体一点毛病没有,昨晚闹那么一出,是骗关注来了。”

    毛秀珍哈哈一乐:“你看这大套房,这大电视,这大冰箱,这大床,不比在家里舒服?还有护士小姑娘来陪我聊天。”

    毛秀珍的住院生活就这么愉快地开始了。

    为了保险起见,辜屿给她订了一周的特护病房。

    她逢人便炫耀:“我外孙有钱着呢!”

    葛洁出摊去了,不然晁正声一个人忙着压力太大。几个年轻人轮番来看毛秀珍。

    这天晁雨来的时候接近傍晚。

    毛秀珍一个人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晚霞。

    她向来都是个太过雷厉风行的老太太,喝双倍糖奶茶喜欢粉红色,以至于晁雨有时候都忽略了,她那张脸在夕阳下看起来,已生出多少皱纹。

    晁雨咳了声才走进去。

    毛秀珍回过神来。

    晁雨拿起床头柜上一个苹果来削。

    “我算看出来了。”毛秀珍斜眼瞟她:“你不是来看我的,你是来蹭苹果的。”

    毛秀珍伸出手:“分我一半。”

    “你别吃了,你这几天都吃胖了。”晁雨嘎嘣咬一口:“辜屿他,没来看你啊?”

    尽量用很不经意的语气。

    笑容挂在毛秀珍脸上。毛秀珍伸手抚了下床单,又用指尖用力捻了捻:“他忙嘛,春闻杯马上就要开始了。”

    晁雨走出医院的时候想。

    也许辜屿就是这样的人。

    拒绝女生的时候,他话语直接。毛秀珍生病,他会订最好的病房,但他不会来探望。

    他或许天生、也或许刻意的,保持着自己情感的淡薄。他甚至不愿给自己家里买一双客用拖鞋。

    回家后,晁雨主动搜了下辜屿的视频。

    那是个大粉做的,剪辑了辜屿一些最精彩的比赛片段,配上一段极富感染力的旁白:

    「他或许是出尘绝俗的佛,或许是横行世间的妖。这两者的共性是,都没有感情。」

    「他所执的黑子就是他手中的刀。刀出鞘的时候,没有波澜,也没有犹豫。」

    「所以,见血封喉。」

    晁雨看了眼那视频的名字,叫:[任是无情也动人]。

    一周后,毛秀珍出院,非要大夏天的跨个火盆,说这样兆头好。

    晁雨提醒她:“那好像是出狱仪式。”

    “……”毛秀珍尴尬一咧嘴:“是吗?”

    葛洁做了好些菜,请男孩们一起,庆祝毛秀珍出院。

    就连逢人便说“瘦了”的葛洁,饭桌上端详毛秀珍,也半是犹豫道:“是不是胖了点?”

    “没有的事。”毛秀珍拈着一筷子红烧肉:“我那是在医院躺多了,浮肿。”

    吃了阵子,当葛洁的眼神开始频繁瞟向晁雨的时候,晁雨就知道没好事。

    她装作不知道,挑八宝鸭里的莲子吃。

    葛洁清了下嗓子开口:“辰辰,你找男朋友的话,喜欢年纪大的,还是小的?”

    “我……”许辰懿看晁雨一眼。

    “别看我,我就喜欢年纪小的。”晁雨又把一颗莲子丢进嘴里。

    葛洁筷子一拍:“哪来那么多年纪小的啦?上次好不容易找来一个你又不满意。洵州年纪小的都坐在这里了,要不你随便挑一个看看啦。”

    满桌男生都惊了。

    跟着葛洁放下筷子,马超还把一颗莲子卡在喉咙里,吞了口水又在胸口捶两下,像只伸长脖子的鹅。

    “葛阿姨。”他一脸严肃地说:“我们对雨姐只有一种神圣而朴素的感情,就是尊重。”

    其他男生纷纷表决心:“雨姐是我们永远的姐!”

    其中一个激动得还破音了。要是有不知情的人路过,还以为是什么帮派结拜现场。

    晁雨:……

    “也不至于这样。”她说:“我也看不上你们。”

    许辰懿在一旁差点没笑死。

    散席以后她拉着晁雨在天井里剥山核桃,一边问:“你小时候到底怎么欺压他们了?”

    “也没干什么吧。”

    “好像只有辜屿弟弟不叫你雨姐。”

    “他好像从来没叫过。”

    本来两人也没说过几句话。除开今年夏天,荷尔蒙作祟,莫名其妙的。

    “那些男生鬼吼鬼叫的时候,他就在一边吃青菜。哎他怎么吃那么素啊?”

    “谁知道。”

    “不会真的有点虚吧?”

    晁雨手一抖,山核桃的壳就把指头戳破了。

    怎么就跟虚不虚这件事干上了。

    现在她知道辜屿有腹肌了,但虚不虚的,她、她只试过辜屿的手,也没验证过啊。

    在北京醉酒的那夜,她用最后的理智和体力强撑着回客房,昏睡过去前,听到主卧浴室里传来淋浴的水声。

    她瞥许辰懿一眼:“好奇害死猫。”

    许辰懿哈哈一乐:“不害死我就行。”

    晁雨心想:有可能会害死我。

    意外跟辜屿接吻后,她看见辜屿就跑。

    意外跟辜屿那啥后,她恨不得登上神舟十八号。

    她就不该对辜屿有任何好奇,别再生出任何意外。

    接下来还真有件意外。

    不是辜屿,而是晁雨和晁二柱纷纷收到了同学会的邀请。

    洵州老城区没别的特色,就是时间在这里流淌得够慢,随便一家店拉出来都能往百年老店的方向上奔一奔。

    晁雨和晁二柱读的云泉高中,今年也将迎来百年校庆。

    许辰懿串掇晁雨:“你会去吧?多有意思啊。”

    “不去。”晁雨翻着古建筑图册头也不抬。

    “为什么?”

    晁雨说了句极富哲理的话:“同学会那都是为成功人士准备的,让他们有个场合可以炫耀。像我这种loser,躲还来不及。”

    晁二柱跟他姐一个态度:“不去。”

    “为什么?”

    “期末考挂了两科。”

    近朱者赤近猪者肥,马超他们也纷纷表示不去。

    但有人想了个主意:“我们去拍张合照吧。”

    “我怎么那么喜欢拍照呢。”马超问:“你看我长得像梁朝伟么?”

    “不是,我们都大三了,明年实习、毕业,也许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过暑假了啊。”

    马超愣了下。

    挠了下自己的寸头:“也是。”

    洵州这地方总有这样的气质,让你觉得身在这里,一切都不会改变。

    可原来时光再滞缓,仍在流淌,一切都不会改变只是人的错觉。

    同学会前还有件大事,便是葛洁的生日。

    晁雨带许辰懿去给葛洁订蛋糕。

    走到路边一家小店,卷闸门紧闭,上面很随意贴着张作业本上扯下来的纸,连笔写着:[有事请打136xxxxxxxx]。

    晁雨掏出手机给老板打电话,身后是梧桐荫蔽,蝉鸣声声。

    许辰懿站在路边用手掌给自己扇风,等了会儿,一个中年女人骑着电瓶车匆匆过来,一边解下头盔一边道:“啊呀,不好意思。”

    晁雨笑道:“卜阿姨。”

    “小雨,今年是你来订蛋糕啊?前几年你妈生日,你都没回来哩。”卜阿姨走过来插上钥匙,推上卷闸门,震得身后树上的蝉齐齐静了一瞬,又开始报复性的叫得更大声。

    “是,所以今年回来了。”晁雨笑着跟进去。

    洵州老城区的这些店都很佛系。

    天太热,不开。天太冷,不开。想打牌,不开。

    许辰懿跟着走进店才发现,这是家很老式的糕点店。油纸口袋里包着桃酥,最老式的鸡蛋糕胖嘟嘟挤在玻璃柜台里,发出阵阵菜籽油香。

    蛋糕则是最老式的植物奶油蛋糕,写出“生日快乐”字体的草莓果酱则添了色素,红得耀武扬威。

    “嗬,好久没吃过这种了,有点儿怀念。”许辰懿盯着玻璃柜。

    大城市的蛋糕太柔软太精致,巴掌大,用法国的黄油英国的面粉日本的奶油,与记忆中的相距甚远。

    有时我们回到家乡,是去找时光深处的自己。

    卜阿姨问:“今年订个什么款式呢?”

    以前晁雨读高中,葛洁还年轻,她偏喜欢给葛洁订寿桃款,葛洁就伸着手指来戳她脑门。

    可今年她说:“花的吧。”

    葛洁的生日是两天后。

    晁正声这天没去出摊,自己要进厨房露一手,晁雨、许辰懿和晁二柱打下手。

    葛洁闲不住,叉着腰在一旁指挥。

    晚饭时,男孩们都来了,毛秀珍也过来了。

    葛洁笑眯眯道:“我就是占了暑假的便宜。”

    所以每年生日都过得热热闹闹的。

    男孩们闹哄哄给葛洁敬酒:“葛阿姨,年年如花,岁岁十八!”

    葛洁笑得鼻梁皱起来:“啊哟,嘴甜得来。”

    许辰懿有点喝多了,手指虚虚地指着辜屿:“你怎么不祝阿姨生日快乐呢?”

    辜屿掀起冷薄的眼皮,眼神透着些冷淡。

    葛洁出来打了个圆场:“二狗子的心意,我们都知道的呀。”

    许辰懿嘀咕了句:“嫌天太热想给我们送点冷气呗。”

    晁雨看了辜屿一眼。

    最是江南秋八月,鸡头米赛蚌珠圆。一张饭桌摆在晁家老宅的天井里,桂花尚未盛开的花芽落在一道道莲藕排骨汤、菱角烧毛豆、鸡头米甜汤上。

    晁雨今天也喝了酒,自家酿的桂花酒,度数不算太低,却甜甜的很适口。

    她放下那青花粉彩的小酒盅,手背贴了下发烫的侧颊,想:

    嗯。

    我果然千万不要,喜欢上一个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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