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翎气喘吁吁地在一家面摊前站定，“老板，来碗葱油面不要葱，再切二两酱牛肉并一碗凉水绿豆。”
老板觉得有意思，“小娘子妄言，葱油面哪儿少的了葱呐！”
姜翎已经找到路边的空桌坐下，扬起脸对老板笑道：“只需浇上葱油就是了，葱段一概不要。”
“得嘞！”
油锅滋啦啦响起来，葱香四溢，小二先端上了切好的牛肉和绿豆汤。
姜翎刚取了勺子喝汤，背卒然被狠狠撞了一下。
“嘶”，姜翎吃痛，她回头却只看到一个残影从眼前掠过。
又听长街另一头有人大喊：“抓贼啦！快抓住他！”，另有捕快喊打喊杀的声音。
走路不长眼就算了，还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
姜翎眼里闪着怒火，立马朝着他逃窜的方向追了上去。
“姑娘，还没给钱呐！”
姜翎朝后扔了块碎银，虽然距离远，但银子不偏不倚，落在那洒了绿豆水的桌子上。
追了片刻，姜翎发觉小贼极为熟悉地形，跟条泥鳅似的专挑七拐八拐的巷子钻，差点跟丢。
她凝神盯着那个背影，足尖一点，飞身上墙，身轻似雁，虽是在狭窄的墙垣奔走却如履平地。
待追到一条没有点灯的巷子，人就在视线中消失了。
她从墙头一跃而下，如落叶坠地一般轻巧。
小巷离夜市远，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地面也坑坑洼洼的，月光被墙内人家的大树遮去大半，姜翎只能一边摸索着一边向前走。
没走两步，她就捂着鼻子，忍着不适到巷子尽头，那里是一条死路，停着一辆板车，周围堆满了竹筐。
“还躲，一身臭气不知道多冲！”
她将脚边的竹筐尽数踢飞，一个黑影从板车下窜出来，有所准备一般，抬手就往姜翎脖子上挥。
姜翎本能用手挡，没料到小臂的皮肉瞬间开了花，血滴滴答答流下来。
原来就在这等着给她来这么一下呢。
姜翎看清月光下的隐隐寒芒，杀气如暗流涌动。
她一声冷哼，迅捷躲开小贼的又一刀刺杀，而后旋身便到小贼背后，抬手生风，只一掌便让其踉跄几步扑倒在地，匕首也咣当一声脱了手。
他还想爬起来拿，后背就被姜翎狠踩一脚，心肺俱震，呕出一大口鲜血，想再动弹也无法，嘴里呜哇呜哇地一边呻吟一边吐血，像一只快被晒干的□□。
“让我看看你这小贼偷了什么。”姜翎又是一踹，将他翻了个面，见胸口鼓鼓囊囊的，衣襟露出一角包袱。
她伸手去拽，一旁的民舍却窸窸窣窣冲出来七八个大汉，个个手上握着长刀。
“哦？还有同伙啊。”
那些人堵死了本就窄小的巷子，举着刀对她就是一通猛砍。
姜翎鬼魅一笑，一个扫堂腿绊倒为首的人，顺便抄起地上的匕首，跳到一边的墙上借力走壁，朝着靠墙的两人手腕挽了个刀花。
刹那间，二人皆是手软松开了刀，捂着手腕痛叫。
随后她落在巷头，嫌弃地甩了甩手中猩红的利刃。
那些人亦一刻不停，随着她的动作掉头杀来。
“别急，人人都有份。”
姜翎饶有趣味地盯着一步之遥的歹人，将匕首向上一抛，在他们挥刀的同时接住下坠的匕首，横着破风划去，血花四溅，紧接着又是数十下挥舞，匕首如同翩翩起舞的银红蝴蝶在贼人手腕间穿梭，直到最后一只握刀的手像脱线木偶一般垂落才收敛翅膀。
地上哀嚎一片。
后面又有脚步声传来，姜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么多人，是进了贼窝了啊。”
她未转头，听声辨位后将匕首用力朝左边一扔，没想到却听刀尖磕在砖墙上的声音。
竟然躲开了？她转身欲打，又被来人躲开。
“这个有点意思。”姜翎难得认真几分，再想出招却听见略微耳熟的声音。
“姜娘子，是我。”
她虽疑惑，手却不停，堪堪辨认身形后就利落动手，一手拽其胸前衣襟，一手死死钳住对方的脖子，因其身量高大，还费了些力气。
“姜娘子，轻点……”
姜翎感到手下喉结一滚，却没有卸力分毫，反而用力收紧了手指。
那人发出难耐的喘息。
姜翎就着浅浅月光看去，咦？这脸……不正是宁王的男宠？！
她惊得一松手，男子便弯腰剧烈地咳起来。
姜翎还欲问话，就被他一把扯入怀中，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扑了满鼻，她怔了一瞬就恢复警觉，想要推开他，又听到一声惨叫和刀跌落在地的声音。
姜翎扒开护着她的手，才知刚刚是贼心不死的歹人欲趁她不备给她一刀，所幸被这人发现了。
而此刻，巷子外面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姜翎疑惑，这一伙人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她拨开依旧揽着自己的手，冲出去便要迎战，男子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而这回所来并非歹人。
“小羽？”
“知崖？”
游知崖眼尖，一下就注意到她手臂的伤，他浓眉紧锁，过来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观察伤口，急切道：“怎么回事，谁能伤你？”
“没事啦，是我自己大意了”，姜翎看见游知崖便露出轻松的笑，随手指着暗巷说：“你们是来抓贼的吧，他被我打趴了，还有七八个同伙一起，都被我挑断了手筋。”
游知崖向同僚交代了几句，然后一脸忧心忡忡的就要拽她去医馆。
“姜娘子。”
有人唤她。
姜翎才想起宁王的男宠还在这。
宁王应该是想和她谈论婚事才遣他来寻，她张了张嘴想让他带话，却意识到自己并不知他名姓。
男子善解人意道：“我叫黎澈。”
不愧是解语花，姜翎朝他吩咐：“黎澈，你回去告诉宁王，后天午时醉仙楼一会，届时再叙——诶知崖你慢点呀，那么着急做什么……”
游知崖一直盯着她淌血的手，待她一说完便搀着她快步离去。
“还慢，你手还要不要了？”
“说了没事的，砍过来的时候我立马反应过来躲着了，就是看着划得长。”
二人一会儿便走远了，而身后的黎澈却久久伫立在原地。
“小羽……是小名吗？”黎澈抚上脖颈喃喃出声，那被姜翎下狠手掐过的地方已然泛青。
疼痛是如此真实，他低低笑出了声。
——
从医馆出来，姜翎的手被包成了一只粽子，一旁的游知崖仔细搀着她走路。
“知崖，我算帮了府衙的忙，你不请我吃顿饭说不过去吧？”
游知崖还想唠叨她冲动行事，话到嘴边却拐了弯，“你还没吃饭？今日不是去宫宴了吗？”
提起宫宴，姜翎就生气，絮絮叨叨跟他说了一路宴会上的事，直到他们到了醉仙楼。
“要两碗葱油面，一碗只要葱油不要葱，另莼菜银鱼汤，玉灌肺各来一份，外加一壶紫苏饮。”雅间内，游知崖吩咐小二道。
不多时，菜便上齐。
“所以刚刚那个就是他的男宠？”游知崖一边帮她擦拭筷子一边问道。
“一看就是，我看宁王唯他马首是瞻，情非泛泛”，姜翎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莼菜汤，胃里终于舒服了些，又道：“只是亲眼目睹还是有些意外，想不到宁王与男宠是这么相处的，他们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脑子里都是前几日在你那看的图册。”
“咳咳……”游知崖被呛着，姜翎立刻将紫苏饮递他嘴边。
游知崖一饮而尽，想起了前几日在府衙的事。
那天衙门抓了个贩假书的书商，正要销毁时姜翎来找他试新调的香，见其中有些图册新鲜她便拿过来瞧，她读得越发入迷，面色都奇怪起来，他就也凑过来看。
姜翎及时把书一合，但他还是看见了难以启齿的画面，还是两名男子……
事后他连忙把这些书毁了，难怪书生检举，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游知崖清了清嗓子便岔开话题。
“说正经的，宁王风流惯了，定非良配，娃娃亲一事还是要好好与伯父伯母商量个对策才是。”
“那是自然，我约他三日后见面也是为此事，可我看纪澄远不难搞定，真正难的是赵笃。”
“你小点声。”听她直呼皇帝名讳，他起身将窗户关上。
姜翎不以为意，但还是配合地放低了声音。
“据我观察，那位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他虽年纪不大说话却颇具威严，连我都有些怕”，想到什么又道：“不过我发现他唯独对皇后不同，想必是少年夫妻，情意深厚。”
“此事不然，你前几个月不在京城有所不知，那皇后实为尚食局司膳。”
“居然是司膳，御史台竟也毫无异议么？”
“当然是有的，但时机特殊。若是在北境之战以前，百官定是要大闹一场，可偏偏他是在北境大胜后立的皇后，此战是他亲自挂帅，又一雪大禹前耻，因此连一向耿介的唐御史都未生龃龉，其余仍有异议的官员他皆以乱臣之名，杀的杀贬的贬，一夕之间再无非议。”
见她惊讶的样子，游知崖又把半年来的京中要事给她顺了一遍。
去岁腊月初十，太上皇诏内禅，太子赵笃即位新帝，是夜齐王以真假诏书之疑自北境而归挑起宫变，殿前司竟皆被齐王侵蚀，幸而赵笃早有防备，命右相兼枢密使严道仁秘遣将军郑寻率军救驾，待赶到昭元殿，赵笃已将齐王首级斩于剑下。
至正月，赵笃血洗朝野，重用严道仁、郑寻等人，北周国以为大禹内乱便南下侵袭，赵笃一改太上皇求和之策，亲率兵马北上迎战，仅三月之余便势如破竹横扫北周十二城，直逼北周国都，周王连夜议和，于定阳缔结定阳之盟，自此凌驾大禹十载的北周再次匍匐在大禹脚下。
五月赵笃班师回朝，天下万民，无不服膺，皆夹道相迎，庆贺盛世得此明君。
姜翎消息不灵通，听了这些事对赵笃的认知又深了些，她想了想说：“他少年登基，又精通兵法，心思手段定非常人，也许此次他诏宁王回京也是另有目的。”
二人皆沉思片刻，姜翎又问道：“那严道仁与郑寻之女可是严培枝与郑潇两位宫妃？”
游知崖不禁笑了：“严培枝确为严道仁四女，但郑寻年方二十三而已，郑潇是他亲妹子。”
“原是如此，我瞧赵笃性情漠然，立一众妃嫔无非是稳固朝政之举。”
姜翎深觉娃娃亲一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吃完最后一块玉灌肺，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终于搁了碗筷，“时辰不早了，回家吧。”
但游知崖却有些欲言又止，姜翎奇怪：“你怎么了？”
“有一事我不知如何同你说。”
姜翎觉得新鲜，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从来都没什么秘密，“有什么好支支吾吾的，直说便是。”
游知崖本就不打算隐瞒，拖到她吃完饭也是为了不坏了她的胃口，于是坦白道：“今夜不止发生了方才的盗窃案，在碰到你之前，我从冯先府中出来不久。”
听到冯先的名字，她笑容僵住。
“前中丞大人啊，他怎么了？”
姜翎面上云淡风轻，语气夹着讽刺，期待地看着游知崖。
“他死了。”游知崖直截了当地回答。
得到想要的答案，姜翎大笑起来，她冷冷出声：“多行不义必自毙，就是死得晚了些，平白让他过了十年好日子。”
她笑得肆意，其中的苦涩却逃不过游知崖的眼睛。
“小羽……”游知崖看见包着手的纱布隐隐有血渗出，心疼不已。
“他怎么死的？”姜翎想听到他的死状，越惨越好。
“被人暗杀，凶手现下还没抓到，不过重要的是……”游知崖下定决心般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冯先胸口被画了扬名军的图腾，还写下“将军冤枉”几个大字。”
姜翎根本没了刚才的淡定，在听到扬名军的时候就忍不住捶桌站起，她瞳孔紧缩，身子都有些颤抖。
“你说什么！”
她的伤口终于崩裂，层层叠叠的纱布也止不住翻涌而出的血，直到游知崖送她到家门口，血还在滴。
游知崖拗不过她，叮嘱她回去重新上药，可她像没了魂魄的人，反复强调明日她要随他一起去冯先家里。
游知崖忽然有些后悔告诉她，但又想自己说与不说似乎并没什么不同。
关于那个人的事她总是会第一时间知道的。
姜翎踏进相府，一干仆从接连看见了她鲜血淋漓的手，都吓了一跳，七嘴八舌问她怎么受伤了，但她只是沉默着往前走，连母亲过来也不予理会。
她双眼模糊得根本看不清路，凭着本能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
见她在何处站定，家仆都噤了声，连母亲也没有再上前。
夜更加黑了，只有这里亮如白昼，晚风轻拂，满室长明灯闪烁。
姜翎背身合上门，脱力一般跌坐在堂前蒲团，她捂着阵阵刺痛的心口，泪已如洪水决堤。
她看着厅堂正中的画，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画中是一位鲜衣怒马的将军，他正手持战旗，意气风发地率千军万马驰骋沙场。
战旗上浓墨重彩的三个大字，正是“扬名军”。
而画下面的供台，静静立着一方牌位，上面无任何辈分称呼，也无任何谥号，只余一个孤零零的名字——
姜名扬。
——
人人都知二十年前的大禹有一位战神将军横空出世。
少年虽出身草芥却如强悍如神祗，十年间南征北战，领着他的扬名军一寸一寸将大禹国土生生扩张一半，西夏北周无不闻风丧胆。
彼时风光无限，承天子爱戴，战功赫赫，受万民敬仰，州府郡县无处不是供奉战神将军的祠堂。
可就是这样一个战神，十年前以叛国罪被诛，死的时候连尸骨都拼不完整。
琉璃成瓦砾，金身作废土，神终究被拉下高台，受千夫所指，万人践踏，再无人为他摇旗呐喊。
老板觉得有意思，“小娘子妄言，葱油面哪儿少的了葱呐！”
姜翎已经找到路边的空桌坐下，扬起脸对老板笑道：“只需浇上葱油就是了，葱段一概不要。”
“得嘞！”
油锅滋啦啦响起来，葱香四溢，小二先端上了切好的牛肉和绿豆汤。
姜翎刚取了勺子喝汤，背卒然被狠狠撞了一下。
“嘶”，姜翎吃痛，她回头却只看到一个残影从眼前掠过。
又听长街另一头有人大喊：“抓贼啦！快抓住他！”，另有捕快喊打喊杀的声音。
走路不长眼就算了，还是个偷鸡摸狗的小贼！
姜翎眼里闪着怒火，立马朝着他逃窜的方向追了上去。
“姑娘，还没给钱呐！”
姜翎朝后扔了块碎银，虽然距离远，但银子不偏不倚，落在那洒了绿豆水的桌子上。
追了片刻，姜翎发觉小贼极为熟悉地形，跟条泥鳅似的专挑七拐八拐的巷子钻，差点跟丢。
她凝神盯着那个背影，足尖一点，飞身上墙，身轻似雁，虽是在狭窄的墙垣奔走却如履平地。
待追到一条没有点灯的巷子，人就在视线中消失了。
她从墙头一跃而下，如落叶坠地一般轻巧。
小巷离夜市远，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地面也坑坑洼洼的，月光被墙内人家的大树遮去大半，姜翎只能一边摸索着一边向前走。
没走两步，她就捂着鼻子，忍着不适到巷子尽头，那里是一条死路，停着一辆板车，周围堆满了竹筐。
“还躲，一身臭气不知道多冲！”
她将脚边的竹筐尽数踢飞，一个黑影从板车下窜出来，有所准备一般，抬手就往姜翎脖子上挥。
姜翎本能用手挡，没料到小臂的皮肉瞬间开了花，血滴滴答答流下来。
原来就在这等着给她来这么一下呢。
姜翎看清月光下的隐隐寒芒，杀气如暗流涌动。
她一声冷哼，迅捷躲开小贼的又一刀刺杀，而后旋身便到小贼背后，抬手生风，只一掌便让其踉跄几步扑倒在地，匕首也咣当一声脱了手。
他还想爬起来拿，后背就被姜翎狠踩一脚，心肺俱震，呕出一大口鲜血，想再动弹也无法，嘴里呜哇呜哇地一边呻吟一边吐血，像一只快被晒干的□□。
“让我看看你这小贼偷了什么。”姜翎又是一踹，将他翻了个面，见胸口鼓鼓囊囊的，衣襟露出一角包袱。
她伸手去拽，一旁的民舍却窸窸窣窣冲出来七八个大汉，个个手上握着长刀。
“哦？还有同伙啊。”
那些人堵死了本就窄小的巷子，举着刀对她就是一通猛砍。
姜翎鬼魅一笑，一个扫堂腿绊倒为首的人，顺便抄起地上的匕首，跳到一边的墙上借力走壁，朝着靠墙的两人手腕挽了个刀花。
刹那间，二人皆是手软松开了刀，捂着手腕痛叫。
随后她落在巷头，嫌弃地甩了甩手中猩红的利刃。
那些人亦一刻不停，随着她的动作掉头杀来。
“别急，人人都有份。”
姜翎饶有趣味地盯着一步之遥的歹人，将匕首向上一抛，在他们挥刀的同时接住下坠的匕首，横着破风划去，血花四溅，紧接着又是数十下挥舞，匕首如同翩翩起舞的银红蝴蝶在贼人手腕间穿梭，直到最后一只握刀的手像脱线木偶一般垂落才收敛翅膀。
地上哀嚎一片。
后面又有脚步声传来，姜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么多人，是进了贼窝了啊。”
她未转头，听声辨位后将匕首用力朝左边一扔，没想到却听刀尖磕在砖墙上的声音。
竟然躲开了？她转身欲打，又被来人躲开。
“这个有点意思。”姜翎难得认真几分，再想出招却听见略微耳熟的声音。
“姜娘子，是我。”
她虽疑惑，手却不停，堪堪辨认身形后就利落动手，一手拽其胸前衣襟，一手死死钳住对方的脖子，因其身量高大，还费了些力气。
“姜娘子，轻点……”
姜翎感到手下喉结一滚，却没有卸力分毫，反而用力收紧了手指。
那人发出难耐的喘息。
姜翎就着浅浅月光看去，咦？这脸……不正是宁王的男宠？！
她惊得一松手，男子便弯腰剧烈地咳起来。
姜翎还欲问话，就被他一把扯入怀中，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扑了满鼻，她怔了一瞬就恢复警觉，想要推开他，又听到一声惨叫和刀跌落在地的声音。
姜翎扒开护着她的手，才知刚刚是贼心不死的歹人欲趁她不备给她一刀，所幸被这人发现了。
而此刻，巷子外面又有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姜翎疑惑，这一伙人到底什么来头，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她拨开依旧揽着自己的手，冲出去便要迎战，男子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而这回所来并非歹人。
“小羽？”
“知崖？”
游知崖眼尖，一下就注意到她手臂的伤，他浓眉紧锁，过来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观察伤口，急切道：“怎么回事，谁能伤你？”
“没事啦，是我自己大意了”，姜翎看见游知崖便露出轻松的笑，随手指着暗巷说：“你们是来抓贼的吧，他被我打趴了，还有七八个同伙一起，都被我挑断了手筋。”
游知崖向同僚交代了几句，然后一脸忧心忡忡的就要拽她去医馆。
“姜娘子。”
有人唤她。
姜翎才想起宁王的男宠还在这。
宁王应该是想和她谈论婚事才遣他来寻，她张了张嘴想让他带话，却意识到自己并不知他名姓。
男子善解人意道：“我叫黎澈。”
不愧是解语花，姜翎朝他吩咐：“黎澈，你回去告诉宁王，后天午时醉仙楼一会，届时再叙——诶知崖你慢点呀，那么着急做什么……”
游知崖一直盯着她淌血的手，待她一说完便搀着她快步离去。
“还慢，你手还要不要了？”
“说了没事的，砍过来的时候我立马反应过来躲着了，就是看着划得长。”
二人一会儿便走远了，而身后的黎澈却久久伫立在原地。
“小羽……是小名吗？”黎澈抚上脖颈喃喃出声，那被姜翎下狠手掐过的地方已然泛青。
疼痛是如此真实，他低低笑出了声。
——
从医馆出来，姜翎的手被包成了一只粽子，一旁的游知崖仔细搀着她走路。
“知崖，我算帮了府衙的忙，你不请我吃顿饭说不过去吧？”
游知崖还想唠叨她冲动行事，话到嘴边却拐了弯，“你还没吃饭？今日不是去宫宴了吗？”
提起宫宴，姜翎就生气，絮絮叨叨跟他说了一路宴会上的事，直到他们到了醉仙楼。
“要两碗葱油面，一碗只要葱油不要葱，另莼菜银鱼汤，玉灌肺各来一份，外加一壶紫苏饮。”雅间内，游知崖吩咐小二道。
不多时，菜便上齐。
“所以刚刚那个就是他的男宠？”游知崖一边帮她擦拭筷子一边问道。
“一看就是，我看宁王唯他马首是瞻，情非泛泛”，姜翎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莼菜汤，胃里终于舒服了些，又道：“只是亲眼目睹还是有些意外，想不到宁王与男宠是这么相处的，他们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脑子里都是前几日在你那看的图册。”
“咳咳……”游知崖被呛着，姜翎立刻将紫苏饮递他嘴边。
游知崖一饮而尽，想起了前几日在府衙的事。
那天衙门抓了个贩假书的书商，正要销毁时姜翎来找他试新调的香，见其中有些图册新鲜她便拿过来瞧，她读得越发入迷，面色都奇怪起来，他就也凑过来看。
姜翎及时把书一合，但他还是看见了难以启齿的画面，还是两名男子……
事后他连忙把这些书毁了，难怪书生检举，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游知崖清了清嗓子便岔开话题。
“说正经的，宁王风流惯了，定非良配，娃娃亲一事还是要好好与伯父伯母商量个对策才是。”
“那是自然，我约他三日后见面也是为此事，可我看纪澄远不难搞定，真正难的是赵笃。”
“你小点声。”听她直呼皇帝名讳，他起身将窗户关上。
姜翎不以为意，但还是配合地放低了声音。
“据我观察，那位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他虽年纪不大说话却颇具威严，连我都有些怕”，想到什么又道：“不过我发现他唯独对皇后不同，想必是少年夫妻，情意深厚。”
“此事不然，你前几个月不在京城有所不知，那皇后实为尚食局司膳。”
“居然是司膳，御史台竟也毫无异议么？”
“当然是有的，但时机特殊。若是在北境之战以前，百官定是要大闹一场，可偏偏他是在北境大胜后立的皇后，此战是他亲自挂帅，又一雪大禹前耻，因此连一向耿介的唐御史都未生龃龉，其余仍有异议的官员他皆以乱臣之名，杀的杀贬的贬，一夕之间再无非议。”
见她惊讶的样子，游知崖又把半年来的京中要事给她顺了一遍。
去岁腊月初十，太上皇诏内禅，太子赵笃即位新帝，是夜齐王以真假诏书之疑自北境而归挑起宫变，殿前司竟皆被齐王侵蚀，幸而赵笃早有防备，命右相兼枢密使严道仁秘遣将军郑寻率军救驾，待赶到昭元殿，赵笃已将齐王首级斩于剑下。
至正月，赵笃血洗朝野，重用严道仁、郑寻等人，北周国以为大禹内乱便南下侵袭，赵笃一改太上皇求和之策，亲率兵马北上迎战，仅三月之余便势如破竹横扫北周十二城，直逼北周国都，周王连夜议和，于定阳缔结定阳之盟，自此凌驾大禹十载的北周再次匍匐在大禹脚下。
五月赵笃班师回朝，天下万民，无不服膺，皆夹道相迎，庆贺盛世得此明君。
姜翎消息不灵通，听了这些事对赵笃的认知又深了些，她想了想说：“他少年登基，又精通兵法，心思手段定非常人，也许此次他诏宁王回京也是另有目的。”
二人皆沉思片刻，姜翎又问道：“那严道仁与郑寻之女可是严培枝与郑潇两位宫妃？”
游知崖不禁笑了：“严培枝确为严道仁四女，但郑寻年方二十三而已，郑潇是他亲妹子。”
“原是如此，我瞧赵笃性情漠然，立一众妃嫔无非是稳固朝政之举。”
姜翎深觉娃娃亲一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吃完最后一块玉灌肺，她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终于搁了碗筷，“时辰不早了，回家吧。”
但游知崖却有些欲言又止，姜翎奇怪：“你怎么了？”
“有一事我不知如何同你说。”
姜翎觉得新鲜，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从来都没什么秘密，“有什么好支支吾吾的，直说便是。”
游知崖本就不打算隐瞒，拖到她吃完饭也是为了不坏了她的胃口，于是坦白道：“今夜不止发生了方才的盗窃案，在碰到你之前，我从冯先府中出来不久。”
听到冯先的名字，她笑容僵住。
“前中丞大人啊，他怎么了？”
姜翎面上云淡风轻，语气夹着讽刺，期待地看着游知崖。
“他死了。”游知崖直截了当地回答。
得到想要的答案，姜翎大笑起来，她冷冷出声：“多行不义必自毙，就是死得晚了些，平白让他过了十年好日子。”
她笑得肆意，其中的苦涩却逃不过游知崖的眼睛。
“小羽……”游知崖看见包着手的纱布隐隐有血渗出，心疼不已。
“他怎么死的？”姜翎想听到他的死状，越惨越好。
“被人暗杀，凶手现下还没抓到，不过重要的是……”游知崖下定决心般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冯先胸口被画了扬名军的图腾，还写下“将军冤枉”几个大字。”
姜翎根本没了刚才的淡定，在听到扬名军的时候就忍不住捶桌站起，她瞳孔紧缩，身子都有些颤抖。
“你说什么！”
她的伤口终于崩裂，层层叠叠的纱布也止不住翻涌而出的血，直到游知崖送她到家门口，血还在滴。
游知崖拗不过她，叮嘱她回去重新上药，可她像没了魂魄的人，反复强调明日她要随他一起去冯先家里。
游知崖忽然有些后悔告诉她，但又想自己说与不说似乎并没什么不同。
关于那个人的事她总是会第一时间知道的。
姜翎踏进相府，一干仆从接连看见了她鲜血淋漓的手，都吓了一跳，七嘴八舌问她怎么受伤了，但她只是沉默着往前走，连母亲过来也不予理会。
她双眼模糊得根本看不清路，凭着本能在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
见她在何处站定，家仆都噤了声，连母亲也没有再上前。
夜更加黑了，只有这里亮如白昼，晚风轻拂，满室长明灯闪烁。
姜翎背身合上门，脱力一般跌坐在堂前蒲团，她捂着阵阵刺痛的心口，泪已如洪水决堤。
她看着厅堂正中的画，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画中是一位鲜衣怒马的将军，他正手持战旗，意气风发地率千军万马驰骋沙场。
战旗上浓墨重彩的三个大字，正是“扬名军”。
而画下面的供台，静静立着一方牌位，上面无任何辈分称呼，也无任何谥号，只余一个孤零零的名字——
姜名扬。
——
人人都知二十年前的大禹有一位战神将军横空出世。
少年虽出身草芥却如强悍如神祗，十年间南征北战，领着他的扬名军一寸一寸将大禹国土生生扩张一半，西夏北周无不闻风丧胆。
彼时风光无限，承天子爱戴，战功赫赫，受万民敬仰，州府郡县无处不是供奉战神将军的祠堂。
可就是这样一个战神，十年前以叛国罪被诛，死的时候连尸骨都拼不完整。
琉璃成瓦砾，金身作废土，神终究被拉下高台，受千夫所指，万人践踏，再无人为他摇旗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