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作贺礼,李闻德专门用黄金打的笼子,盖着描金红绸,以双燕铃铛作四角装饰,焚着檀香,极尽奢靡。

    此时由八个侍卫抬着,艰难地走向外面。

    红绸下,坐着一黑一白两个少年。

    黑衣少年听声辨位,察觉到乐陵公主在附近,他的双目霍然睁开,放在膝盖上的手瞬时攥紧了。

    穿白衣的那个同样眉眼一动,但他似乎仍有迟疑,看着黑衣少年,缓缓摇了摇头。

    人群散去,公主府门前,只剩元徽月与李闻德对峙着,她冷冷道:“你尸位素餐,罔顾百姓,有悖圣人之德。如今不思悔改,竟还狂犬吠日,攀扯父皇?”

    李闻德:“臣知道公主厌恶臣,但公主有没有想过,臣虽官居二品,却也只是听命行事而已。”

    随着金笼放定,廊下忽然有风起,府里的仆从顾不得失礼,喜笑颜开:“起风了,起风了!公主,起风了!这个月必定有雨!”

    元徽月却笑不出来,她死死盯着李闻德,希望能看出他狡辩的破绽。

    李闻德似乎不觉得自己此言狂悖犯上,坦然指着金笼,更进一步:“公主要是能听臣一言,这两个人不能赈灾,公主最好留下。”

    金笼之上的绸缎薄如蝉翼,两道紧致有力的身影欲盖弥彰、招摇过市。

    从此乐陵公主恶名中,又得添上一笔荒淫无度。

    但李闻德却说留下是救她,这些话已经是明示了。

    半晌,元徽月忽然嗤笑一声,仰着下颌:“救本宫?你倒是大言不惭,那就进宫,本宫与你一同面圣,看看父皇是责罚你这个挑拨离间的小人,还是本宫!”

    金吾卫听了命令,一拥而上,但李闻德揣看出元徽月的色厉内荏,不慌不忙道:“公主要是真的没有一点怀疑,就当臣妄言便是,何必要进宫?既有怀疑,带臣进宫,公主不是想知道真相,是想自欺欺人。”

    元徽月掐着掌心,面色前所未有的难堪,真相呼之欲出,她身子微晃,后仰撞在金笼上。

    “公主!”业清连忙扶住元徽月。

    “滴答——滴答——”

    元徽月循着声音往下一瞧,深红的鲜血黏黏糊糊挂在笼栅上,一滴一滴往地上淌成小洼,血渍漫到她的鞋上,甩不掉,洗不净。

    她猛地向后退了数步,抬手指着李闻德,想说些什么,檀木签忽然从宽大袖口滑落,掉在地上,一字一句被血没过。

    李闻德步步紧逼:“公主仔细想想,没有上面的命令,臣敢送这两个人给公主么?”

    明知不该听李闻德胡言乱语,元徽月的心底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想她死的,到底是谁?

    冷风忽然穿廊而过,红绸一角被轻盈拂起,元徽月迷惘地看向金笼。

    树影斑驳,日光旋旋。

    一个少年坐在最前面,满身鞭伤触目惊心,唯独一张脸干净利落。

    相貌自然是万里无一,但与白玉般的脸庞不相称的,是少年那双不驯的眼。他一双眼睛黑如点漆,倒映着元徽月的身影,如年幼的野兽打量侵略者。

    业清反应过来,冲上前将檀木签捡起来,仔细用手帕擦净后递给元徽月。

    在李闻德的授意下,红绸被彻底揭开,锁链叮呤哐啷堆在地上,护卫打开笼门。

    元徽月这才看到少年身边还有一人。

    他穿着黑衣,身上没有伤,只半垂着眼,麻木地走出金笼。

    好不容易带走了元徽月的注意,李闻德掉头就跑:“这两人随公主处置,臣与金吾卫便先告退了。”

    “慢着——”元徽月后知后觉地回头,但李闻德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道路尽头。

    元徽月还沉浸在“上面的命令”带来的疑云重重,却忘记了,李闻德抽走了所有金吾卫,意味着她的身边护卫薄弱。

    而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所有人始料未及地,黑衣少年忽然扯下自己的玉簪,足下轻点,一击直向元徽月咽喉,犹如飓风狂袭,卷起一地落花碎叶纷扬。

    元徽月无意识回头,只见玄衣如鸦,更如地府索命无常,反应过来时,浓重血腥味已近在咫尺。

    业清惊呼:“护驾!护驾!”

    霎那间,满院惊乱。等护卫赶来已是来不及,与乐当机立断,捡起地上的锁朝黑衣少年扔去。

    玉簪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等他稳了身形,元徽月已然躲了过去。

    命将休矣,元徽月反倒是最冷静的那个。

    只因她于慌乱中对上了刺客的眼睛。

    仇恨、愤怒,这双与梦中一模一样的眼睛,是数以万计生灵恨意的化身,将元徽月定在原地,再动不能。

    “如果杀了我能换得你们想要的,我甘愿一死。”

    她还不知道真相,她不能死在这里——元徽月手心冒汗,却一瞬不瞬地看着刺客。

    玉簪停在半空,她知道刺客听见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没人注意的地方,白衣少年也睁开了眼。

    玉簪只停了一瞬,仍旧袭来,元徽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知道这个人恨她到不顾其他。

    也许无论她做再多努力,都不如死了更让他们痛快。

    业清和与乐绝望了,跪在地上,泪眼婆娑。

    几个护卫本举着刀,忽觉风刮过,只见白衣少年身形诡谲,飘忽如鬼魅,突破了他们,更快地朝元徽月和刺客而去。

    元徽月本死死闭着眼,突然感觉一只手揽上了她的腰肢,随即身体一轻,耳边风声呼啸,她急切睁开眼,入目是少年清霜般的侧颜。

    察觉到元徽月的视线,少年偏过头来,他皱着眉,眼眸乌黑,仍旧是毫不掩饰地打量。

    袖中的檀木签分明硌人,元徽月看着少年,想起了梦里将她带出宫的那人。

    会是他么?

    少年纯粹到不染杂质的目光,仿佛能洞悉人心,元徽月情不自禁就问出了口:“为什么救我?”

    他目光一滞,落在地上,声音清冽:“你死了,我也会死。”

    元徽月的手缓缓垂下,她身边不缺因害怕被牵连而救她的人。

    “快将刺客拿下!”业清惧怕的声音传来,几个护卫大梦初醒,连忙围住刺客。

    “公主你没事罢?” 与乐跌跌撞撞冲上来将少年推开,他只能沉默着站到另一边。

    “公主受惊了!卑职已将罪人拿下,押候听审!”护卫首领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生怕自己被迁怒。

    “把刺客交给大理寺审。”元徽月掩去眼底的失望,瞥了一眼白衣少年:“他的籍契还给他,再给他一笔钱,放他离开。”

    业清不赞同:“公主,他和凶手一路朝夕相处,也有可能知晓!”

    “不用他,大理寺的人不是吃干饭的,不需要为难我的救命恩人。”元徽月难掩失望,干脆不去看少年。

    她知道自己的命,终究还是要自己去救。

    少年目光微动,看着元徽月,似乎是想说什么。

    而护卫们只能听命,押着刺客起身。

    元徽月朝业清颔首:“更衣,进宫。”

    业清:“公主,要不要休息片刻再……”

    “不!”元徽月遥望着庄严宫城,她有千百个疑惑,一刻都不能等,必须要听那人亲自回答:“现在就进宫。”

    谁曾想困兽犹斗,在护卫转身的一瞬,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时,那个刺客忽然暴起,吐出小刀,叼在嘴里朝元徽月不要命地冲了过去。

    不问生死,不知疲倦,一次次刺杀,直到成功为止。

    这若不是灭九族之恨,何至于此?

    元徽月突然就疲倦了,放弃了挣扎。

    于是一瞬间,世界在元徽月的眼中,好似慢了下来,含恨的刺客,惊慌的下人,以及——刚才的白衣少年呢?

    劲风拂面,千钧一发之际,白衣少年又一次挡在了元徽月身前。

    这一次,退无可退,刀刃没入少年胸口,元徽月瞪大了眼睛,血四处飞溅,染红了少年的白衣,元徽月只听自己的心“轰”一声,少年如受伤的雨燕,倒在了她怀里。

    原本死寂的心被划开口子,突然有千万种思绪涌进元徽月的世界,她没有办法思考,慌张地捂着少年胸口的伤,失态地喊着:“太医!快去请太医!”

    夜幕降临,往日安宁的公主府如有乌云摧压,侍从如织,皆是形色匆匆。

    珠镜阁内,太医拔刀、敷药、包扎,一盆盆血水不断送出去,看得元徽月胆战心惊。

    不知过了多久,太医才站起身,擦去额角的汗,出了内室。

    元徽月立马迎了上去。

    “不负公主所托,那位公子的命保住了,微臣再开几副药,养一个月便会好。”

    元徽月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忙让业清去拿药方,自己则进了内室。

    内室里苦涩的草药味盖过了血腥气,床幔后,少年慢慢睁开了眼。

    元徽月走到他身边:“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适?”

    少年却只是看着元徽月,久到元徽月有些不自然。

    直到门外忽有吵闹声,随后是与乐跑了进来:“公主,京畿府那边有消息,李闻德涉及刺杀一案,已被大理寺收监。”

    元徽月意识到不妙,紧张道:“那赈灾谁去办了?”

    “没有人,他们说了,要先全力办公主的案子。”

    “灾民怎么能等!我若失信,那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元徽月摇头掩去疑虑,仍抱着希望,打起精神朝外走去:“我要进宫去见父皇,父皇不会不管——”

    “圣上说了,要公主明日辰时再去。”

    少年望着烛火下少女单薄而颤抖的身子,握紧了掌中的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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