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秀珍年轻时不是什么走南闯北的社会姐,或者说,那是她想象中的她自己。

    她从孤儿院出来,后来,被一对捡垃圾的老夫妇收养,没上过什么学。那对老夫妇年纪很大了,先后离世,她就在这一片捡垃圾为生。

    有一天,她在菜市场的角落捡了个女婴,瘦得像耗子,人人都说养不活。

    毛秀珍固执地把孩子养了下来,并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毛青”。因为捡到她的时候她面如菜色,一张小脸跟青菜叶子似的。

    毛青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十六岁的时候,一个北京的富豪意外来洵州旅游,了解了她的身世,想收养她。

    毛青不愿意。

    毛秀珍说:“这简直跟中彩票一样,你去吧,去过好日子。”

    毛青问:“你是想让我去过好日子,还是想让自己的日子变好点?”

    这天傍晚,毛秀珍坐在小院里边洗青菜,边对晁雨讲起这些往事。

    讲到这里的时候,毛秀珍咧嘴笑了笑:“她这一问,还真把我给问住了。”

    “别说养母,就算亲生母亲,对孩子一定就是无私的吗?”

    “凭心而论,我是想让她去过好日子。但是摸摸良心我问自己,她一个这样出身的孩子,突然去北京那样一个家庭,会有多难,我没想过吗?我想让她去,真没一点自己的私心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晁雨问:“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她嫌毛青这个名字太土,改了名叫毛慕清。”毛秀珍又笑了笑,一张皱纹密布的脸像老了十岁:“再后来闹得挺大的,她由这家人收养的女儿,变成了这家人的儿媳。”

    晁雨明白了,她和辜屿的爸爸结婚了。

    “她出钱,给我买了这个小院子。在那年头的洵州,不便宜的,我的生活一下子好了起来,我就坐在这里想啊,我从来不是什么垃圾婆,我走南闯北,是个不得了的女人。”

    “这就是你们小辈知道的故事了。”毛秀珍咧着嘴:“我虚伪伐?”

    晁雨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人就是这样复杂的动物。

    “她再没回过洵州,也再没理过我。”毛秀珍说:“甚至后来她的婚礼,也没请我去。再后来,她生了小屿,她说,她生了个怪物。”

    “因为辜家的老爷子,很看重小屿,把小屿放到自己身边养着。后来小屿回到她身边,她说,费尽心思嫁入豪门,没想到是把自己推进了火坑。”

    “小屿和她的丈夫、她的公公一样,只想要赢、只懂得赢。辜家的家业就是这样一代代攒起来的,可对身边的人而言,他们的性格,逼得人想发疯。”

    毛秀珍问:“你知不知道小屿生日是什么时候?”

    晁雨正听得入神,下意识答:“七月二十四号。”

    毛秀珍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晁雨一时语塞:“小时候有次他填表,我不小心看到了。”

    “哦。”毛秀珍点点头:“那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从来不过生日?”

    “因为小青从来不爱他。他六岁那年过生日,问小青,你能给我一件礼物吗?什么都行。”

    “小青笑了笑,说好。然后,”毛秀珍吸了一口气,顿了顿:“把自己的耳环摘下来,硬生生扎进了小屿的耳垂里,问小屿,喜欢吗?”

    “你应该会喜欢吧,反正你也不知道疼。”

    晁雨心脏突地一跳,也像被一根软钉扎了进来。

    不知为什么。

    辜屿耳垂上那个洞再没愈合过。血迹洗净了,却渐渐生出一颗绯色的小痣,像一道再也不会愈合的伤。

    “小屿不知从哪里找到我的电话,给我打了个电话,第一次叫我:阿婆。”

    毛秀珍说着又咧嘴:“他那样的语气听得我心里一揪,我就去北京啦。一个在菜市场后流臭水的街里窝了一辈子的垃圾婆,就这样去了北京,你相信伐?”

    毛秀珍眼神终于变得亮闪闪的,那是她人生中一次真正勇敢的、冲动的、风风火火的经历。

    晁雨眼前好像能看到那一幕。

    一个从没出过洵州城的老太太,背着个布包袱,挤上人挨人的绿皮火车。晃晃荡荡十几个小时,她在火车上没敢买水,因为卖得很贵。

    北方的紫外线很强,她下了火车,举目四望,摩天的高楼好像会打圈圈,看得她有些眼晕。她站在火车站旁边的一个包子铺前,小心翼翼解开手绢,里面包着她随身带的钱。

    她带着十几小时没喝水的发干的嘴皮,问:“肉包子多少钱?”

    “三块。”

    “素的呢?”

    “一块五。”

    “那来素的吧。”毛秀珍舔舔嘴皮道。

    她穷日子过怕了,生怕回到那种穷日子里去,一辈子都不敢花钱。

    一个这样的老太太,就这样轰轰烈烈杀去了她一辈子没见过的别墅,在那栋像皇宫一样的别墅里,救回了她的外孙。

    从那年开始,辜屿就每年都来洵州过暑假了。

    晁雨问:“你没迷路吗?”

    毛秀珍讲这些的时候始终咧着嘴:“怎么没迷路?公交车都换了好几趟,那些带儿化音的北京话,说得又快,我听都听不懂。”

    辜屿回到毛家小院的时候,看到晁雨双手背在身后,正靠着爬满葡萄藤的月门出神。

    看见辜屿,她双手的手指一撑,站直了身子。

    辜屿冲她点点头。

    她用舌尖推了推齿后,终于开口问:“你妈妈,她为什么来找你?”

    一个这么反感辜屿的人,主动来找他,肯定是什么大事。

    辜屿语调平淡:“可能因为春闻杯我想退赛吧。”

    “什么?”晁雨着实吃了一惊。即便今天,她已经听过太多太多令人惊愕的消息了。

    辜屿已往小院里走去了。

    他站在夕阳下,回眸,看着晁雨连背影都写满惊讶。他开口:“你不该问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晁雨脑子里一片浆糊,只是出于惯性地问。

    “因为有时候我想搞砸一切。”辜屿淡淡地说:“这样事情就不会变得更糟了。”

    “围棋是,你也是。”

    辜屿说完就走回小院里去了,隔着一扇不规则的月门,能瞥见一半毛秀珍埋头洗菜的身影。

    -

    晁雨一个人往马路对面走去。

    惊愕在心里堆叠,如来不及考古的土层,晁雨暂且只来得及料理最上的那一层。

    辜屿说:“围棋是,你也是。”

    这句话在心里兜一个圈,晁雨想起那个辜屿提出给她当床伴的雨夜。

    与一个人最远的关系是什么?

    或许有人会觉得,是陌生人。

    其实不是,是床伴。

    身体有多近,情感就有多远。甚至说,身体的关系有多近,就会把两人的关系推向多远。

    因为身体的极尽缠绵之下,什么情感都不愿流露的那道界线,会越发分明。

    想要搞砸对一个人的感情,不是跟她当陌生人,而是当床伴。

    “围棋是,你也是。”

    这句话又在晁雨心里兜了个来回。

    这句话几乎算是辜屿的默认了,默认辜屿喜欢她。

    也许从一颗黑色的纽扣开始,也许从一句走音的“生日快乐”歌开始,也许从更多晁雨还没记起的小事开始。

    只是辜屿是个从小没习得过感情的人。也许有人对他说过,他终将搞砸一切。

    晁雨默默埋头走着,忽然撞上什么人,把她吓了一大跳。

    抬头一看,才发现是许辰懿。

    许辰懿问:“毛奶奶跟人打起来啦?”

    “你怎么知道?”

    “姐们儿这种社牛,在洵州住了这么久,还能没点线报?”许辰懿扬着语调:“为啥打起来了啊?”

    “因为清一色没和成,截和。”

    “嗨!多大点儿事啊。”许辰懿一拍巴掌:“这些老太太们。”

    晁雨看着许辰懿。

    她心里堵着很多很多的话想跟许辰懿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想起九叔玩的扫雷,提起脚不知往哪儿踩的感觉。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一辆二八杠的自行车从她们身边路过。

    现在的小孩都不知道什么叫二八杠了,这种自行车估计只有在洵州还能寻到踪影,真是神了。

    蹬车的人扬声喊着:“桂花豆酿嘞——卖桂花豆酿!”

    这是洵州本地一种特色甜品,介于豆浆和豆腐脑之间,带淡淡桂花的清甜。平时葛洁都会说:“别理别理,抢咱家生意的。”晁雨只能偷偷买。

    这时她叫停了自行车,买了两碗,递给许辰懿:“一碗你吃,一碗你拿去给毛奶奶,她喜欢吃这个。”

    “你怎么不去?”

    “我刚看过她打架,我去了,她尴尬。”

    许辰懿忽地笑了,抬手理了理晁雨垂在肩头的长发:“你可千万别再遇上老贱人那种渣男了。”

    “啊?”晁雨没跟上许辰懿的思路。

    许辰懿:“你心肠太软了。以前我总想,怎么有心肠这么软的姑娘呢,没吃过亏还是怎么着啊。后来我到洵州来一看,得,估计你从小还真没吃过大亏。”

    许辰懿的手指慢慢梳理着她的头发:“你的爸爸妈妈,你的家人,都很爱你。”

    晁雨从前觉得这是稀松平常的事。

    家人之间哪有不相爱的呢?

    后来遇到许辰懿,现在遇到辜屿,她才发现,这事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天经地义。

    许辰懿的手指顺势往她胸前一戳,她胸前晃了两下,许辰懿嬉笑着说:“不止心软,胸也软。”

    晁雨:……

    许辰懿笑得更来劲了:“我要是个男的,我肯定追你。”

    晁雨还没来得及说话,许辰懿又自己摆摆手:“算了,我还是别祸害你了。”

    “什么意思?”

    “我俩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许辰懿想了想:“这话说出来有点矫情,但就那么个意思吧,我是个从小没得到过爱的人。”

    “那又怎么了?”

    “那又怎么了?”许辰懿重复了一遍晁雨的话,笑道:“你认真的吗,妹妹?这里面区别可大了,三观不一样,看事情、看世界的方式也不一样,比如,我其实经常有很阴暗的念头冒出来。”

    “我怎么不知道。”

    “阴暗的念头能告诉你吗?”许辰懿斜她一眼:“告诉你我还怎么当你心里的一枝花?”

    许辰懿把桂花豆酿送给毛秀珍后,两人就回家了。

    深夜,晁雨也说不上自己怀着怎样的念头出的门。

    她既希望辜屿等在那里,又希望辜屿不要等在那里。

    她既想看到辜屿,又不知这种情形下,能跟辜屿说些什么。

    偏偏她看到辜屿了,就站在马路对面,一只手插在长裤口袋里,望着反射着红绿灯的斑马线,微微有些出神。

    她走过去。

    辜屿收回视线,才看到她似的:“有事?”

    晁雨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一辆宾利滑停在路边,后排车门打开来,露出一张晁雨有点印象的脸。

    “辜……”那人正要招呼,看见晁雨,愣了下:“雨姐?”

    晁雨想起来了。

    这双桃花眼,是辜屿世交家的儿子,晁雨在北京见过的,丁鷇音。

    晁雨不知如何反应,简单打了声招呼。

    丁鷇音回应了晁雨,又看向辜屿:“要去的话,可能得快点。”

    辜屿点了一下头,便要上车。

    “辜屿。”

    辜屿回头。

    “你要去哪?”晁雨刚才那一声叫他是出于本能,直到问出这一句前,她犹豫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不问这一句的话,她跟辜屿的关系,也许就彻底断了。

    辜屿掌着车门站了半秒,问晁雨:“你要一起去吗?”

    “我可以吗?”晁雨反倒有些意外。

    “可以。”

    丁鷇音从后排下车,坐到副驾,辜屿和晁雨上车,坐进后排。

    这是一辆上海牌照的车,跟毛慕清坐的那辆很像。晁雨不知道这些有钱人是不是都是这样,去了外地,也可以随便调一辆豪车来用,不会打车的。

    因为有司机在,晁雨也不好问什么。

    事实上,就算没有司机在,晁雨也不知该问什么。

    黑暗中蜿蜒的高速公路好像没有尽头,就连向来话多的丁鷇音都意外沉默。晁雨看向坐在她旁边的辜屿,很意外地,发现辜屿也在看她。

    辜屿也没想到她会突然看过来,撞进她的眼神里去,一时之间,却没挪开。

    晁雨也望着他。两人对视了多久呢,一秒,两秒。

    直到辜屿的睫几乎像是顺着她的心跳,轻地一翕,视线垂落下去,落在自己交握的两手上。

    晁雨忽然想起网上的那句评论:

    [也许围棋选手连落子,都是在心跳与心跳之间,保持着头脑和情绪的绝对冷静。]

    晁雨脑子里第一次的、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

    也许这个人,的的确确是喜欢着我的。

    丁鷇音像是最终受不了这份沉默一般,手机掏出来,戳了两下,出声道:“你这届春闻杯的宣传海报,还挺酷的。”

    晁雨想起在辜屿房里看过的那张海报。

    应该是官宣了。先发布线上,再发布线下。不知辜屿退赛这事,是没上报,还是上报了却没商量好,还是先照计划宣传。

    丁鷇音可真会聊天,专往雷区里蹚。

    辜屿低低地“嗯”了声,车里又一次沉默下去。

    丁鷇音继续挣扎:“右半边这是什么啊?《山海经》里的吧?”

    辜屿:“穷奇。”

    “这名儿也挺酷的。”

    “像我吗?”

    “什么?”丁鷇音估计没想到辜屿会主动给他抛个话题,下意识反问了一句,才道:“哦,跟你那照片结合得挺好,浑然天成。”

    辜屿喉咙里低低地哂了一声,很难说那是不是一声笑,因为他冷白沉淡的脸看向窗外,表情没有任何波澜。

    只是交叠在一起的手解开来,其中一只摁在暗红的真皮座椅上,就在晁雨旁边。

    晁雨想起这瘦长的手指,摁住海报上那半边穷奇的一幕。

    忽然很想,握一握辜屿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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