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有一瞬的沉默。

    “当面说。”辜屿只这样说了一句后,就把电话挂了。

    助理——备注,他觉得他应该是天下最轻松的助理,因为他见到辜屿的时间都很少。助理看到辜屿低头划拉手机,开口问:“怎么了吗?”

    辜屿:“买机票。”

    “嗯?”助理有点懵。

    辜屿抬起头来看着他:“去上海的机票售罄了。”

    毕竟现在正值暑假。

    助理更懵了:不是,等等,你这眼神怎么回事?是要我给你变一架飞机出来吗?

    他脑子重新转起来一想,更更懵了:等等,你不是刚从上海飞过来么?转头又要飞回上海怎么回事?打飞的玩呢?

    说话间辜屿已蒙上口罩,往外走去。

    “你去哪?”助理小跑着跟上去。

    “租车。”

    “租车去哪?”

    辜屿微蹙了下眉,露出一个“这不是显而易见吗”的表情。

    “你不会是想开回上海吧?”助理脑瓜子开始嗡嗡疼了,之前谁说他这份工作轻松的,打脸来的就是这么突然。

    “不是。”他小心翼翼提醒:“你飞来济南是因为明天上午有活动,记得吗?”

    “嗯。”辜屿答:“我买明天一早的机票了。”

    助理更更更懵了:图啥?

    这是图啥啊?

    辜屿租车往南开的时候,心里也在想:他在做什么?

    夜晚的高速公路很安静,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安静。

    它被夜色所包裹,又一路向夜色蜿蜒而去。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辜屿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左手肘支着车窗,掌根撑着下颌。

    又把手缩回来,坐正了继续开。

    晁雨沉沉睡着时,手机震起来。

    这天杀的闹钟今天怎么这么早。

    她迷迷糊糊摸过手机,按了两下,没按灭闹钟。张开一只眼看了看,才发现那是电话。

    然后一猛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辜屿一大早刚过六点给她打电话干嘛?

    天才了不起哦?天才不睡觉的哦?

    她清了清嗓子接起来:“喂?”

    “有空么?”辜屿问。

    这,一大早六点的该算有空还是没空啊?

    她说:“有。”

    辜屿那边顿了下。

    晁雨说“喂”之前清了嗓子、清空了些睡意,一直到说“有”这个字的时候,睡意才像回卷过来的浪。

    她声音带一点睡意朦胧的暗,哑得很好听。

    好像这是一个很私密的时间,她在说一些很私密的话。

    辜屿说:“我在你家门口。”

    “你已经回来了?”晁雨微怔了怔:“活动结束了?”

    “没有,临时回来办点事。”

    “那……”

    “出来一下?”

    “喔。”晁雨说:“好。”

    跳下床她先在心里骂了句:靠。

    找弟弟绝对是不够体贴的,绝对。

    不知道过了二十五岁的姐姐一大早脸会浮肿的吗?

    她去洗手间快速刷了个牙,又用凉水拍了拍脸。

    屁用没有。

    算了就这样吧。

    她换了条家居运动裙,又在外面罩了件衬衫。

    -

    辜屿站在这栋全木制的老宅外等着晁雨。

    手机响起。

    他看了眼,是经纪人打来的。

    “喂?”

    “这么早吵到你了吧?”

    “没有。”

    “是这样,你知道C牌今年走的是亲情主题,你不是品牌挚友之一么。有这么一组海报,是三个品牌挚友携自己的母亲,挑一种花束,拍组照片。”

    “毕竟你家人从没露过脸嘛,我想着还是先问问你。拍摄时间半天就行,应该没问题吧?”

    辜屿:“回绝他们。”

    “什么?”经纪人愣了下:“这可是C牌。”

    辜屿:“我说回绝。”

    他挂了电话。

    晨曦是一点点透出来的,钻透孤薄的云层。

    辜屿捏着手机站了会儿。

    抬手,点进短信栏。

    联系人一栏显示的名字是:[毛慕清]。

    最后发来的信息显示:

    [你根本没有感情,根本就是个怪物。]

    [你会搞砸一切,你会伤害所有身边的人。]

    [别再回来了。]

    身后脚步声响起,辜屿收起手机,往后看去。

    晁雨站在那里。

    她穿一件浅芦灰长裙,外罩一件宽大的白衬衫。正是天色渐变、蔷薇花开的时分,她站在那里,好像夜色是从她裙摆上一点一点退开去的。

    辜屿走过去。

    “你吃早饭了么?”晁雨问。

    辜屿微怔了下:“你饿了?”

    “啊那倒也不是。”晁雨连连摆手。

    一阵短暂地沉默。

    先开口的是晁雨:“你不是要当面说么?”

    “嗯。”

    “那,”晁雨的双手背在身后,帆布鞋的鞋尖在青石板路上轻踢了下。

    又觉得这姿势显得自己有点紧张,手松开来,垂在身侧。

    她抬起头看着辜屿的眼睛问:“你是喜欢我么?”

    她的眼睛有时像清溪,有时像小鹿。

    她的五官里长得最好的就是那一双眼,澄净柔和到让人有点不忍心的程度。

    辜屿的唇翕动了下。

    他的唇薄,缓缓动那一下,其实很不明显。

    但晁雨说:“你别急着说。”

    辜屿看着她。

    晁雨抬手,又不知道自己抬起手来干嘛,略有些尴尬地理了理衣领,又垂落回去。

    “如果你要说喜欢我,请你要是真的、真的很喜欢我。”

    辜屿的心说不上被什么戳了下。

    那是一种异常柔软的、也异常酸胀的感觉。

    很多记者在对弈的时候抓拍他神情,无论领先或是落后,他的表情永远没有波澜。

    他指间所衔的黑子是一柄利剑,他的眼神也是一柄利剑。

    有人说他没有心,所以感知不到任何情绪。有记者在跟拍纪录片时,拿心率监测器来测过他的心率。

    搞笑的是,测出来的心率真的很低。

    晁雨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会认真的、不搞砸的喜欢一个人么?”

    说完这句话以后,晁雨用力蜷住垂在身边的手,又放开,指尖是一种酸涩的感觉。

    有一句歌词里唱:“这是我一生最勇敢的瞬间。”

    晁雨不知道这是不是她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

    她一生中最勇敢的瞬间,也许是小学三年级晁正声和葛洁不在家,她冲进晁二柱房里挑走了一条蛇。

    也许是初中一年级她站在全校的演讲台上,而她本性上是个内向的人。

    也许是现在。

    这就是她勇敢的极限了。她不浪漫,她很现实,如果她要敞开心扉去接纳一段感情,她希望它有结果。

    而不是像上一段一样,搞砸得一塌糊涂,甚至沦为一个笑话。

    辜屿在浅浅地深呼吸。

    他是一个很少有情绪波动的人,所以这种用呼吸调节自己情绪的方式,于他显得很陌生。

    晁雨补了句:“想好了再说。”

    她在掐自己的指尖。动作幅度很小,可她的手指很白,指甲一点点掐住,先是指甲盖和指腹泛起白,很快又涌起更深重的红。

    辜屿垂眸,看着她的指尖。

    然后说:“我不知道。”

    说这四个字的感觉也很陌生,不太流畅般刮过自己的舌尖。

    “哦。”晁雨说:“哈哈哈。”

    她又抬起手来理了理自己的衣领,问辜屿:“吃面么?”

    辜屿微蹙了下眉。

    他好像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脑子里是连夜开过的那些高速路,灰色的,没有尽头的。

    晁雨已往前走去。

    辜屿多站了半秒,跟在她身后。

    木安街还在沉睡,可随着他们往前走,天光一点点透亮起来。走到录像厅所在的那条街上,周遭也一点点热闹起来。

    晁雨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很少,因为葛洁的手艺够好。

    葛洁总说:“在外面吃干嘛?又费钱又不卫生。”

    可在外有在外的好处。

    还是上次那家面馆,晁雨带许辰懿来过的那家。一大早这里坐满了老人,一人一碗肉丝浇头面,配一小盏黄酒,还有那一小碟金灿灿的酥香豆是少不了的。

    时而用筷子拈着往嘴里丢上一颗,慢悠悠地聊着天。

    两个煮面的大桶冒着腾腾热气,晁雨走过去点单:“两碗辣肉面。”

    老板娘瞟她一眼:“姑娘,一大早吃那么辣啊?”

    这里的人早上通常不点辣肉面,点肉丝浇头面,温和落胃。

    晁雨笑笑:“嗯。”

    洵州的盛夏太潮热,几台会摇头的电扇呼啦啦吹着也刮不走身上的潮气。老人们都坐店外,有些拿着毛秀珍的那种蒲扇慢摇。

    晁雨捡了最边上的一张桌子,和辜屿呈转角的坐下。

    听身后老人们在议论:“那是谁?”

    有老头鼻孔里出气:“毛秀珍的外孙子,下围棋很厉害那个,这你都不认识。”

    “是不是啊?你也喜欢下棋,去找他杀两盘。”

    “哼,我就是年纪大了脑子转得慢点,这要是我年轻几岁,非得让他好好长长见识。”

    很快老板娘端上两碗面:“来嘞。”

    虽然洵州本地也有辣肉面,但这是老板娘改良过的,用的是江西辣椒,看上去红彤彤一片。

    晁雨从筷篓里抽出双筷子。

    上次她和许辰懿在这里吃面时,碰到男孩们。当时辜屿点的什么面,她没注意看。

    印象中辜屿是不怎么能吃辣的。在晁家吃饭时,他总会往饭桌上清淡的那些挑,丝瓜,小南瓜,芥蓝。

    但她也不想问辜屿吃不吃辣,就这么直接点了。

    辜屿也拿了双筷子,沉默地挑起一筷子面。

    晁雨埋头先吃。

    吃了两口,掀起一点眼皮看辜屿。

    面孔还是冷白,像盛夏里的霜冻。可是他的耳后,泛起一道细细的红痕,像辣出来的过敏。

    每次他和晁雨亲近,拥抱、接吻,耳后也会泛起一道这样似过敏的红痕,像藏起来的破绽。

    晁雨一下子收回视线,埋头吃面。

    这面真辣。

    连熏出来的雾气都带着辣,挂在人的睫毛上,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眨眼,像是要掩藏掉某种情绪。

    晁雨被辣得吸吸鼻子,抬起头来。

    劝宁塔并不算多高,奇就奇在从洵州老城区的任何一条街道看过去,都能看到它。有时是塔尖,有时是檐角。它驻守在这里,像洵州永不改变的时光。

    洵州的时光太慢了,黏稠地流淌。让人心底生出许多的错觉,好似不可能的,都会在这里变得有可能。

    晁雨瞥辜屿一眼。

    辜屿还在吃面,耳后泛起的红痕越来越明显。

    晁雨垂眸盯着面碗里的辣椒:“辣就别吃了。”

    一秒。

    两秒。

    三秒。

    辜屿说:“不辣。”

    晁雨也不知怎么被这句话惹着了,也许因为辜屿说了句显而易见的假话。可人为什么要说假话。

    她夺过辜屿手里的筷子:“都说辣就别吃了。”

    从她和辜屿发生那段对话后她一直显得很平静,反而在对着一碗面的时候小小的爆炸。

    不过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平静地重新说了一遍:“辣就别吃了。”

    重新埋头吃面。

    辜屿捡起桌上刚刚被她抽走的筷子,沉默地把面吃完了。

    晁雨去结账。

    她被辣晕了,都不记得价格了:“辣肉面多少钱来着?”

    “十二。”

    一碗十二,两碗岂不就是二十四!

    晁雨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在和辜屿对话时那么平静,面对这些小事,却一次又一次的炸。

    她啪一下把手机锁屏,叫辜屿:“你出钱。”

    凭什么她还要请辜屿吃面啊!

    辜屿走上前来,掏出手机扫码,微蹙了下眉。

    问老板娘:“能用信用卡吗?”

    老板娘都被他问愣了:“一碗十二块的面你要用信用卡?”

    可是辜屿刚刚发现,自己的微信零钱里,没钱了。

    他的资金平时有专业的经理人打理,而且他深居简出,没物欲没社交,开销并不大。

    他收起手机,看向晁雨。

    晁雨看回他。

    他又看回晁雨。

    晁雨唰一下把手机抽出来,快得跟武士拔刀似的,又唰一下解锁扫码付钱,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然后看也不看辜屿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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