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晁雨去上班,九叔从扫雷的电脑上抬眼瞥她:“请这么多天假干嘛去了?谈恋爱去了?”

    “不是。”晁雨低头整理这些天的案卷:“我朋友有点事。”

    “年纪轻轻能有什么事?没病没灾的。”九叔的语气里填着轻蔑:“就为了点自己的小情绪,矫情。”

    晁雨一下子抬眸。

    九叔:“你那么瞪着我干什么?我说错啦?”

    晁雨早知道九叔的嘴巴毒。

    他讲话尖刻,语气又不好,极容易得罪人。所以就连棋友也不长久,一茬一茬的换。

    晁雨平时对他的容忍度颇高,这时却很想尖声顶一句嘴:“你知道我朋友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这样的性格,难怪连你最看重的徒弟,也要说你会孤独终老。”

    这句话太狠。

    晁雨咬着唇,默默咽了回去。

    九叔大概察觉到办公室里气氛怪了,咂了下嘴。老头儿一辈子不擅安慰人,除了买娃娃头也没别的招。晁雨的反应让他有些下不来台,他想跟晁雨说话,又不知说些什么。

    话到嘴边,生硬地变成了:“你请了那么多天假,得扣钱。”

    晁雨仍埋头理着案卷,不想搭理他的样子:“扣吧。”

    九叔往自己的这句话上加码:“按你请假这么多天算下来,你这个月没工资,得倒贴我钱。”

    晁雨抬起眸来静静看着他。

    九叔像终于获得回应似的:“不服气啊?不服气你别干了呗。”

    晁雨刚要说什么,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晁雨看了眼,先接起来:“喂,师姐。”

    “晁雨,你提交的方案,验算结果出来了。”

    不知办公桌是不是太久没用过了,案卷一放,有灰尘扑起来,迷进晁雨的眼里。晁雨抬手揉了揉,那一刻心里已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那端师姐说:“数据有偏差,按这样一套方案实施的话,整个塔身的受力结构是不合规的。”

    晁雨脑子里嗡地一声,似什么巨大的雕像坍塌一般。

    真奇怪,她觉得太阳穴都在震,嘴里还能正常地回答:“谢谢师姐,麻烦师姐了。”

    九叔一直偷瞄着她。看她这般反应,大概已猜到结果。

    嘴里哼一声:“我早说了这方案弄不出来,白费那劲干嘛?”

    “都跟你说了,人呐,越投入,越失望。对于自己根本没把握的事,投入那么多,傻子一样……”

    他也许是想安慰晁雨。但他的嘴巴又毒又笨,絮絮叨叨说出来,全是这样的话。

    他还没说完,便见晁雨一脸平静地站了起来。

    他仰头看着晁雨:“你干嘛?”

    晁雨:“你不是叫我干不下去就别干了吗?”

    “好,我不干了。”

    晁雨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九叔说的这些话,既像在说劝宁塔,又像在说她和辜屿。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劝宁塔的钥匙,推到九叔那边的办公桌上,大跨步往办公室外走去。

    “晁雨!晁雨!”九叔在她身后喊:“你要是走了就别回头!这位置我可不会给你留着!多的是人想应聘……”

    晁雨在门口顿了顿脚步,背对着九叔说:“你放心,我不回头。”

    “傻子才回头。”

    -

    等葛洁和晁正声收摊回来,晁雨本想跟葛洁说她辞职的事,又怕让葛洁整夜睡不好。

    直到葛洁第二天做早饭时,她跟葛洁说:“妈你今天晚点出摊,我有事跟你讲。”

    她这时才跟葛洁说:“我辞职了。”

    葛洁没骂她。

    只问:“接下来呢,接下来什么打算?”

    “洵州没有合适的工作,我可能还是只有去北京。”

    “当设计师?”

    晁雨摇摇头:“有一份销售的工作,需要很强的设计专业背景,辰辰说我可以去试试。”

    葛洁没问她劝宁塔的事。

    那一只常年浸着猪油的手,温厚的、柔暖的,贴着老木桌面摩了摩,说了句:“那我们的老宅子,是不是要拆迁盖商品房啦?”

    晁雨默默无言。

    她本想着如果劝宁塔的方案是由她攻坚出来的,这件事对杜昱德和明恒宇来说失去宣传价值,也许他们就放弃木安街的收购计划了。

    但现在,她失败了。

    葛洁拍拍她的手背:“走吧,走去北京吧。老家总是留不住年轻人的,这里太老了,也太旧了。”

    晁雨跟许辰懿商议一番后,订了一周后北上的火车票。

    葛洁什么都没说,倒是晁正声默默叹了几晚的气。晁雨离开的前夜,他不肯去睡,披着件棉服、背手在天井里看着他那些花花草草。

    晁雨下楼去找他:“爸,还不睡啊?”

    晁正声指指那棵百年的老桂树:“悄悄告诉你,这棵树下真的埋着坛桂花酒。你出生那年埋的,想着等你结婚的时候,就可以挖出来启封了。”

    他笑着拍拍晁雨的后脑:“结果我家这傻囡囡,到现在还没喜欢过什么人呢,又要走了。”

    晁雨一瞬阖了阖眼。

    她和辜屿的事,葛洁压根不同意,也没告诉晁正声,在晁正声这里还是个秘密。她想跟晁正声说:“爸不是的。”

    “我有过一个很喜欢、很喜欢的人。”

    可现在她又还能说什么呢。

    她只能俯在晁正声的肩头,半垂着眼不叫晁正声看她微红的眼尾:“爸,睡去吧。”

    晁正声捏了捏她的胳膊:“囡囡,外面不好的话,就还是回家来晓得伐?”

    “家永远在这里等着你。”

    -

    晁雨第二天一早出发时,拖着行李箱,远远看到九叔坐在木安街尾的花坛边收棋盘。

    也不知这么一大早的,他刚跟谁下完棋。

    他没跟晁雨打招呼,往这边瞟了眼,站起来背着手走了。

    晁雨到了北京,在许辰懿的引荐下,入职还算顺利。许辰懿拍着胸脯跟对方保证:“只要我能谈下来的客户,我姐们儿就能谈下来。要是我姐们儿谈不下来,我自费陪她一起去谈,好吧?”

    房子也简单,把晁雨以前的房间收拾出来——主要是床上许辰懿的那堆“战袍”,晁雨便可以住下了。

    她跟许辰懿打趣:“都升客户经理的人了,租着这么一老破小,还得跟人合租。”

    “我乐意。”许辰懿一扬眉毛:“咱俩这下不是又跟以前一样了吗?就像你从没回过洵州一样。”

    晁雨的睫毛轻翕了下。

    怎么可能像从没回过洵州一样呢。

    那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热烈失控的夏天,像烙进皮肤纹理里的痕,再不能从她生命里抹去了。

    许辰懿:“就一点,你可想清楚了。真不想再做设计了?”

    晁雨摇摇头:“不做了。”

    许辰懿:“为什么?要不我再想想办法……”

    晁雨笑着打断她:“不想做了。”

    “因为,不敢了。”

    -

    晁雨回到了北京,日子还是跟以前大有不同。

    她是个初级销售,公司舍得分到她这里的业务量不多,她比以前在亚轩当设计师时,要闲了不少。

    许辰懿又迎来新一轮升职,每天带着叫她“Cici姐”的小助理,忙得风风火火,晁雨连跟她碰面的时候都很少。

    晁雨总算知道,晁二柱周末为什么要去打工了。

    因为人一旦闲下来,时间真的很难捱,总有回忆追着你跑。

    晁雨也去找了份零工,周末在小区附近的咖啡店做手冲咖啡。

    “怎么回事啊你?”许辰懿眼都瞪圆了:“那销售岗给你的待遇有这么差吗?我再去帮你谈!”

    晁雨笑:“只是有点无聊。”

    她把一杯手冲推给许辰懿:“试试看。你以后来买咖啡,我还能给你打折。”

    日子便是这样过下去的。

    晁雨刚开始会刻意规定自己不要去看手机。比如,要听完这首歌才能看手机。比如,要看完这部电影才能看手机。比如,要吃完这碗面才能看手机。

    据说人形成一个新的小习惯,只要七天。形成一个新的大习惯,只要三个月。

    等到她过年回洵州时,她已不会时不时去看手机了。

    她不承认那段时间自己是在等辜屿的电话或信息。

    等到了又怎么样呢?两人已再无挽回的可能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想明白了两人的症结出自哪里。

    不仅辜屿从没对她交底,她也并没始终如一地站在辜屿那边。

    诚然这里面有出事时情绪的作祟,但当晁二柱那一拳挥向辜屿时,她并没有拉住、给辜屿一个说话的机会。

    那套“怪物”的言论到底入了她的耳,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对辜屿的判断。

    晁雨再没主动联系过辜屿,一方面因为她对辜屿有怨。

    另一方面也因为她对辜屿有愧。

    辜屿也从没再联系她。也许就像辜屿说的,他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所以一开始选择主动搞砸一切。

    过年的时候,葛洁把毛秀珍接了过来,做了满桌丰盛菜肴。

    饭后一家人烤着炭火,葛洁守着小小的煤球炉做蛋饺。

    毛秀珍双手抄在棉袄里,盯着炭火盆里迸出的火星:“唉,记得有段时间,二狗子去上海工作时、还特意绕回洵州一趟呢。”

    “现在眼看着过年了,他也不回来了。”

    老人家烤火烤得昏昏欲睡,这番话说出来纯属无心。

    葛洁和晁雨齐齐默了一瞬。

    辜屿回不回洵州,其间的变化不过为着一个原因——晁雨。

    到第二年春天的时候,晁雨已有半年没见过辜屿了。

    一如晁雨所曾料想的那样,他越飞越远、也越飞越高,无论地铁上还是商场里,处处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海报。晁雨每次都是背着帆布包匆匆路过,听一堆女孩叽叽喳喳跟那海报合照,自己掩藏进面目模糊的人群中。

    就该是这样的。

    他光芒万丈。

    她归于平凡。两人的人生轨迹,再无任何交集。

    直到气温一点点攀升,脱掉了毛衫、又脱掉了轻薄的外套,终是又一年初夏到了。

    晁二柱在律所里提前转了正,工作越来越忙,打电话问晁雨:“姐,今年夏天你还回洵州吗?”

    那时晁雨正在店里做咖啡,把手机夹在侧颊和肩膀之间答他:“不回了吧。”

    晁二柱颇有些唏嘘:“又一个夏天了,我们所有人,到底都离开了洵州。”

    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劝宁塔,铺着青石板的木安老街,和那些在洵州住了一辈子的老人们。

    毛秀珍时不时打电话跟晁雨吐槽:“哎哟我现在走在路上,看到染金头发的心头肉都一跳,生怕是来办拆迁的洋鬼子。”

    晁雨逗她:“怎么,老太太迫不及待想发财了?”

    毛秀珍叹一声:“发财哪有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家好呢。”

    晁雨就默默不讲话了。

    直到天越来越热,晁雨穿上了轻薄的棉麻衬衫。她已经很久、很久再没想起过辜屿了。

    时间继续往前,到了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许辰懿拜托晁雨帮她一个忙,去商场帮她买一瓶香水。

    她说:“姐们儿最近忙得四脚朝天,实在抽不出空。”

    晁雨:“怎么不在网上买?”

    许辰懿摇手指:“傻了吧,网购渠道的货和线下不一样。”

    这个周日,晁雨在咖啡馆是晚班,下午便去了CBD的商场。

    夏末的尾巴晃啊晃,压着初秋的头不肯轻易退场。晁雨穿着今年的第一件薄毛衫,又觉得有些热。她很久没逛商场了,左顾右盼地看什么都稀奇。

    一张海报上拍一个满脸雀斑的孩童和吐舌头的小狗,她看得微笑起来。

    便是在这时,她突地顿住脚步。

    不是海报有什么问题。

    而是旁边的香水专柜,一阵冷香传来。不是有些发腻的脂粉味道,而是格外冷冽,像无人的山涧里、晒在月光下结了霜的清溪。

    晁雨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还记得自己以前那样想过:若有一天跟辜屿分开以后,只怕连伤心的线索都不会有了。

    即便走在商场里,也闻不到与辜屿类似的香水味,那是辜屿身上独有的味道。

    是她见识浅薄了。

    原来还真有跟辜屿味道类似的香水。

    她静静站了半晌,终于扭头往香味源头处望过去。那是一个男香品牌,正在办活动,遥遥望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

    聚光灯下的那人,是辜屿。

    晁雨倏一下收回视线,双眼被射灯灼伤般,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辜屿,匆匆迈开的步子像逃。

    她香水也没来得及买,直到逃回咖啡店的时候,还是夸张喘气。

    同事看一眼时钟,奇怪道:“离交班时间还早,你跑什么?”

    晁雨顺了顺呼吸,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啊,我看错时间了。”

    她系上围裙,让同事提早下班。

    她并不算多手巧,做手冲时需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小雨?”这时有人叫她。

    她回头,见到一个年轻男人。那张脸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男人微笑:“你不会不记得我了把?”

    晁雨顿两秒,啊了声:“你是绎诚!”

    男人笑着点头。

    这是晁雨的大学同学,两人并非同系,晁雨学设计,他学工程。两人是在一次校园大赛上认识的,学校为了促进系与系之间的交流,让学生四人一组合作完成项目。

    晁雨那一组都是i人,没有许辰懿这样的气氛担当。

    当时的组长想出来一招:“这样,我们都别连名带姓的叫对方了。就叫名字,显得亲切一点、熟一点。”

    众人:……

    可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于是晁雨变成了“小雨”。

    这位工程系的男生,便被叫作“绎诚”。

    就因为当时一直“绎诚”、“绎诚”的叫,关于他姓什么这件事,晁雨已经忘了……

    当年穿着白T在篮球场上挥汗的男生,也变成了穿衬衫、戴腕表、看起来一派精英派头的成熟男人了。

    晁雨记得他当年格外瘦,这些年倒是胖了些,脸略微圆了些,显得温厚起来。

    “这么巧啊。”晁雨笑笑跟他说:“这杯咖啡我请。”

    他问晁雨:“有空叙叙旧?”

    晁雨摇头,一指店里:“只我一个人,又要做咖啡又要收银,实在忙不过来。”

    直到准备打烊,晁雨才发现他还在等在靠窗的桌边。

    晁雨做了两杯咖啡因含量较少的焦糖玛奇朵,走过去:“嗨。”

    推给他一杯,坐到他对面。

    男人扬唇:“忙完了?”

    晁雨点头:“准备打烊了。”

    其实做咖啡是个体力活,站了一整晚,晁雨在桌下悄悄放松着自己的脚腕。

    许辰懿给她发微信:[怎么还没回来?]

    晁雨回复:[碰到大学同学,聊两句。]

    Cici:[什么同学?]

    Cici:[男的女的?]

    Cici:[从实招来!]

    冷冷冰雨:[男的。]

    Cici:[别是那谁吧!]

    许辰懿飞速翻到晁雨微博里一张大学时的照片,把其中一个男生圈出来:[是他吗?]

    冷冷冰雨:[……你怎么知道?]

    Cici:[哼哼,姐们儿多火眼金睛啊。]

    Cici:[当时看这张照片,我就觉得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劲。]

    Cici:[对你有意思呗!这你都发现不了,是不是缺根弦啊?]

    冷冷冰雨:[……你想多了。]

    晁雨收起手机,跟对面的男人说:“不好意思。”

    男人笑着摇头。

    店里音响还放着,都是些舒缓悠扬的吟唱。两人聊着些大学时的琐事,晁雨听他笑道:“年纪越长,就越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今年还没怎么过呢,就觉得又一个夏天要过去了。”

    晁雨正端起咖啡杯要喝一口,手顿了顿。她还穿着那件薄薄的毛衫,带针眼的马海毛扫着她纤细的腕子。

    她望向咖啡店外,对面的大楼外也高悬着一张辜屿的海报。她每天都低头匆匆路过,今天终于抬眸,对着海报上辜屿的眉眼,细细描摹了遍。

    是有些陌生了吧。

    男人温声叫她:“小雨?”

    她回过神来。

    这时店里的歌单切换,变作另一首歌。

    一个声音醇淡的女歌手,抱着吉他浅吟低唱:

    “最好的时光,

    哪儿还有啊。”

    晁雨到底端起咖啡杯来喝了一口。窗外一棵梧桐的枯叶飘落,不知是不是今年秋天的第一片落叶,意味着又一个夏天,真的要过去了。

    男人在晁雨对面说:“还是大学的时候好。我们那样年轻,又愚蠢又天真,真是最好的时光了,对吧?”

    咖啡甜甜的味道腻在上牙膛,晁雨静柔地笑笑,心想:

    我也有过最好的时光。不过,不是在又愚蠢又天真的年纪。

    她怀着理智、清醒、被打磨出的世俗,竟然也敢奋不顾身,想跟一个不可能的人永远。

    只不过,那样最好的时光不过一瞬。

    过去了,就再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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