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充斥着铁锈与血腥味。

    玄铁指套蹭得手指有些疼,漆夜彩一个一个摘下了下来,好似这样就能转移注意力。

    她没有高估自己。

    吞噬乌瘴一事很成功,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源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膨胀,她必须极力夺回掌控权。

    灵气充沛的灵源是令身体舒坦的,而被污染的灵源,是滚烫的,有灼烧感的。

    灵源被污染,精神也在被一寸一寸侵蚀,仿佛有万千蚂蚁在啃咬血肉。

    类似于……精神失控感……

    催眠自己,就一个丢失灵魂的过程。

    她只能保证,在每一个清醒的瞬间,不留余力地活着。

    空气的流速渐渐缓慢下来了。

    冰凉滑腻的触感缓缓爬上脖子,好像被人从身后搂住的感觉,如果是这样,那人的头一定靠在她的颈侧。

    酥酥麻麻的奇异触感从耳垂传达到指尖,覆盖了伤口带来的疼痛,仿佛一个个湿润而缠绵落下。

    狭窄而黑暗的通道里,忽然拥挤起来。

    漆夜彩习惯在黑暗中视物,夜视能力极强,她能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双清澈的眼眸,偏执地看着她。

    他沉默凝视的模样,很像夜慕烬。

    漆夜彩靠在后面的石壁上,微微仰着头,看着那道身影,轻声问着:“……是你吗?”

    那道身影微微颤了下,散落的发丝凌乱如线条的雨珠串成断断续续的线条。

    周遭的温度越发低了,好像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怨鬼,浑身阴气逼人。

    “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漆夜彩说:“你是他吗?”

    那刺骨的寒气将人逼到了穷途末路,最终谁都没了退路,共同挤在这死胡同。

    寒气要报复她,先是冰封了空间,接着蔓延了全身,最后钻入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可她却想靠近。

    她很清醒,她心中的猜测愈发明确。

    这段时间,一直困扰她的问题,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漆夜彩抬起手,妄图触摸那道虚影。

    “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找不到你的万分之一,我甚至不相信你的存在,因为我们之间……太过于虚假。”

    “可我刚才见到你,却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好像,我本就应该是爱你的……”

    “真好……我没有违背自己的本心,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只是……”

    漆夜彩有些愧疚、苦恼地说:“我好像很对不起你,更过分的是,我一点也不记得了……对不起。”

    真好……她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那股缠绕在身上的冰冷力道,既没有减轻,也没有加重,只是在不断尝试着——融入她的身体。

    她以为是攻击,可并不是。

    漆夜彩对这个发现感到惊喜:“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

    漆夜彩失落地叹息:“也对,一个连自己爱人都忘记的人,怎么有资格询问对方的名字。”

    漆夜彩努力牵起唇:“我会努力记起你的,记起我们的过往,无论我们过去如何,只在这一刻,我想向你证明,如果你过去爱我,你的选择,没有错。”

    那股禁锢她的力道终究是松懈了。

    掌心蹭上一道寒气,仿佛轻轻握着一团雪绒花,在她的掌心成了柔软的棉花,就好像被难以驯服的凶兽……接纳了。

    “漆夜彩。”近在咫尺的声音颇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记好了。”

    ……

    漆夜彩醒来时,体内的乌瘴已经彻底被安抚了下去,完全融进了她的灵源,被吞噬,被消化了。

    她好像做了一场梦。

    她从无数个梦里醒来。

    从梦中带来的惆怅感与失落感,遍布了被黑暗麻痹的每一根神经。

    她忽然意识到。

    梦不可怕,可怕的是空有梦。

    梦醒一场空。

    可以是别人,也可以是自己。

    *

    漆夜彩从地下上来之时,有几个弟子围在边上,试图拉她一把。

    漆夜彩想说根本没必要,但是这几个小弟子的表情过于真诚,让她不好拒绝。

    然后她很快就后悔了。

    由于身体比较僵硬,她一时没控制好力道,对面的小弟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就一把把人家给拽了下来。

    幸好她反应快,捞住对方,一起带了上去,结果就是还是靠自己上来了,还多带了一个。

    抬眼望去,这边人还挺多。

    不过漆夜彩还是一眼就看见了夜慕烬。

    小朋友一脸不屑与冷淡。

    夜慕烬面无表情地死盯着她。

    身旁的弟子说:“夜慕烬,她好像在看你诶!长得好看就是好,还能被漆祖师注意,真羡慕你。”

    夜慕烬收回目光,凉凉瞥了眼旁边絮絮叨叨的弟子:“滚。”

    小弟子好心劝导:“夜慕烬,这样说话是不礼貌的,我们月城弟子是城里的素质担当,你想让我走,可以说请我离开,但不能粗鲁地说滚。”

    夜慕烬微微一笑:“那就去死。”

    小弟子:“……”

    小弟子自讨没趣,但也没有伤心难过,毕竟夜慕烬没素质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没必要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影响心情。

    况且作为月城弟子,他也要以身作则,做到宽容大度,包容他人,包容这种神经病。

    转过头,小弟子看见不远处的漆夜彩朝这边走过来,他惊喜地跟夜慕烬说:“夜慕烬,她好像朝我们这边走过来了!”

    然而看到夜慕烬的表情后,他愣住了。

    明明是没有一点表情的,却无端让人感到压抑、窒息,像一座终年不见天日的空城,天气始终阴冷暗沉。

    浅色的瞳是一个枯井,空洞无神,望不见底,是向往深渊的通道。

    他光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好生孤独。

    这种孤独,不让人觉得悲哀、怜悯,而是从心底产生一种畏惧、恐怕。

    这是一个十几岁少年该有的气势吗?

    夜慕烬掐紧了指尖,看着她。

    看着漆夜彩……

    看着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她的步伐很轻,走过来却很沉重。

    “夜慕烬……”

    众目睽睽,她看着他,唤着他。

    所有人都惊羡他,他却只感到憎恶。

    *

    经过那日消除乌瘴,不合天城内的环境成为近年以来最纯净的一段时间。

    月城弟子择日外出游学,恰巧路过城中心的日月池,形似太极八卦图。

    夜慕烬不喜人多,独自来到一旁,看到岸边一只小乌龟和小蜗牛。

    努力爬呀爬,慢慢吞吞。

    这种慢悠悠的事物,他不厌恶。

    有个小弟子坐在石阶上,伤春悲秋地叹了口气,语气颇有诗意:“愿死后能化身为蝴蝶,美丽而自由。”

    夜慕烬的视线从小蜗牛身上移开,看到水面上,随手一指:“这样?”

    顺着夜慕烬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只漂在水面上的死蝴蝶。

    小弟子:“……”

    夜慕烬觉得这个小弟子有点意思,难得追求死亡的人类。

    他问小蜗牛:“你想变成什么?”

    小蜗牛说:“我想变成人类,当人类多好呀!”

    夜慕烬又问小乌龟:“你想变成什么?”

    小乌龟说:“我什么都不想当,我只想快点爬回去。”

    夜慕烬又问石缝中的杂草:“你想变成什么?”

    杂草说:“我想变成风,不必待在这狭隘的地方,毫无自由!还有被踩死的风险!”

    夜慕烬又问石头:“你想变成什么?”

    石头:“我想成为石神,把人类全部砸死!”

    夜慕烬听了笑了起来,笑完了,抬手扯出三根流水凝结的冰丝,轻轻拨动琴弦。

    “祝福你们,如愿以偿。”

    音落,小蜗牛一点一点变大,逐渐化作了人形;小乌龟如有神力相助,飞快地爬行;杂草从边缘处开始慢慢消散,如同一阵风消失;石头平平无奇的表面闪闪发光,仿佛被神光眷顾。

    石头惊叹于这股神秘力量的涌入,平凡的灵魂仿佛遭到了神光的洗礼,连同着思维与精神一同进化,一下子跨越到了曾经只敢幻想,甚至难以想象的层次。

    石头,哦不,现在是石神。

    石神看着眼前的小男孩——不,它已经不再是只能看见表面的石头了。

    他——祂居然是这样的存在吗?

    石神不解:“圣君为何这么做?”

    夜慕烬也不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万物向阳而生,应与天齐乐,万物能如愿以偿,何须理由?”

    石神说:“天道轮回,道法自然,无所知而无不知,无为而无不为,不自生故长生不灭。”

    夜慕烬道:“……字好多,听不懂。”

    石神说:“自然讲究平衡法则,圣君方才乃逆天之举,有违天道法则,必然会遭受天道惩罚。”

    天道?

    夜慕烬牵起不屑的笑意,却并未回答,而是道:“变成石神之后,说话就这般难懂了,听着真是费劲呢。”

    石神说:“回圣君,因为我已经不再是石头而是石神了,跟过去不一样了。”

    夜慕烬:“是吗?……我倒不觉得有何区别,你不还是你。”

    石神陷入迷茫。

    夜慕烬看向方才那个想变成蝴蝶的小人类,他也许了愿望,祂会让他如愿以偿。

    石神看出了圣君想做的事,连忙出声拦截:“圣君!不可!”

    这一声过于激烈,夜慕烬有些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问:“为何?”

    夜慕烬很快用疑惑的目光看它,语气带有一丝天真与单纯:“听闻非人类事物大都厌恶人类,莫非你也是如此,所以不愿让人类也心想事成?”

    石神感到冤枉:“非也!只是万物众生当中,人类最为特殊。”

    夜慕烬再次不解:“是吗?人类、花草、畜牲有何不同?”

    石神说:“圣君改动我们这些花草虫兽的命运算小,若是更改人类命运,恐会掀起惊涛骇浪。”

    夜慕烬不明白:“你方才说的,要砸死人类哦。”

    石神说:“我既已成神,便要对万物众生负责,自然不能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举,过去只是身为小石头的一点怨言罢了。”

    夜慕烬问:“那现在还怨吗?”

    石神微怔:“……圣君,我也不知道……只是石头无心无情,又岂会有七情六欲……爱恨憎恶,或许只是言辞罢了。”

    夜慕烬问:“无心无情……为何不能有七情六欲?”

    石神感到为难:“圣君,我只是块石头,这个问题,您还是找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类解惑吧!”

    夜慕烬陷入深思。

    无心无情,便没有爱恨了吗?

    小弟子很是惊恐地目睹了全程,这个叫夜慕烬的漂亮小男孩,居然对着一块石头自言自语这么久!

    *

    漆夜彩知道夜慕烬今天外出游学,执行完任务后,特地去日月池那边等他,便看见小少年对着一块石头自言自语。

    夜慕烬的精神状态很让她担忧啊……

    漆夜彩把夜慕烬带回家,夜慕烬一路沉默寡言,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变回了过去的模样,默不作声的。

    原来只是不愿意跟她说。

    漆夜彩先开话题:“宝宝,今天上学感觉如何?”

    “……”

    “据我观察,你的那些小朋友们,似乎很喜欢你呢,都喜欢跟你说话,你对他们是什么感觉呢?有跟他们成为朋友吗?”

    “……”

    “今天是你第一次外出游学吧,你有没有一点特殊的感受?”

    “……”

    “我刚才接你的时候,有好多小朋友给你送花呢,烬烬就没有一点感动吗?”

    “……”

    夜慕烬停下脚步。

    漆夜彩暗暗期待他的回应。

    夜慕烬却没有任何反应。

    漆夜彩问的话,他只能回答“是”,他不会被这些所谓的温柔、阳光、善意给打动。

    他也很清楚,这些只是因为,姐姐的嘱托,月城弟子的温良传统,以及他的脸。

    跟夜慕烬,是没有关系的。

    “我想知道,姐姐当初上学是怎样的。”

    漆夜彩奇怪,这孩子怎么叫她姐姐,她是他娘吧?男鬼是他爹吧?没大没小,瞎叫。

    夜慕烬:“……”

    漆夜彩:“我没有上过学。”

    夜慕烬:“为什么。”

    他知道为什么,但仍旧问。

    漆夜彩:“因为我没有灵力,没有哪个宗门会收一个废人。”

    夜慕烬:“所以姐姐参与创建了早期的月城。”

    “啊?你知道了。”漆夜彩有些错愕,但也有点骄傲,“感觉不错吧?”

    夜慕烬很不给面子:“……一般。”

    “……呃。”漆夜彩撇了撇嘴,没有太在意,权当小孩嘴硬。

    “反正我感觉很好,一开始的成本特别大,不过后来越来越好……”

    夜慕烬拿起水晶杯,喝了口水。

    漆夜彩默默心道,这个精致小仙男,坐的是水晶椅,用的是水晶筷子水晶碗。

    夜慕烬突然下座,离开了。

    漆夜彩担忧道:“怎么了?夜慕烬,你最近怎么了?阴晴不定的……我感觉你好奇怪……遇到什么事了,可以跟我说说吗?”

    夜慕烬抬头看她,他现在才到她的腰部,仰着头看她,有点费力。

    她把光都遮住了,弯身下来看他,似是笼罩着他,她像是个保护罩,遮挡住外面的一切,她看见的是阴影,他却能透过她看向光明。

    漆夜彩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发什么呆呢?夜慕烬,你在想什么?”

    夜慕烬浅色的眸中落入了阴影,他深深看了她一样,似是哀怨,似是痛苦。

    漆夜彩一时愣住了,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么丰富的情绪。

    可只是一瞬间,夜慕烬就回去了。

    看着夜慕烬开门都费劲的小身影,漆夜彩不厚道地笑出声来,很快就收敛住了,因为夜慕烬回头瞪了她一眼。

    回到屋中的男孩,恢复了少年体型。

    水晶吊着的灯,排排落下星辰的光芒。

    夜慕烬翻动发光的书页,看着既定的剧本,也看着未来的每一种走向。

    他看过很多书,也写过很多书。

    故事里,黑暗中潜行的人,总是向往光明,或许是自己走出黑暗,或许是被人拉入光明,或许比较惨,永久停留在了黑暗中。

    他的姐姐不属于任何一种。

    她把所有人拉入了光明中,独独留下自己在黑暗中摸索更广阔的路给他们。

    姐姐问他,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她。

    看见的一花一草,都让他想她。

    他未曾参与的过去,她是怎样的。

    姐姐真的很糊涂,不相信爱,居然需要一个爱她的理由,有理由的爱,多肤浅。

    她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喜欢吗?

    她走得太快,转身太干脆,所以看不见背后的人对她的爱意。

    那些弟子不是喜欢他,而是因为喜欢她,所有一切都成了锦上添花。

    月城弟子的行为,用人类的定义来说,是一件好事,是好心的、善意的,应该感谢、尊重的。

    但是,他为何要遵守人类法则?

    他不需要帮助,不需要善意,不需要好心,不需要温暖,更不需要救赎,不需要光明……

    不需要一切人类定义为正面的、积极的事物。

    他这样的存在,通常被定义为“恶者”,素来以最朴素的恶意,揣测他们所有人。

    恶者,不会感谢,只会觉得自作多情。

    但他也并非真的无所求。

    他只要她,只要漆夜彩。

    但漆夜彩不要他。

    不然他也不会在课堂里面对这群讨厌的人类。

    墨水落在纸上,停在“人类”二字上,夜慕烬鬼使神差地画了个圈。

    片刻后,合上书。

    他发现了一件恐怖且有趣的事情,他好像渐渐习惯了疼痛,并且时刻享受着疼痛。

    祂也是如此吗?

    享受痛苦,化痛苦为快乐。

    闭眼,脑海里又被那日的画面覆盖。

    “可我刚才见到你,却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好像,我本就应该是爱你的……”

    少年撩开血红的眼瞳,目光沉沉落在窗台,与月光相融,似自嘲般笑着。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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