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雨对着窗外坐了许久。她想看辜屿听到她问这话时的表情,又不敢看辜屿听到她问这话时的表情。

    终于,她还是转过身来。

    如果辜屿露出任何一丝难过的话,她不知自己会不会撑不下去所谓的那些原则。如果辜屿失力跌坐到沙发,她不知自己会不会过去、把辜屿的头抱在怀里。

    她二十七岁了,她当然知道往事有解释的空间,不能只听毛慕清的偏颇之词。

    可辜屿的反应很冷静。

    他沉黑的双瞳总是很锐利,是在赛场上会令对手胆寒的眼神。他把外套随手放到一边,坐到沙发上,开始卷黑衬衫的袖子。

    屋里暖气很足,晁雨看着他一点点把袖子卷起来,露出清瘦的小臂。上次摔到磨出的伤痕已愈合,变成一道蜿蜒的疤。

    他去医院处理过么?晁雨不知道。

    辜屿开口:“是。他死了。”

    那个字尖锐地扎进晁雨心里。

    在大得发空的客厅里,那张沙发也太大了,大得像没有波澜的一片灰海。晁雨坐在窗那一侧,夕阳晒得她后颈灼痛发烫。

    辜屿坐在另一端,已掩没入夜晚降临的黑暗。

    两人间隔着远远的距离。

    晁雨:“在意大利的池塘边,你真的不想救他么?”

    沉默像夜色,铺满了两人之间浩瀚无垠的灰海。

    晁雨这样问,是给辜屿留下了一个解释的话口。

    可辜屿默然良久,开口:“我不知道。”

    “也许吧。”

    晁雨又开始咬自己的嘴皮了,发现辜屿在看他,又松开齿尖,开始用力抠自己的拇指。

    “那许辰懿呢?”她终于问出来了:“丁鷇音说,如果他知道,一定会阻止。你那天明明都在酒店碰到辰辰了,你明知道那人渣的前科,你……”

    晁雨抬眸看向辜屿那双似深潭的眼:“你从没想过阻止么?甚至只是提醒辰辰一句?”

    “一秒都没想过吗?半秒都没想过吗?”

    晁雨死死抠着自己的指甲。

    不知为何,辜屿把刚刚卷起的袖口,又一点点放了下去,遮住小臂上的浅疤,系好扣子,才回答晁雨:“没有。”

    晁雨深吸一口气,在心里拼命提醒自己:不要哭。所以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并没有发红,只是痛得厉害,好似那夜露台的风灌了进去。

    “你……”她开口后顿了顿,确认自己的声音没有发哽,才往下说:“你明知道你这样说,我们就不可能继续走下去了。”

    辜屿淡淡问:“你今天不就是来跟我分手的吗?”

    晁雨结舌。

    “好。”她终于是点了点头:“很好。”

    她站起来扫视了一圈,这空荡荡的屋里被她添置了些琐碎的日用品,但都不贵,也无甚带走的必要。

    她往玄关走的时候,辜屿还坐在沙发上。

    一直走到玄关,晁雨往立柜上瞟了眼。她维持了葛洁的习惯,习惯把用过的袋子都收起来,以后装东西或收垃圾用。

    这习惯跟辜屿空成了侘寂风的豪宅挺不搭的,但辜屿也没说过什么。

    于是晁雨一眼看到,她生日第二天从洵州拎来的那个“渔东家”红色打包袋,还被她折了几折压在角落,红得那般刺目。

    晁雨伸手把那袋子抽了出来,才发现自己真没什么东西可装。

    拖鞋、水杯、防蚊拍,她离开了这里用不上。

    于是她又把那个旧旧的打包袋折几折捏在手里。这时,辜屿从沙发上站起走过来了。

    晁雨半低着头推开门:“你知道吗?我妈说她看人很准、很清楚你是一个怎样的人时,我信誓旦旦跟她说,我了解你,我信你。”

    “多可笑,对吧?”

    “可能人生就是这样吧。”她咧开嘴:“自己说过的话,都会回过头来打自己的脸。并且,很快。”

    一阵扑面的风卷起晁雨的长发,她才发现冬已经这样深了。她轻轻地吐息,在洵州呵不出的白气萦在她唇边。

    辜屿叫她的名字:“晁雨。”

    那样的语调,让人说不清他是想诀别,还是想挽留。

    晁雨回了一下头,辜屿站在门口,因身材削薄,黑衬衫的衣角被风卷起,显得他更为冷清孤独。

    晁雨问:“如果再给你一个机会的话,你会早点告诉我你有一个哥哥、而不是瞒着我么?”

    辜屿:“不。”

    他说:“我早知道留不住你。”

    晁雨倏然睁大了眼眶,然而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落泪,只是冷冽地风钻进去,刮得她眼眶发痛。

    她点点头:“好,很好。”

    好什么?

    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坐地铁回到许辰懿家,许辰懿正对着打包盒掰一次性筷子。

    看到晁雨愣了下:“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呢,麻辣烫没点你的量。”

    晁雨把打包袋塞在门口架子上,站在玄关换鞋。

    许辰懿放下筷子走过去:“嗨,没事,咱俩分着吃,权当减肥了。我把你最喜欢的面筋留给你,今天看着煮得可好了。”

    她用手背贴了贴晁雨的脸:“冷吧?脸都冻僵了。”

    又把晁雨牵回桌边,给晁雨倒了杯热水。

    抿了抿唇,才问:“吵架了?因为我的事啊?”

    晁雨摇摇头。

    抬眸看了许辰懿一眼。许辰懿嘴角的乌青消了许多了,她又抹了遮瑕擦了粉,要不是那晚晁雨在医院盯了许久许久、太清楚那伤口的所在,都不怎么看得出来了。

    她跟许辰懿说:“对不起。”

    许辰懿:“对不起什么啊?”

    晁雨摇摇头,再没说下去了,去厨房拿了碗筷坐回桌前。

    对不起什么呢。

    她又哪有资格替辜屿对许辰懿说一声“对不起”呢。

    晁雨至此终于想明白自己最为难过的点在哪了。

    是因为她一个现实、理性、瞻前顾后的人,终于决定奋不顾身一次时。

    才发现她想为之奋不顾身的那个人,从来都对她有所保留。

    晁雨笑笑,从外卖碗里夹起一块面筋:“你说的啊,留给我。”

    “给你,都给你。”许辰懿又捞了块烤面筋放她碗里。

    晁雨埋头苦吃。

    她也不知为何每次心里空落落时,胃里也跟着空得厉害。

    她跟许辰懿说:“我没吃饱。”

    又去厨房煮方便面。

    一阵老坛酸菜味的飘香中,许辰懿走过来:“到底怎么了?”

    晁雨摇摇头:“我明天就回洵州去了,你送我。”

    “你家弟弟抽不开身啊?”

    晁雨只“嗯”了一声,盯着锅里翻涌的面条。水蒸汽钻进她眼底,逼出从辜屿家出来时扑面而来的那阵风。

    直到第二天许辰懿送晁雨去火车站。

    晁雨下车前才对许辰懿说:“我和他分开了。”

    许辰懿怔了怔。

    “分开”是什么意思?

    她看了眼晁雨,晁雨的神色很淡,正因为此,才显得那双浅棕色的眸子很深。

    许辰懿明白过来——晁雨所说的“分开”,意思是“分手”。

    她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下意识拍了下,抬手去攥晁雨的手腕:“为什么?”

    晁雨咧了咧嘴:“怎么,你觉得他很好啊?”

    许辰懿摇摇头:“不,我只是觉得你很喜欢他。”

    晁雨轻而短促地吸一口气,猛然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依然高悬着辜屿的品牌海报,半黑白的底色,显得那双垂沉的眼更加讳莫如深。郑旻勋的风波过去,他的人气显然更高了。

    晁雨本想撇开头,却强逼着自己盯着那张海报看。

    明明第一次从北京逃离时,她在火车站盯着这海报,便觉得他的眼神很像北京,华丽、冰冷、没有一丝感情。

    为什么后来在相处过程中,就渐渐把这件事忘记了呢?

    觉得他会为她改变么?太自大了啊,晁雨。

    晁雨下车去拖行李箱,许辰懿下车来攥着她手腕,交警在一旁吹哨,许辰懿竖起另一只手掌:“我马上就走啊警察叔叔,我姐们儿这有了不得的大事。”

    有什么大事呢?晁雨想,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失去了一个她喜欢的人而已。

    这样的悲欢离合,每天都在这座华丽城市的角落上演。人们甚至来不及落泪,便又要去为生活奔忙。

    晁雨拍拍许辰懿的肩:“不是什么大事。”

    许辰懿盯着她的眼:“不是什么大事吗?”

    晁雨抿了抿唇角,又咧嘴笑开来:“会变小的。”

    然后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在这倾城的风中,最终灰飞烟灭。

    再说下去真赶不上车了,许辰懿不得不放开晁雨。

    晁雨登上了南归的火车。

    大抵北方的风终归凛冽,一下火车,竟觉得洵州的冬天温暖和煦。

    她没有拖着行李箱再赶去办公室的心气了,直接回了家。

    到家时,发现葛洁在家准备晚饭。

    应该是许辰懿将晁雨的归期告诉了她。

    葛洁在厨房里忙忙叨叨,却看也不看晁雨一眼。

    晁雨心里有些难受。

    葛洁直到做好了饭,才头也不回地叫晁雨:“傻站着干什么?不洗手吃饭啊?”

    满满一桌菜堪称丰盛,三鲜汤,拖黄鱼,另配上软糯入胃的烤菜年糕。

    晁雨依然觉得异常的饿,胃里有个八面来风的大洞填不满似的。

    直到被三鲜汤呛出一阵猛咳,葛洁倒了杯水给她:“多大的人了,有人跟你抢还是怎么着?”

    一句真话不知怎的就被晁雨咳了出来:“妈,我分手了。”

    葛洁又去给晁雨倒水的手一顿。

    她没有说“我讲什么来着,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看人比你准的呀”。

    她只是拍拍晁雨的手背:“难过伐?”

    “难过躲到你自己房里去哭一场,我给你准备冰敷眼睛的毛巾。”

    晁雨摇摇头:“这样挺好的。我以后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吃完饭她上楼回了自己房间。

    葛洁犹豫许久是要去摊上给老公送饭、还是留在家陪女儿。最终还是决定去摊上,怕留在家晁雨更不自在。

    她上楼去跟晁雨打招呼的时候,见晁雨坐在书桌前,呆呆望着天井里。

    她走过去摸摸晁雨的头:“看什么呢?”

    顺着晁雨的视线往外看了眼,才发现晁雨是在看天井里那棵桂树。

    晁雨回来后除了交代分手,也没说什么旁的话。此时轻声说了句:“妈,桂花到底是都落尽了。”

    葛洁心里忽然细细密密的一阵疼。

    她想:原来我的女儿,这样、这样的喜欢过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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