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
大魏最北的一座边城，孤立崤山腹地，巍巍城墙与雪峦岩壁交错，如蛟龙盘虬，直抵茫茫天际。
出了城再往北，便是苍茫崤山，绵亘百里。
杳无人迹的崤山深处，骤然出现一行孤零零的队伍，一面面白幡之间缠着血红的喜绸，在寒风中飘飘荡荡。
白幡中央，簇拥着一座行进的花轿，血色的窗纸上映出一道黑漆漆的影子，正随着轿身晃晃悠悠。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忽有一声尖细又沉闷的唢呐吹奏，刺破了夜空。
轿子里的身影猛然一震，窗纸拂动，阴风四散开去。
黑暗中，沈今鸾惊醒，轻飘飘的身子撞去一侧，听到一声清脆的“嘎吱”。
她迟缓地睁开了眼，看到大片的赤红溢满眼帘，是一块红布盖在头顶，一簇一簇的流苏细细密密地垂落下来，阻隔了她的视线。
沈今鸾伸出手，想要揭开碍眼的红布，透明的手径直穿过了红布，什么都摸不到。
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
死于承平三年的除夕夜，死在大魏历任皇后所居的永乐宫，死时身边空无一人。
因她身为皇后，却暗自在宫中施行厌胜之术，惹得皇帝龙颜大怒，不仅死前将她幽禁宫中重病而亡，死后也不让她以后礼下葬，不入大魏的皇陵。
她素有妖后恶名，普天之下亦无人会为她供奉香火，设灵祭拜。
无所往，无所归。
她成了孤魂野鬼，魂魄长年被困在幽暗逼仄的棺椁内，无法逃脱，无法往生。
再醒来时，已在这座陌生的轿子之中。
回忆至此，沈今鸾愤恨不已，魂魄止不住地颤动，忽又听到“嘎吱嘎吱”两声。
这古怪的声响竟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
低头一瞧，她的身子竟是一个纸扎的女人。
这纸人的骨架由木条搭就，鬓边脑后一绺一绺的黑发以浓墨草草勾画，双目是镂空的黑洞，没有眼珠子，透薄白纸做的头颅，面颊两坨胭脂，红得要滴血。
身上的衣衫还是一层层剪纸拼凑起来，并不合身，裙裾不平整地耷拉着。是新染的色，一处鲜红，一处绛红，还有边缘没涂匀，留了几寸诡白。
纸人身上贴满了一圈油黄的符纸。她想要挣脱纸人，可魂魄就像被绳索捆缚一般，一动都动不了。
她意识到，她的魂魄被封印在了这个纸人里了。
到底曾身居高位，沈今鸾很快压下心头慌乱，透过流苏的缝隙开始巡视四处。
轿子的斜后方，跟着一名老妪，步子走得颤颤巍巍，手也在发抖，指缝里的帕子拧得死皱。
“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她如同抓住浮木一般，朝那人高呼。
可都做鬼了，哪个活人能看得见她？更不可能，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任她如何大骂，那老妪涂了红脂的嘴只僵笑，颤抖着挤出几句古怪的吉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大吉大利，恩恩爱爱，孝敬公婆，早生贵子……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沈今鸾掠过那老妪，又见不远处隐隐约约还有几道人影。走在最前头的一身素白麻衣，提着一盏漏了风的纸皮白灯笼，一丝灯火都无。
那几人低垂着头，唇齿泛着青色，呜呜咽咽竟是在哭。
他们抬着的，是一抬硕大四方的箱笼，通体黑漆漆的，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布。
细看，那哪是什么箱笼，那分明是一樽棺椁。棺前头堆满了小山似的纸叠金元宝，风吹不动，雪落不化。
漫天白花花的一片，并非是雪，而是纷飞的纸钱，其中一片飘落在纸人的衣摆处。
沈今鸾定睛一看，纸人身上的红衣镶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拥着一个猩红刺目的“囍”字。若再看，又像是一个“奠”字。
竟是一件粗制滥造的纸嫁衣。
而这纸人，分明是一个待嫁的新娘。
饶是作为死了很久的鬼魂，沈今鸾恍然反应过来，登时脊背发凉，顿生一股恶寒。
谁能想到生前金尊玉贵，风光无限的皇后娘娘，死后不仅往不了生，连香火都吃不到。
如今，仅存世间的一缕魂魄竟被强行配了一场阴婚！
茫茫雪地，不见人烟。花轿连着棺椁，喜乐迎着哭丧，喜庆的红绸，招魂的白幡，极致的对比，诡异之感铺天盖地。
沈今鸾茫然，恐惧，却又无力。她困顿的魂魄在乱窜挣扎，使得纸人面容更为扭曲，骨架不停“嘎吱嘎吱”作响。
耳边传来那喜婆哆哆嗦嗦的哀泣：
“我知你死得好惨，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也是不得已……”
轿子里的沈今鸾八风不动，呵出一声冷笑。
她这辈子，为了沈氏一族，爬上后位，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腥血，仇人怕是遍布天下，多得数不清。
无论生前死后，她求仁得仁，没什么好怕的。
只要来找她寻仇的，别是那一位。
“轰隆隆——”
喜丧的队伍吹唢呐，敲大锣，一声一声，缥缈又强劲，仿佛是铆钉敲打入棺一下一下的撞击声，要将她活埋在这轿中。
沈今鸾两眼昏花，头痛欲裂，像是被人攥紧了喉咙，喘不过气来。仿佛又回到了永乐宫那口困了她好久的棺材里。
意识将沉之时，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犹如鼙鼓动地，惊破漫天阴风呜咽，竟有震彻穹宇之势。
大红花轿忽地重重停落下来，陷进了雪地里。轿身倏地一沉，纸人晃动一下，头上喜帕偏斜一侧，那一圈符文摇摇欲坠。
虚掩的珠帘被风吹开，只见漫天的喜绸和白幡不再飘荡，半空中挥洒的纸钱也全落了下来，静止在雪地上。
喜轿和棺椁也被一同弃置在旁，所有人影早已被吓得落荒而逃。
方才震耳欲聋的奏乐哭丧，连带着轿夫的脚步声，喜婆的唱声，抬棺人的凄声，像是被来者所震慑，全都烟消云散了。
四野清明。沈今鸾凝神细细听着，那马蹄风驰电掣一般穿过密林，渐渐临近，勒马停在了前方。
顷刻之间，连风声都止息了。
静谧之中，来人一跃下马，踏破枯枝腐叶，拂开积雪簌簌，脚步声沉定有力。正是向着她所在的喜轿来的。
难不成，是和她结阴婚的夫君来了？
沈今鸾不由在轿中坐直了身，她倒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娶大魏皇后的魂魄。
不远处，一株庞大的枯树在寒风中婆娑摇曳，投下的阴影被月色拉得很长。树影之间，出现了一道玄黑的人影。
是个男子。身姿高大挺括，身后大雪纷飞。
他携刀而至，一步一步朝喜轿走来，一袭幽黑的氅衣在雪中翻涌如潮，浓如墨色，犹如从无尽的深渊中来，半点光亮也没有。
沈今鸾微微蹙眉。
她莫名觉得来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可惜逆着光，又隔着盖头，人影模糊，在浩浩大雪中时隐时现，看不真切。
风吹过轿门边的积雪，卷起雪粒子纷纷扬扬，如烟似霭，浩荡弥漫。
待雾霭散去之时，男人已在喜轿外站定，霜雪满身风盈袖，止步不前。
漆黑的刀柄探入轿中，正要挑开珠帘，一阵阴恻恻的疾风从喜轿四面八方而来。
沈今鸾回头一望，瞳孔大睁。
竟没发觉喜轿旁那棺材板不知何时被掀开了。
她愕然环顾空寂的林间，只见四面八方突然窜出几团黢黑的人影，手持利刃，直直朝喜轿横冲而来。
这身纸人皮薄骨脆，一触即散架，若是被刀划过，她的魂魄眼看就要遭殃了！
纸人里的沈今鸾进退不得，闭眼的刹那，一道寒光霍然飞至。
喜轿前的男人身动如影，已疾步朝黑影而去，步履踏过，雪花飞溅。
他长刀一挑，破开包围过来的黑影，竟使得无一人近得了喜轿一步。利刃寒光所过之处，血沫横飞，黑影闷声倒地。
男人收手的那一刺，刀尖瞬间贯穿最后那一人的咽喉，脖颈在刀刃间“卡擦”一声断裂。
鲜血喷洒半空，如骤雨泼墨，洒满青白雪地。那人的头颅歪斜一边，状若厉鬼，口中最后一寸气息尚在喃喃：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声息未绝之时，那无头的身躯在夜风里摇晃一下，栽到进雪地里，血流无声地漫过积雪，蜿蜒而去。其余被击倒在地的黑衣人亦如一盘散沙，放弃挣扎，在雪里畏缩不前。
解决了刺客，方才那男人缓步又至，立在喜轿的珠帘前，气势雄浑，毫无一丝阴森鬼气。
沈今鸾瞥见，他的大臂被那群刺客偷袭划开了一道口子，淌出的红痕是人的血迹，犹带温热之息。
荒山野林，红白撞煞，竟是来了个活人。
他的袍边拂过珠帘，其上血迹斑斑，满是煞气。侧边悬着一柄垂下的刀，折射零星几点细碎的寒光，并未入鞘，尚在淌血。
那握刀的手，指节瘦长，青筋隐伏，蓄势待发。
沈今鸾做了鬼，本应无感无觉，此时见了那柄似曾相识的雁翎刀，却觉得手心冰凉，目光凝滞。
她一时忘了活人是看不见她的，就算来人将这喜轿翻个底朝天，也不过是找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嫁衣纸人，她想要躲藏，可魂魄被钉在了纸人之中，动弹不得。
下一瞬，那刀尖从地上轻轻一抬，挑起了轿前的璎珞珠帘。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
不断晃动的珠帘之间，她的目光掠过喜帕的流苏，正好落在男人的箭袖之上。
那通体漆黑的箭袖毫无纹饰，陈旧发白，唯独在虎口处镶绣了一朵白线所描的重瓣桃花。
他从风雪中来，在血海中过。氅衣满是犹带血污的霜雪，而那袖口却不见一点雪屑，未染一丝血渍。
沈今鸾心神一动。
这朵白描桃花，正是她幼时最喜的春山桃。
在她怔忪之际，一阵凌厉的风随之涌入轿中，流苏乱舞，一下子吹开了她的盖头，徐徐落地。
眼帘中的猩红褪去，沈今鸾压抑良久的魂魄抬了头。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移到来人面上，手指也一寸一寸地随之攥紧，揪得身下那层纸皮连连发皱。
四目相对，万籁阒静。
珠帘还在轻摇，漫长的光阴却恍若静止。
男人似是与她一道怔住了。
他静立风雪之中，眸光似能穿云破雾，好像在凝视轿中普普通通的纸人。
又好像，能透过纸人空洞的双目，直直望见了她的魂魄。
大魏最北的一座边城，孤立崤山腹地，巍巍城墙与雪峦岩壁交错，如蛟龙盘虬，直抵茫茫天际。
出了城再往北，便是苍茫崤山，绵亘百里。
杳无人迹的崤山深处，骤然出现一行孤零零的队伍，一面面白幡之间缠着血红的喜绸，在寒风中飘飘荡荡。
白幡中央，簇拥着一座行进的花轿，血色的窗纸上映出一道黑漆漆的影子，正随着轿身晃晃悠悠。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忽有一声尖细又沉闷的唢呐吹奏，刺破了夜空。
轿子里的身影猛然一震，窗纸拂动，阴风四散开去。
黑暗中，沈今鸾惊醒，轻飘飘的身子撞去一侧，听到一声清脆的“嘎吱”。
她迟缓地睁开了眼，看到大片的赤红溢满眼帘，是一块红布盖在头顶，一簇一簇的流苏细细密密地垂落下来，阻隔了她的视线。
沈今鸾伸出手，想要揭开碍眼的红布，透明的手径直穿过了红布，什么都摸不到。
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死了。
死于承平三年的除夕夜，死在大魏历任皇后所居的永乐宫，死时身边空无一人。
因她身为皇后，却暗自在宫中施行厌胜之术，惹得皇帝龙颜大怒，不仅死前将她幽禁宫中重病而亡，死后也不让她以后礼下葬，不入大魏的皇陵。
她素有妖后恶名，普天之下亦无人会为她供奉香火，设灵祭拜。
无所往，无所归。
她成了孤魂野鬼，魂魄长年被困在幽暗逼仄的棺椁内，无法逃脱，无法往生。
再醒来时，已在这座陌生的轿子之中。
回忆至此，沈今鸾愤恨不已，魂魄止不住地颤动，忽又听到“嘎吱嘎吱”两声。
这古怪的声响竟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
低头一瞧，她的身子竟是一个纸扎的女人。
这纸人的骨架由木条搭就，鬓边脑后一绺一绺的黑发以浓墨草草勾画，双目是镂空的黑洞，没有眼珠子，透薄白纸做的头颅，面颊两坨胭脂，红得要滴血。
身上的衣衫还是一层层剪纸拼凑起来，并不合身，裙裾不平整地耷拉着。是新染的色，一处鲜红，一处绛红，还有边缘没涂匀，留了几寸诡白。
纸人身上贴满了一圈油黄的符纸。她想要挣脱纸人，可魂魄就像被绳索捆缚一般，一动都动不了。
她意识到，她的魂魄被封印在了这个纸人里了。
到底曾身居高位，沈今鸾很快压下心头慌乱，透过流苏的缝隙开始巡视四处。
轿子的斜后方，跟着一名老妪，步子走得颤颤巍巍，手也在发抖，指缝里的帕子拧得死皱。
“你是何人？好大的胆子！”她如同抓住浮木一般，朝那人高呼。
可都做鬼了，哪个活人能看得见她？更不可能，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任她如何大骂，那老妪涂了红脂的嘴只僵笑，颤抖着挤出几句古怪的吉祥话，像是在自言自语：
“大吉大利，恩恩爱爱，孝敬公婆，早生贵子……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沈今鸾掠过那老妪，又见不远处隐隐约约还有几道人影。走在最前头的一身素白麻衣，提着一盏漏了风的纸皮白灯笼，一丝灯火都无。
那几人低垂着头，唇齿泛着青色，呜呜咽咽竟是在哭。
他们抬着的，是一抬硕大四方的箱笼，通体黑漆漆的，盖了一层厚厚的白布。
细看，那哪是什么箱笼，那分明是一樽棺椁。棺前头堆满了小山似的纸叠金元宝，风吹不动，雪落不化。
漫天白花花的一片，并非是雪，而是纷飞的纸钱，其中一片飘落在纸人的衣摆处。
沈今鸾定睛一看，纸人身上的红衣镶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拥着一个猩红刺目的“囍”字。若再看，又像是一个“奠”字。
竟是一件粗制滥造的纸嫁衣。
而这纸人，分明是一个待嫁的新娘。
饶是作为死了很久的鬼魂，沈今鸾恍然反应过来，登时脊背发凉，顿生一股恶寒。
谁能想到生前金尊玉贵，风光无限的皇后娘娘，死后不仅往不了生，连香火都吃不到。
如今，仅存世间的一缕魂魄竟被强行配了一场阴婚！
茫茫雪地，不见人烟。花轿连着棺椁，喜乐迎着哭丧，喜庆的红绸，招魂的白幡，极致的对比，诡异之感铺天盖地。
沈今鸾茫然，恐惧，却又无力。她困顿的魂魄在乱窜挣扎，使得纸人面容更为扭曲，骨架不停“嘎吱嘎吱”作响。
耳边传来那喜婆哆哆嗦嗦的哀泣：
“我知你死得好惨，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也是不得已……”
轿子里的沈今鸾八风不动，呵出一声冷笑。
她这辈子，为了沈氏一族，爬上后位，手上沾了多少人的腥血，仇人怕是遍布天下，多得数不清。
无论生前死后，她求仁得仁，没什么好怕的。
只要来找她寻仇的，别是那一位。
“轰隆隆——”
喜丧的队伍吹唢呐，敲大锣，一声一声，缥缈又强劲，仿佛是铆钉敲打入棺一下一下的撞击声，要将她活埋在这轿中。
沈今鸾两眼昏花，头痛欲裂，像是被人攥紧了喉咙，喘不过气来。仿佛又回到了永乐宫那口困了她好久的棺材里。
意识将沉之时，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犹如鼙鼓动地，惊破漫天阴风呜咽，竟有震彻穹宇之势。
大红花轿忽地重重停落下来，陷进了雪地里。轿身倏地一沉，纸人晃动一下，头上喜帕偏斜一侧，那一圈符文摇摇欲坠。
虚掩的珠帘被风吹开，只见漫天的喜绸和白幡不再飘荡，半空中挥洒的纸钱也全落了下来，静止在雪地上。
喜轿和棺椁也被一同弃置在旁，所有人影早已被吓得落荒而逃。
方才震耳欲聋的奏乐哭丧，连带着轿夫的脚步声，喜婆的唱声，抬棺人的凄声，像是被来者所震慑，全都烟消云散了。
四野清明。沈今鸾凝神细细听着，那马蹄风驰电掣一般穿过密林，渐渐临近，勒马停在了前方。
顷刻之间，连风声都止息了。
静谧之中，来人一跃下马，踏破枯枝腐叶，拂开积雪簌簌，脚步声沉定有力。正是向着她所在的喜轿来的。
难不成，是和她结阴婚的夫君来了？
沈今鸾不由在轿中坐直了身，她倒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娶大魏皇后的魂魄。
不远处，一株庞大的枯树在寒风中婆娑摇曳，投下的阴影被月色拉得很长。树影之间，出现了一道玄黑的人影。
是个男子。身姿高大挺括，身后大雪纷飞。
他携刀而至，一步一步朝喜轿走来，一袭幽黑的氅衣在雪中翻涌如潮，浓如墨色，犹如从无尽的深渊中来，半点光亮也没有。
沈今鸾微微蹙眉。
她莫名觉得来人的身影有些眼熟，可惜逆着光，又隔着盖头，人影模糊，在浩浩大雪中时隐时现，看不真切。
风吹过轿门边的积雪，卷起雪粒子纷纷扬扬，如烟似霭，浩荡弥漫。
待雾霭散去之时，男人已在喜轿外站定，霜雪满身风盈袖，止步不前。
漆黑的刀柄探入轿中，正要挑开珠帘，一阵阴恻恻的疾风从喜轿四面八方而来。
沈今鸾回头一望，瞳孔大睁。
竟没发觉喜轿旁那棺材板不知何时被掀开了。
她愕然环顾空寂的林间，只见四面八方突然窜出几团黢黑的人影，手持利刃，直直朝喜轿横冲而来。
这身纸人皮薄骨脆，一触即散架，若是被刀划过，她的魂魄眼看就要遭殃了！
纸人里的沈今鸾进退不得，闭眼的刹那，一道寒光霍然飞至。
喜轿前的男人身动如影，已疾步朝黑影而去，步履踏过，雪花飞溅。
他长刀一挑，破开包围过来的黑影，竟使得无一人近得了喜轿一步。利刃寒光所过之处，血沫横飞，黑影闷声倒地。
男人收手的那一刺，刀尖瞬间贯穿最后那一人的咽喉，脖颈在刀刃间“卡擦”一声断裂。
鲜血喷洒半空，如骤雨泼墨，洒满青白雪地。那人的头颅歪斜一边，状若厉鬼，口中最后一寸气息尚在喃喃：
“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声息未绝之时，那无头的身躯在夜风里摇晃一下，栽到进雪地里，血流无声地漫过积雪，蜿蜒而去。其余被击倒在地的黑衣人亦如一盘散沙，放弃挣扎，在雪里畏缩不前。
解决了刺客，方才那男人缓步又至，立在喜轿的珠帘前，气势雄浑，毫无一丝阴森鬼气。
沈今鸾瞥见，他的大臂被那群刺客偷袭划开了一道口子，淌出的红痕是人的血迹，犹带温热之息。
荒山野林，红白撞煞，竟是来了个活人。
他的袍边拂过珠帘，其上血迹斑斑，满是煞气。侧边悬着一柄垂下的刀，折射零星几点细碎的寒光，并未入鞘，尚在淌血。
那握刀的手，指节瘦长，青筋隐伏，蓄势待发。
沈今鸾做了鬼，本应无感无觉，此时见了那柄似曾相识的雁翎刀，却觉得手心冰凉，目光凝滞。
她一时忘了活人是看不见她的，就算来人将这喜轿翻个底朝天，也不过是找到一个破破烂烂的嫁衣纸人，她想要躲藏，可魂魄被钉在了纸人之中，动弹不得。
下一瞬，那刀尖从地上轻轻一抬，挑起了轿前的璎珞珠帘。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
不断晃动的珠帘之间，她的目光掠过喜帕的流苏，正好落在男人的箭袖之上。
那通体漆黑的箭袖毫无纹饰，陈旧发白，唯独在虎口处镶绣了一朵白线所描的重瓣桃花。
他从风雪中来，在血海中过。氅衣满是犹带血污的霜雪，而那袖口却不见一点雪屑，未染一丝血渍。
沈今鸾心神一动。
这朵白描桃花，正是她幼时最喜的春山桃。
在她怔忪之际，一阵凌厉的风随之涌入轿中，流苏乱舞，一下子吹开了她的盖头，徐徐落地。
眼帘中的猩红褪去，沈今鸾压抑良久的魂魄抬了头。
她的目光一寸一寸移到来人面上，手指也一寸一寸地随之攥紧，揪得身下那层纸皮连连发皱。
四目相对，万籁阒静。
珠帘还在轻摇，漫长的光阴却恍若静止。
男人似是与她一道怔住了。
他静立风雪之中，眸光似能穿云破雾，好像在凝视轿中普普通通的纸人。
又好像，能透过纸人空洞的双目，直直望见了她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