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滂沱的雨总算落了个尽。九岁的子岱在夫子那里得了个空,跑到琅山东沙废弃的民居里,坐在台阶上看海。冰凉的海水卷着海螺,泥沙,一直漫到台阶下,浸着她的小脚丫。每到此地,子岱便觉得她和脚下的大海便是浑然一体,而她也汲取了神秘的大海之力。

    以前她常和立川一起来赶海,捡些螃蟹,蛤蜊,蛏子回去给立川阿婆煮着吃。子岱喜欢学着琅山戏里面的海神靖海娘娘,圆瞪着眼,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远处,咿咿呀呀的唱道:“浩渺茫茫海之边,潮起潮落如歌传,我令那风平浪也静,船儿速速靠岸,有情人早返还。”

    唱完后她还要满怀希望的左右环顾,看海上的风浪是否有所改变。

    立川只大子岱一岁,在旁看着她一次次一腔热情化为乌有而总是乐此不疲,笑的前仰后合。他鬓角浓密,浓眉大眼,下颌线如神刀谷的山峰一般冷峻。子岱特别爱看到他笑,所以也特别愿意逗他笑。

    她和立川都是军营里长大的孩子。她自小父母相继去世,立川父亲看在多年的邻里之谊袍泽之情把她接在家中。子岱记得自己刚搬到立川家里的时候,夜夜想她爹娘,都是流着泪入睡。立川发现了,每晚睡觉前都在她床前讲笑话扮鬼脸唱戏。他平日里在外面严肃得跟个小大人似的,讲笑话这事并不擅长。讲了有大半年,直到子岱有一天蓦地坐了起来,说你的笑话忒不好笑,我来给你讲个好的。这几年两人一起长大,嬉笑打闹,与亲兄妹无异。

    六月的一个傍晚,他两人正坐在台阶上等退潮,不料潮水一下子涨起来,漫过了胸,一股大力似乎是从海中伸出的手,把子岱向海里抛去。若不是立川一手拉着门框,一手死死拉着她,她应该已然去见了靖海娘娘。

    那是子岱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临近。从东沙走回去的时候,一轮圆月高悬天空。他们两衣服都湿透了。平日里说个不停的子岱一言不发,不知是怕还是冷,不停的瑟瑟发抖。

    “龙子岱,怕了吧?下次还敢不敢来?” 立川拍拍她的脑袋。

    “鬼才怕!我是靖海娘娘转世,被冲走也不会有事!” 子岱白了他一眼。她嘴上是不可能认输的。

    立川粲然一笑,眉目舒展,在子岱身前蹲下。“你走的象蜗牛一样慢。爬上来!我背你回家!” 子岱瘦弱,立川却比同年龄的孩子高大强壮。他背起子岱,向家中跑去,竟是毫不费力,一边跑还一边发出“嗷呜”的怪叫。

    今天午饭时分,夫子讲课才到一半,外面有人找来,只耳语了几句,夫子便让立川回军营,文具都不让收拾。这天放学格外的早,子岱走时,夫子令她把立川的物事收好带回去,路上不可耽搁,速速回家,还特意塞了几块自家做的薯饼。

    子岱最不爱听夫子的话。她书读的极好,和立川一样是私塾里最好的两个。夫子却不曾注意过她。十几个孩子中,谁都知道夫子看重的只得立川一个。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夫子原来是海对岸的巨翎城搬来的?听说巨翎人都偏重男孩。或许是在她七岁那年,夫子让大家写将来要做什么,一半的学生说要当兵,铜虎说要做生意赚钱,子岱说要去演靖海娘娘的戏,而立川写他要到海的对岸,“览浩瀚世界,改易乾坤“。夫子不胜欢喜,指着立川的文章道:“此乃吾平生之弟子!” 当时子岱幼小的心中,对立川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但她和立川感情太好,令这嫉妒立时转化为对夫子的不忿。夫子要她向西,她便要向东,要她打狗,她偏要喂鸡。

    今日夫子要她收拾了东西立时回家,她偏要捉了这个空隙往东沙来玩耍---只可惜立川不能陪着自己,只得自己一个人。她顺着海滩捡了一会儿螃蟹,抬头望见夕阳下沙滩的远端,大约半里地外,有一条小船被冲到了沙滩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船里费力地爬出来,在沙滩上挣扎了几下,便倒地不动了。

    子岱惊呼了一下,大着胆子走了过去。要说心里不害怕陌生人,那是假的---她过世的娘给她讲过,海盗曾经来过琅山,抓了小孩带路,最后抢掠了钱财回去还把小孩杀了,心肝都挖出来了。

    她脑子里回旋着这个故事,在离那个男人几丈的地方停下,不敢过去。那男子面朝下躺着,动也不动,只看到背上,手臂上,大腿上,一道道的刀伤,还在渗着血。

    “这人怕不是已经死了罢?” 子岱哆哆嗦嗦的走近,伸出手,放到那人的鼻子下面,还好,尚有一丝气息。只是这潮水不过一个时辰又要涨了,再不把人拉上去,他定要被淹死在此地。而她的力气是无论如何拉不动这么一个大汉的。如果现在去搬救兵的话,跑到最近的地方也要小半个时辰。等到人来的时候恐怕太迟了。

    她小脑瓜转了几转,使尽力气,搬来一块石头,把那人的头托起,搁在石头上,好让他在水里多熬得一刻。

    在子岱好不容易挪动了他头的时候,看见了他的那张脸。子岱在军营里长大,她父亲去世前就是随军的医生,她见过很多伤兵,但从来没见过一张脸被伤成这样,一刀刀横竖参差,皮肉翻绽,似是人有意刻出的恐怖面具,丑陋的令人心惊。

    她的手一软,那人的脑袋落在了石头上,发出一声闷哼。

    子岱心下好生愧疚,但又高兴他总算苏醒了,”你醒过来!快涨潮了,你得赶快离开这里!“

    那丑脸人动也不动,不再发出声响。子岱再没时间可以浪费,迈开小腿拼了命跑去叫人。待到她叫的人到得海边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那小船和石头还在那边,石头上还有血迹,只是那丑脸人已然不见,他们四处张望,并不见浮尸,想来那人定是后来清醒了过来,自己离开了。

    子岱回到军营的时候,已然天黑,饿的两眼发花,正要把鱼篓交给立川外婆,问她要点东西吃,隔壁的铜虎和玉燕两兄妹把她拉到屋外,铜虎神色惊慌。“子岱!立川的爹爹的渔船出事了,强盗杀了船上所有的人,刚有人把立川带去收殓他爹爹的尸体了。”

    子岱只觉得脑中轰的一声,手中的鱼篓掉在地上,螃蟹爬了一地。

    他们这个小院子里面有三户人家,共有四个小孩,子岱,立川,加上铜虎玉燕两兄妹,却只剩下了三个大人,立川的爹爹和阿婆,再加铜虎兄妹的妈妈桂花。

    阿婆和桂花负责洗衣做饭,而立川爹爹樊城是这三家的顶梁柱。他军营的饷钱养不起这么多口人,但他是个最最聪明能干的男人,打鱼,修船,造船,打铁,样样来得。尤其是修船和造船,军营里的船匠加起来也不及他的一半本事。每年夏天的时候,子岱一回到家,就看到他带着立川铜虎三人赤膊在烈日下钻在船底干活。虽然能靠着好手艺赚钱,樊城却一心要送孩子读书,立川,子岱和铜虎到了开蒙的年龄,他便一个人供着三个孩子去夫子那里上私塾。

    如今,这顶梁柱也倒了。

    立川阿婆已经七十多岁,本来身体就很不好,只怕听不得这噩耗。子岱和铜虎谎称夫子留立川做功课。阿婆不悦道:“这都几点了,这夫子还不让人吃饭了!难不成还真是要他考状元吗!”

    “阿婆!你知道立川是我们中间功课最好的,我娘都说他是文曲星转世呢!夫子偏心,定是又偷偷给他开小灶。” 铜虎说。

    阿婆对他的回答完全满意,脸上绽出笑容,给他们准备好晚饭。子岱待她睡下,自己跑到院门前等立川。

    这一等便是许久。子岱恍惚之中听到簌碌碌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惊醒,月光下,一个头发凌乱的青衫少年,嘴角和衣服上带着鲜血,一身疲倦的站在面前,布满血丝的眼怔怔的瞧着自己。不是立川还能有谁?

    “他们打你了? ” 子岱跳将起来,站到他的面前,拉着他的双手抬头察看他的脸。想了几个时辰拿来安慰他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来。

    “我没事。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一个人坐在外面?”

    子岱嘴唇哆嗦着,眼泪掉个不停,说不出话来。她恨自己这般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只是哭。

    最后倒还是立川来安慰她,他把子岱搂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她的背,轻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 等到子岱平静下来,他拉着她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这事情,咱们先不要告诉阿婆,就说我爸出海了。还有更糟糕的事情,我们的房子,将来会被收走,因为我们三家人里面,已经没人在军营里面当差了。“

    ”好,我不告诉阿婆。可是房子收走了,我们住哪儿?“ 子岱疑惑的问。

    “我也不知道,”立川摇摇头,咬牙道:“山洞里,破庙里,海边的废居。那个刚调来的狗官说我爸他们用军营的船捕鱼,违反军纪,所以没有一分抚恤金。我和他们打了一架。他们才答应让我们三个月后再搬。子岱!如果有一天我们要上街讨饭。你怕不怕苦?“

    ”我不怕!你知道的,我什么苦都不怕!“ 子岱抓住他握紧的拳头。

    立川拉起她,送她回了她自己的屋,这才离开。子岱转头凝望着那背影,这男孩似乎已一夕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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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山是东海上的一个大岛。从琅山到大陆,快船顺风开也要三天三夜。最初何时有人定居的,连琅山最有学识的夫子也说不清楚。有一种说法是在五千年前,天帝毁掉天梯,绝地天通之后,留了仙草琼花在东海的蓬莱,吃了可以升仙。术士们找到了琅山岛,以为这是书里面的蓬莱,后来发现此地不光没有仙草,这盐碱地除了红薯,什么也长不出来,只好悻悻然弃岛而去。

    一千年以前,苍梧国兴起,灭了胥神和平游两国,平定中原以后。苍梧半人半神的大将颜齐押着胥神和平游的贵族,来此地定居。这次移民也给琅山带来了颜,周,陈,童,黄,葛,樊,龙八个大姓。据说颜齐刚到得琅山岛时,叛乱不断。为使押来的这些敌国旧臣能在此处安居,不再回中原作乱,颜齐不仅让自己的儿子女儿与他们联姻,还在岛上兴修水利,围堤屯田,操练军队以拒海寇。

    颜齐晚年时,琅山岛已经经营得颇有气象。苍梧的皇帝听信谗言,疑他有不臣之心,把他召回中原。颜齐离开琅山岛之时便知自己再难返回,他以神血祭刀,扔入谷中,愿琅山一千年无旱灾,一千年无水灾,一千年无兵灾。这就是琅山神刀谷和神刀观的由来。

    千年繁华也只如一瞬,如今神刀谷的罡风依旧,而琅山已露萧蔽之意。岛上土地贫瘠,仅有的一些耕地支撑不了迅速增长的人口。这几十年中原的苍梧国力渐弱,国土被南疆的师勒国和西域的沙陀国不断蚕食,早无力庇护琅山子民。琅山岛三百驻军的薪水,发发停停。士兵操练之余必须靠捕鱼等其他营生才能勉强糊口。而对大多数的琅山人来说,一辈子就只得造船,捕鱼,种地这几件事,早已经忘记了他们祖先逐鹿中原的旧事。原来是哪一国的臣子,现今中原的天子又是哪一位,和他们的生活更是毫不相干。

    天子是谁的确不相干,但知县和校尉是谁还是顶顶重要的。苍梧这百年派来琅山的知县和校尉,十停中有七停都做不满任期便早早挂印离去。校尉是军营的头儿,管着几百号士兵和他们的家眷的营生。就是因为原来的校尉辞了官,新来的校尉完全不谙地情,樊立川,龙子岱,铜虎和玉燕四个孩子,眼看就要被赶出从小儿长大的军营了。

    八月初八,正是他们要离开的日子。立川和子岱早早地在天井里收拾渔具,准备放到小车上推走。院门支压一声打开,一个沙哑的声音传了进来:

    “不用收掉那个,我留着有用。“

    一个男子走进院来,他穿一身破旧而斑驳的军服,看身形不过三四十岁,但两鬓斑白,脸上有多条深浅交错的刀痕,看不出他本来面目,甚为可怖。他大剌剌的把背上的行李扔到柴房,又走到院子里。

    很显然,他就是军营里派来的这院子的新主人了。直接就来问他们要渔具。

    立川心里有气:”军爷,这渔具是先父的遗物,你想出个什么价钱?“

    那丑脸军爷一愣,似乎没料到立川要向他要钱,问道,“你要多少?”

    铜虎圆圆的脑袋凑到他身边,一脸诚恳:”军爷,这可是他樊家传了五代的宝贝,瞧这渔叉渔笼,都是神刀观的道士开过光的,他爹爹每次回来,哇,那都是满满一船的鱼。“

    铜虎看到那丑脸军爷眼中古怪不屑的神气,知道他不信,又转而装可怜兮兮,”军爷,我们这三家都没了爹。现在你搬来这里住,我们就要被扫地出门啦,孤儿寡母的,怪可怜的,你就看着给呗!”

    立川看不了他低三下四的模样,狠狠的蹬了他一眼。子岱想笑又不敢笑,她认出这人就是当日在海滩上重伤的丑脸人,料他必是无处可去,就投奔了军营。

    军爷走到立川面前,“你姓樊?” 又扭头看看铜虎和子岱,问到:“你们姓什么?”

    “我姓童,童阿虎,大家都叫我铜虎。我还有个五岁的妹妹童阿燕,大家叫她玉燕。”

    也许是因为在沙滩上有一面之缘,子岱总觉得这丑脸军爷不是坏人。“我姓龙,龙子岱。军爷,你如何称呼?”

    丑脸军爷仰天冷冷笑道,“很好,我姓云,你们就叫我云师傅好了。“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为何发笑,又很好在哪里。那云师傅转身回了柴房,扔下一句话,”你们不用搬走,可以继续住在这里。“

    接下来的几个月, 三人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了这丑脸军爷,令他改了主意,把一家人赶出去。云师傅话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一声不吭的在柴房里面呆着。有时候军营里没有差事,他常出去一整天, 第二天早上才疲倦的回来,也没人敢问他去哪儿了。

    铜虎的娘桂花每天做了饭菜,会差孩子们送到柴房里去。桂花的灶台边也时不时冒出来银钱。本来打柴扛米这类粗活是立川铜虎的事,云师傅都不声不响的干了。阿婆后来还是知道了儿子出事事,她悲恸过度,本已神志不清,自从云师傅住进之后,竟把他当作了自己儿子,精神也好转了许多。

    “我可知道云师傅都偷偷摸摸去哪儿了。 ” 有一天,铜虎神秘兮兮的告诉立川和子岱,“我娘让我去给我爹,还有你们两的爹妈去神刀观进香。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云师傅,我就一直跟着他,跟到了神刀谷。他在那边呆坐了一个多时辰,我实在饿的不行,就回来了。”

    ”你不要命了!他你也敢跟踪?“ 立川给了他一个暴栗。他俩同岁,但立川大一个月,且是三人中最有头脑的,所以一直把自己当大哥。

    “他也没有那么可怕吧?” 铜虎摸摸头,“都一起住了好几个月,大家相安无事啊。“

    立川道,”你看到他脸上的伤了吗?一般打仗不能伤成这样。多半是仇家下的手,或者是朝廷的钦犯。现在咱们是没有办法,得住在一个屋檐下,但最好自己过自己的,别和他有太多干系。说不定哪天咱们就在官府的告示上看到他了。”

    子岱和铜虎点点头,觉得立川说的有道理。

    这一年琅山的冬天格外寒冷,往年都是稍许下点小雪,冬至这天,竟沸沸扬扬下了一场大雪,院中有一棵梅花,还是子岱爹爹去世那年,立川和他爹为了让子岱高兴起来,两人一起种下的,今年是第一次开花。梅花遇了些冷,开得越发芬芳浓烈,红色的,粉色的,雪落在梅花花上,花瓣和雪花一起四散在院中,煞是好看。

    可如今物是人非。

    子岱看见立川站在花树下,呆呆的扶着树干,忙跑过去拂去他一头的雪,把他拉进屋里。正巧碰到云师傅捉了几只野鸡野兔带回厨房。

    桂花喜出望外,冬天不是琅山捕鱼的季节,这几天连储存的鱼干都已吃尽,孩子们没有肉吃,整日里喊饿。她连声道谢,正要接过野鸡,谁知云师傅只是淡淡的道,“我来做吧。” 已在灶台边忙了起来。

    他竟是一把做菜的好手。冬至这一晚的菜极丰盛,子岱只记得一道菜是将糯米和切成丁的野兔后腿肉混合,做成梅花状的糯米饼,蒸熟以后用梅花花瓣和紫菜在饼上画出一支春桃。她馋得口水直流又舍不得吃。另一道菜则是用野鸡肚子里放入香茅,鸡油菌和松茸,烩出汤汁以后,将汤汁拿来烩海带萝卜和豆腐,子岱觉得这汤汁鲜的自己的眉毛也要掉下来了。野鸡本身切了丁,放入坛中储藏。

    饭菜全上来的时候,众人正赞叹不已,云师傅却打了个呵欠,冷冷道,“我刚才做菜时已经吃了一些,现在有些累了,告辞。” 竟径自回了柴房了,留下愕然的众人。

    后来铜虎私下问立川和子岱,“你说咱们云师傅原来会不会是有钱人家的厨子?”

    “是厨子,而且是苍梧皇帝的厨子。“子岱扮了个鬼脸,“有一次做菜放多了盐,皇帝大怒,把他毁了容貌,流放到我们这个乡下地方。” 她说到”毁了容貌“四字,声音有点发抖。

    “苍梧皇帝定是个不讲道理的大恶人。” 铜虎接话。

    他又接了立川一个暴栗,捂着头叫了起来。“你打我做什么?”

    “咱们还住在这军营里,小心隔墙有耳。再说,你就吃了人家一顿饭,这么容易就被收买了?你怎知他不是个杀人放火的大恶人?“

    “哪个大恶人能专门跑到这里,给我们几个做菜啊?”铜虎喃喃道。

    这一年的雪竟下个不停,云师傅喜欢雪中打猎,偶尔也会带上立川和铜虎。子岱早上醒来,看到他们三个人都不见了的时候,便知道晚上定可以大吃一顿。子岱和玉燕求着着云师傅学着做梅花酱和梅花酒。云师傅话很少,但他是个极好的老师,但凡她两有卡壳的地方,他只要扫上一两眼,稍微指点一两句,两个女孩子就茅塞顿开。

    春节过后,又是一场大雪,云师傅一宿未归,到了中午,还不见踪影,军营里有人来找他,立川帮他找了个借口。到了傍晚,立川抬头看看天色,见雪不似要停的样子,心里莫名烦躁,去找铜虎子岱,要铜虎带他们去神刀谷上次跟踪云师傅的地方。

    神刀谷离喧闹的神刀观不到一里地,因为平日里一直有罡风笼罩,谷边人迹罕至。这一天虽下着鹅毛大雪,却四野无风,树叶不摇,他们三人竭尽力气喊了一阵云师傅的名字,却无人回应,三人有些失望,正要回转,突然听到山谷里面海雕发出尖利的叫声,仿佛是在应和。立川扭头看了一会儿,蓦然叫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子岱和铜虎顺着他手指看去,一只海雕耷拉着翅膀,静静的悬立在半空中。再仔细一看,它其实是立在山谷悬崖壁里长出的一棵歪脖树上,只是在海雕和树之间,有一块人形的积雪,这一眼看去,仿佛海雕是静止在空中。人形积雪靠近悬崖的一边,露出青黑的衣角,正是云师傅的衣服。

    立川让铜虎子岱守在谷边,他自己跑去神刀观求援。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就见立川气喘吁吁的背着竹篮和绳子,带着一个道士回来了。那道士看看那歪脖树,树顶离谷顶约莫□□丈高,也不知树上那人是死是活,他摇摇头,不愿冒险下去救人。立川心下十分着急,这个天气,再不把人救上来,天一黑,没摔死也必冻死了。他在谷顶的大树上拴上两根绳子,一根系在自己腰上,一根拴着竹篮,一起放下崖去,又请那道士和铜虎在救到人后一起把他拉上来。

    铜虎大惊道,“你不是说他可能是个大恶人吗,怎么要冒这个险?” 立川咬牙不答,看到子岱在一边泪眼汪汪,拭去她的眼泪,柔声安慰道,“我不会有事,你放心。” 被他安慰这一下,子岱更是哭的涕泪横流,但她虽然爱哭,性格却是硬气,抽抽嗒嗒的说,“你要死了,我会给阿婆养老送终,你也放心!”

    那道士仍不愿意:“你们这帮小孩尽在这边瞎胡闹,自己想送命自己送去,道爷有的是事情做,没空这么个大冷天的帮你们到崖下面捞死人!“ 说罢转身要走。

    立川眼神凶狠,从怀里摸出一把匕首,反手抵住那道士的背心: ”道爷,这要送也送的是我的命,你要不依我说的做,我就先送了你的命!“

    他把铜虎喊过来,把匕首交到他手里。”这道士要敢逃,或者不出力,先把他宰了!“

    铜虎喝道:“听到没,不出力就把你给宰了!”

    那道士哪料到这些孩子还有这一手,吓得瑟瑟发抖,“出力,出力!”

    立川下到歪脖树边时,轻轻用脚一勾,拉着竹篮就到了树上,他用身上的一把柴刀砍去积雪,摸了摸云师傅的脸,确定他尚有呼吸。然后试图把云师傅的身体推入竹篮。歪脖树上的腾挪空间极小,树下就是万丈深渊,虽然立川身体健壮,远超同龄少年,但到底只是个少年人,而云师傅块头又比他大很多,足足过了一个时辰,他累的满头大汗,总算把云师傅放进了竹篮。谷上的几人,连同那道士在内都一阵欢呼,一起奋力把装着云师傅的竹篮拉了上去。

    待到要把立川拉上去的时候,天已全黑,谷里罡风又起,在谷上的三人顿时觉得站立不稳,立川的身体在空中被风吹的像纸鸢一般,只听道砰的一声,似是他撞上了悬崖,痛哼了一声,便没了声音。子岱和铜虎如疯了一般的把绳子朝上拉,又和那道士一起把他和云师傅拖回家中。立川的头上撞破了,血汩汩的留了一脸。一路上她解下棉袄,把棉袄的一角压在立川的伤口上,只见那棉袄一会儿就红了。

    这次立川受伤竟是十分严重,昏迷了一天一夜才醒来,因为失了许多的血,虚弱到好几天才能下床。倒是云师傅身体强健,率先恢复了力气。整日变着花样给立川买菜做饭。连带其他人也沾立川的光吃了不少好东西。

    一天清早,立川从噩梦中醒来,惊叫道,“爹!爹!”

    他看见云师傅在床头凝神看着他。立川不好意思地坐起身来。

    云师傅笑道,”立川,你不顾性命来救我,也不怕我是个杀人放火的恶人?“

    立川知道自己和铜虎的话被他听了去,窘道,”我并没有不顾性命的来救你,只是上来的时候不巧撞到了石头上而已。“

    云师傅呵呵大笑,知道这少年为人骄傲,不愿欠着别人的,也不愿别人欠着自己。自己始终欠他一条命,还好来日方长,总可以慢慢报答。

    他喊来桂花,正式收这四个孩子为徒弟,学读书认字。桂花大喜过望,当下让孩子们磕头拜师。自从立川爹爹离世,家里捉襟见肘,这几个孩子再没上过学,玉燕的大字还不认识几个。

    云师傅所学竟极为渊博,简直可以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几个孩子敬佩的五体投地。只是他教的东西和夫子大相径庭。夫子日日让他们认字写字诵读先贤的文章,云师傅却说那些先贤的文章里面太多狗屁不通的东西。有时他还特为摘出一段来,让他们讲讲哪里狗屁不通。他教了很多夫子不会也不希得教的东西,比如做菜捕鱼,算账理财,弹琴雕刻。

    他也因人施教。铜虎不喜欢读书,书页对他而言仿佛千重山,但手却极巧,跟着师父学了一手根雕核雕的本事。立川和子岱悟性过人,便跟着他学天文地理,医药占卜。玉燕喜欢弄胭脂水粉在脸上涂抹。云师傅便教她如何易容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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