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利并没开太久。

    大约两个小时后,从高速公路下来,进入另一个水乡小城。又在城里开了一段,停在了一家医院的门口。

    三人一起上楼。

    已过了探视时间,但这是一间私人特护病房,丁鷇音应该打过招呼,一路走来,并没有护士拦他们。

    辜屿站在病房门口。

    丁鷇音停住脚步,问他:“不进去吗?”

    这时终于有护士过来,压低声道:“可算有人来看刘婆婆了。”

    丁鷇音跟护士寒暄了两句,护士离开后,辜屿的喉节轻滚了下,这才回答刚才的问题:“算了。”

    丁鷇音愣了下。

    来都来了,怎么又不进去呢?

    丁鷇音想了想,有点为难地叫晁雨:“雨姐,要不你进去看看?她……儿女忙着争她的那点钱,没人管她的。我,我实在不擅长这个。”

    晁雨一怔。

    那会儿她甚至还不知道躺在病房里的是谁。

    “好吧。”最终她还是说。

    走进病房,环境不错,病床上靠着个老人,跟一拳能打死三头牛的毛秀珍相比,她算是形容枯槁,头发很少,紧贴着头皮。

    大概白天睡多了,她这会儿反而睡不着,望着窗外的一棵榧树。听见动静,扭过头来看着晁雨。

    晁雨有点尴尬:“那个,我跟丁鷇音一起来的。”

    “哦,小丁啊,他是好心人,带着公司做慈善,帮了不少重病的。”老人招呼晁雨:“姑娘,过来陪我说说话。”

    寂寞久了的老人,是不在乎来者是谁的。

    她絮絮叨叨的什么都讲,讲她年轻的时候在大户人家做保姆,讲回乡后儿女如何不孝、就惦记她手里那点钱,讲她每天躺在病房、几乎数清了窗外的树有多少片叶子。

    晁雨本来心里装着事,是睡不着的。

    只是在老人没任何波澜起伏的语调下,她眼皮开始打架。等老人终于靠在床头睡着后,她忍不住趴在床边睡了过去。

    睁眼已是天蒙蒙亮,老人已靠在床头,恢复了昨夜里望着窗外榧树的模样。

    病房外有脚步声响起。

    辜屿走进来,递了份早饭过来,垂眸问晁雨:“吃么?”

    “啊,谢谢。”晁雨接过。

    辜屿手里还拎着另一份,垂眸片刻,掀起眼皮,看向病床上的老人:“吃么?”

    “谢谢你,小伙子。”

    晁雨坐在辜屿旁边,看着他把早饭递过去,复又垂下的手指,不适应突然的空落落似的,蜷了下,又松开。

    然后叫晁雨:“准备走了。”

    老人跟晁雨道别:“再见啊,姑娘。”

    甚至没有说让晁雨再来的话。大概受够了亲儿女的冷暖,也不寄望一个陌生的姑娘会再来。

    三人重新上了丁鷇音的宾利。

    还像昨夜来时那么坐着,车又开回了洵州。

    车开到毛家小院门口,晁雨看了眼时间,她甚至还来得及收拾一下去上班。

    丁鷇音跟辜屿打招呼:“那我先走了。”

    辜屿低应了声:“嗯。”

    丁鷇音跟晁雨道别,晁雨回家简单收拾了下,重新出门上班的时候,看到丁鷇音还等在那里,一只手挠着头,打量着四周。

    看见晁雨,挠头的那只手尴尬地在半空挥了挥。

    晁雨走过去。

    丁鷇音一脸尴尬地看着她问:“你们这儿有早饭吃么?”

    晁雨瞳孔地震。

    哪儿没有早饭吃啊?

    不对,她是万万没想到,丁鷇音等在这里,是为了跟她说一句这样的话。

    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如果现在带丁鷇音去吃早饭的话,必定迟到无疑。

    丁鷇音有多想吃早饭呢。

    他苦哈哈地跟晁雨说:“洵州这样的小城,我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了。”

    晁雨叹了口气:“走吧。”

    她带丁鷇音去了江西大姐的面馆,并解释:“洵州没有五星级酒店。”

    “嘿,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丁鷇音看着对这种烟火气十足的小店还挺感兴趣:“这儿最有特色的是什么?”

    “辣肉面。”

    “那就来这个。”

    丁鷇音这人是真不能吃辣,一双桃花眼辣得眼皮泛红:“辜屿吃过么?”

    晁雨点点头。

    “他跟我一样的出身,你怎么没想过他不能吃这些呢?”

    晁雨微一怔。

    可能,可能辜屿从小每年都到洵州过暑假。她了解的辜屿,是在洵州的辜屿。

    丁鷇音又挑一筷子面,辣得吸吸嗦嗦地:“不对,说辜屿跟我一样的出身,是我高攀了。你知道辜家是什么样的家庭么?”

    晁雨摇摇头。

    丁鷇音一笑:“也是,真正的豪门,根本查不着对吧。哪儿像我们老丁家,百度百科恨不得吧嗒吧嗒写两页。”

    就算能查到,晁雨也没想过去查。

    “昨夜里咱去看的那老人家,是辜屿小时候的保姆。”

    晁雨点点头。

    丁鷇音:“你看辜屿哭过么?”

    这话题有点儿跳,晁雨一时间没跟上。

    丁鷇音说:“我看过。”

    “辜家老爷子特别看重辜屿,从小把辜屿放自己身边养着,但他哪有空自己带孩子,肯定是请保姆。保姆是个从水乡来的女人,当时四十多岁,刚夭折了个自己的孩子,就把辜屿当自己的孩子疼。”

    “辜屿小时候跟她特别亲,叫她姆妈。我去过辜家几次,其实心里挺奇怪,觉得老爷子怎么会允许辜屿这么依赖别人。因为辜家的教育,怎么说呢。”

    丁鷇音咂了一下嘴:“赢和成功是放在第一位的,为了赢和成功,最好就别有太多感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感情是软肋。”

    说着他开了句玩笑:“大夏天的我去辜家庄园,都不用开空调的。”

    晁雨默默在脑中勾勒了下这位辜家老爷子的形象。

    如果辜屿是台冷气机的话,这位老爷子估计是冷气机ProMax。

    “我七岁那年,辜屿四岁。有次我爸带我去辜家,我坐在车上等我爸,刚巧看见辜屿的保姆挎着个布包袱,匆匆上了辆黑车奔驰,没多久,辜屿从屋里跑出来,他应该在午睡,穿着睡衣,小时候他的头发很软,睡得有一点乱。”

    丁鷇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好像在回味小时候的辜屿,跟现在有多么不同。

    晁雨在家里吃过早饭了,她没有点面,就盯着桌上的酱油瓶。白瓷的小瓶用了很多年了,被酱油染出一点黄,边缘破了个小口。

    晁雨就盯着那个小口问:“他哭了?”

    她以为丁鷇音会说没有,她希望丁鷇音会说没有。

    辜屿那样的人怎么会哭。

    他应该从小就是台mini版冷气机,一路牛轰轰地朝着ProMax版冷气机方向发展而去。

    可丁鷇音点点头:“嗯。”

    他没有再说更多了。

    晁雨的心像被江西大姐切肉的刀,很轻很快地剌了个小口子。

    晁雨问:“他哭得很厉害么?”

    丁鷇音又点点头:“嗯,穿着一只拖鞋,追着车。”

    晁雨抬起一只手,又发现根本不知道要拿什么,又把手放下去,垂落回膝上,用力捏了下食指的指甲盖。

    她又问:“那他的姆妈……”

    晁雨说这个词说得很轻也很软,在她们江南水乡,孩子们都会管自己的妈妈叫姆妈,语调糯糯的,像撒娇。

    她顿了顿,吸了半口气,接着问:“他的姆妈回头跟他告别了吗?”

    丁鷇音咧嘴笑得有些嘲讽:“没有,一次也没有。毕竟辜老爷子给的钱足够多。”

    这下晁雨不仅手没处放,连眼神也没处放了,只好继续盯着桌上的酱油罐。

    她没去过辜家那连丁鷇音提及都语调震撼的庄园,但不知为什么她能够想象。

    原来小时候的辜屿,是跟现在不一样的。

    他头发很软,每次睡完午觉会有一点乱,会撒娇,会用软软的语调叫“姆妈”。

    然后一个寻常的午觉,他心中似有不好的预感。

    他突然爬起来跑到门外,一个从小教养极好的孩子,来不及完整地穿上两只拖鞋,光着一只脚。那座庄园很幽深,厚重的木门爬满经年的常春藤,他看着那辆黑色的奔驰,在石径小道上越开越远。

    他哭着在后面追:“姆妈!姆妈!”

    或许他没想过能把人留下来。

    他从小肤色冷白,哭得脖根处都泛起一片红。他拼命地去追车,一只光脚踏在铺满碎石的小道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

    或许他只是想要一次郑重地道别,不要这样猝不及防地错失。

    丁鷇音说这些的时候,始终笑得带些讽意:“你知道吗?后来,我再没看辜屿用过跑的。”

    靠,晁雨在心里默默骂了个脏字,抬起眼皮来看了丁鷇音一眼,又默默把视线垂落回酱油罐上去。

    丁鷇音这句话真够狠的。

    像往心上刚剌出的小口子里倒勺酱油,整颗心就浸进了那种漤意里。

    她的确没看辜屿跑过,那么多记者的镜头追着,没人看辜屿跑过。

    不是因为围棋选手的沉稳。

    而是因为,跑又如何呢。

    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追不回的,终究是追不回。

    丁鷇音:“辜屿小时候,还养过一只狗。”

    晁雨顿了许久,才问:“那只狗有名字么?”

    丁鷇音点点头:“叫舞苍。”

    晁雨不想再问下去了。

    她不想再问辜老爷子为了斩断辜屿的软弱,让那只狗遭遇了怎样的下场。

    她脑子里浮现的是,小时候毛秀珍捡了只黄色的土狗回来,辜屿死活不肯给那只狗取名字。

    被问到狗叫什么名字的时候。

    他冷着张臭脸说:“土狗。”

    到现在晁雨才知道为什么。

    丁鷇音讲讲停停,终于吃完了那碗面,扯了节纸巾擤着鼻涕说:“所以我到现在,只要有机会,还是会拽着辜屿出来玩。”

    因为只有他,无意间见过辜屿的那一面。

    晁雨一时间没讲话。

    她在想「春闻杯」的那张宣传海报。

    左边的辜屿,是怎样被种上了鳞片,磨尖了爪牙,生出了染火的翅膀,变做自己亲生母亲口中冷情冷性的“怪物”。

    她慢慢把那张海报在脑海中勾勒了一遍,才问丁鷇音:“你跟我讲这些干嘛?”

    “不知道。”丁鷇音耸了下肩:“这些话,跟熟人和陌生人都不太好说出口,在我心里憋了这么多年,你还挺合适的。”

    晁雨点点头,站起来。

    走出面馆的时候,她看着丁鷇音,丁鷇音也看着她。

    “靠。”丁鷇音最终笑了,自己走过去扫码付钱。

    晁雨:“我得去上班了,你叫司机过来接你?”

    丁鷇音拨通手机后递给晁雨:“我不会讲路线。”

    晁雨接过手机,跟司机描述了一遍,把手机还给丁鷇音:“那我先走了。”

    “别,我害怕。”

    晁雨:……

    丁鷇音一双桃花眼无辜地看着她:“我很少一个人在陌生的地盘上。”

    晁雨只好陪着他等车过来。

    T恤上沾染的面馆味道,被晨风一点点吹散,晁雨胃里堵堵的,心里很慢地在消化丁鷇音讲的那些事。

    “叫他出来玩是一回事,跟他谈恋爱又是另外一回事。”丁鷇音忽然说:“毕竟他现在已经是这样的人,你自己掂量掂量。”

    晁雨瞥了他一眼。

    这不是桃花眼。

    这么会洞察人心的,是桃花精。

    丁鷇音走后,晁雨去上班。

    九叔斜着眼问她:“你怎么总请假?”

    “哪有总。”晁雨放下帆布包有气无力:“上了这么久班,我总共就请了两次假。”

    九叔哼一声,好歹没再说扣钱的话。

    过了会儿,他踱出办公室,踱回来的时候,把什么东西往晁雨面前一递,晁雨吓一跳。

    定睛一看,是一根娃娃头。

    晁雨狐疑地问:“干嘛?”

    九叔把娃娃头往她手里一塞,回到自己办公桌边坐下:“请你。”

    晁雨更狐疑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今天看起来特别不高兴。”九叔抬眼瞟她:“我怕你把办公室给炸咯。”

    下班回家,许辰懿跟晁雨说:“我订高铁票了。”

    “什么?”晁雨愣了下。

    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她都没顾得上想许辰懿就要走了这事。

    许辰懿在她肩上一拍:“干嘛呀?又不是以后就不见面了,高铁也就几小时的事。”

    “我不知道。”晁雨在房里转了一圈,又在书桌前的黄杨椅坐下,嘴里喃喃重复一遍:“我不知道。”

    许辰懿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晃晃她的手。

    她就那样捏着许辰懿的手。

    她也说不上来。

    只是,人生的离别好像永远是这样。小学,中学,大学,工作,你不断跟一拨拨人离别,嘴里说着要再见呀、要常聚呀,可从此境遇不同,终于也悄悄地、无声地渐行渐远了。

    她勾着腰,抓着许辰懿的手:“我们不要变成那样。”

    许辰懿没问她变成哪样。

    许辰懿好像完全知道她在说什么,回握着她的手说:“好。”

    吃晚饭的时候,晁二柱居然回来了,没和男孩们一起。

    吃了一半,他说:“我得提前走。”

    葛洁和晁雨一起抬头看着他。

    “先回学校安排补考的事。还有,我在上海找了份实习。”晁二柱顿了顿:“毕竟开学就大四了嘛,不能继续混日子了。”

    许辰懿的筷尖碰了下瓷碗边沿,铛地一声。

    葛洁和晁雨又扭头去看她。

    “对不起。”她赶紧看着晁二柱说:“影响你抒情了,你继续。”

    晁二柱没再说什么,埋头去扒饭。

    直到深夜,晁雨踏出老宅的门。

    辜屿还是站在那里,站在马路对面的交通标志灯下,变换的淡淡荧光映亮他的脸。

    晁雨忽然意识到,或许辜屿并不是在等他。

    辜屿只是习惯了这样站在夜色里,安静的、沉默的、孑然一身的。

    晁雨走过马路,他看了晁雨一眼,在他转身往小院走之前,晁雨先开口:“去散步么?”

    辜屿脚步一顿,点了点头。

    晁雨便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去,辜屿落后两步,跟在她身后。

    夜晚的木安街在沉睡,连古老的围墙都发出平稳的呼吸。唯一醒着的只有他们、路灯、和木安街尽头的那间小卖部。

    三花猫今天没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在门前来回来去地溜达着,唐爷爷仍然挺着背在看电视,鼓肚子电视机里放着不知哪年代的老电影。

    晁雨走过去,三花猫绕着她脚边转了圈,尾巴软软地扫过她脚踝。

    她说:“两根娃娃头。”

    她本来做好了唐爷爷会听成鹤顶红或卤猪头、中气十足跟唐爷爷对喊两轮的准备。

    没想到这次很顺利的,唐爷爷从冰柜里拿了两根娃娃头递她。

    晁雨一肚子气没处使的感觉。

    走回来,把其中一根递给辜屿。

    辜屿意外了下:“给我的?”

    晁雨点点头:“嗯。”

    她没再说什么了,两人一人举着一根雪糕,沿着青石板路往回走。

    直到路灯好像因为电压不稳,忽然晃了那么下,她开口道:“丁鷇音给我讲了些你小时候的事。”

    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事告诉辜屿一声。

    不然总有一种私自偷看别人日记本的不道德感。

    辜屿淡淡地一点头:“嗯。”

    晁雨就知道,辜屿应该猜到了。

    甚至辜屿昨夜带她去见“姆妈”,就是为了让她知道,他为何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他是一个很利落的人,对弈时落子从不犹豫,有时候下快棋对决,甚至不对他的棋力构成任何影响。他瘦白的手指捏着根娃娃头,其实跟他形象很不搭调,但他吃得很快,就连吃雪糕也很利落。

    反而晁雨有点走神。

    知道了前因后果后,她再去回想今天早上,辜屿进病房来给她送早饭,然后看向病床的那一眼。

    他是期待“姆妈”能认出他的吧。

    他这么多年没去找,若不是丁鷇音做企业慈善时意外遇到,他甚至再也不会见,就是因为在他内心深处其实知道,“姆妈”并不会再认出他。

    晁雨想到他递过早饭后,垂下眼睫的那一瞬。

    心被换了瓦数的路灯照着,不是一种疼,是一种烫,烫得晁雨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

    直至走到毛家小院门口,她回神,才发现她吃雪糕吃得太慢了。

    黏糊糊地流了一手。

    辜屿开口:“我要走了。”

    “嗯?”晁雨本来盯着自己手指上的奶油,此时抬眸。

    “三天后,离开洵州。”

    晁雨愣了愣。

    即便知道夏天注定和离别绑定,因为从小到大,升学、毕业,都在这个季节发生。

    可是今天这一天,她还是听太多她生命中重要的人,对她说要走了。

    “生命中重要的人”。

    她咀嚼了遍脑子里浮现的这几个字。

    她看着辜屿,刚想开口问:“以后还来洵州么?”

    突然顿住,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辜屿不会再来了。

    辜屿把自己的生活切成了一块一块,谁都不曾了解完整的他。他来洵州过了这么多年夏天,丁鷇音先前甚至不知道洵州的存在。

    既然辜屿昨夜让丁鷇音来洵州接他,这就意味着,他以后不打算再来洵州了。

    他给晁雨当一个夏天的床伴,搞砸内心深藏的这份感情,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说完,已往小院里走去。

    “等一下。”

    晁雨说完几个字,大约觉得辜屿不会为了这几个字而停下,下意识伸手拉住了辜屿的手。

    拉完她自己先愣了。

    她和辜屿无疑做过很多更亲密的事,拥抱、接吻、辜屿的手指探索过她的身体,可他们没有牵过手。

    他们没有像正在恋爱的、将要恋爱的、想要恋爱的那些人一样牵过手。

    辜屿回眸过来看着她,并没有把手抽出去,但也没有回握她。

    晁雨又一次感受了那种心脏跳空的感觉,在这个夏天初始时、刚遇到辜屿时的感觉。

    她并没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或做什么,她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明明拿雪糕的是另一只手,黏稠的感觉却像也流到了她握住辜屿的那只手上。

    先开口的是辜屿。

    辜屿看着她,在爬满葡萄藤的月门前。

    没有寒暄,没有迂回,像他落子一样单刀直入而直接。

    “别留我,晁雨。”辜屿说:“难道你会喜欢一个被训练出来的怪物吗?”

    尾音扬起,是他难得露出的疑问语调。他垂眸看着晁雨,惊异地发现,自己内心怀着一丝不可能的期盼,在等晁雨的一个答案。

    晁雨拉着他的手一瞬沉默,又来了,她那咬嘴皮的坏习惯。

    于是轻飘飘的夜风中,辜屿微扬的尾音、暗藏的期盼,就那样沉坠坠地落了地。

    辜屿笑了。

    他早知道。

    在他的人生里,挽不回一个背影,也等不来一个答案。他话说到这里就可以了,再说,就是让对方为难了。

    晁雨呆呆看着辜屿的笑颜。

    在她记起的第六件小事里,她对辜屿说:“给姐笑一个。”辜屿说:“你等着。”

    听起来像在放狠话。

    毛秀珍说:“也等了这么多年啦,他好像,还是没有高兴起来。”

    晁雨知道他现在还是不高兴。尽管她给他买了一根娃娃头,可她让他的希望落空了。

    她仍握着辜屿的手,融化雪糕的黏腻好像粘住了她的手,她不知如何勇敢,却也不知如何放手。

    辜屿抬起另只手,摸了摸她的头,淡笑着道:“回去吧。”

    晁雨心里有一个点尖锐的痛起来。

    洵州明明一切都该是柔和的,今晚却连月光都化作一根尖针。

    辜屿从晁雨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晁雨没来由一阵惶恐,她很清楚这一放手,眼前人飞往的地方越来越高、越来越孤寒,就再不是她可以够到的了。

    她紧紧攥住辜屿的手,是辜屿强行一根根手指、从她掌心里挣了出来。辜屿很用力,他指节发白、而她磨红了手指。

    “别担心。”辜屿说:“是我放的手。”

    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月门间。

    晁雨终于站在原地失声痛哭。

    而成年人的失声痛哭有多难呢,她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不敢把哭声放出来,怕惊扰小院里的毛秀珍,更怕惊扰马路对面的葛洁。

    她眼前仍浮着辜屿刚刚的笑意,罕见的,温柔的,像取代了今晚不够柔和的月光。

    她想起辜屿小时候那一头软软的头发,午睡之后会翘起一缕来。不知何时她听人说过,头发软的人,其实心也软。

    辜屿心软吗,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离开前,对她微笑,让这个夏天不留遗憾。

    她只知道他不想给她留任何心理包袱,不想斥责她的不够勇敢,于是他说:“是我放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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