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开始，云师傅开始教立川和铜虎练习内功和剑术。两人在院子里打来打去，常常弄的一地狼藉。一天，云师傅正在指点立川，子岱来找他，小脸涨的通红。
“师父，为什么你教立川和铜虎武功，却迟迟不肯教我？”
云师傅笑道，“你一个女孩子家，为何要学武功？”
“女孩子家为何不能学武功？” 子岱反问道。
“女子力气不及男子。再说，你将来自会找一个如意郎君，有他保护你就可以。何须费上这么多辛苦？”
子岱摇头道：“师父，你真是大错特错了！你常说天地间万物各有所长，女子的力气或许不如男子，但是如果有兵器而又练过武功，未必不能以巧胜力。况且求人不如求己，如意郎君也未必能天天在我身边，一世在我身边。天意难测，师父你忘了，我们几个都是没了爹娘的孩子。连爹娘都未必能天天在我们身边。”
说着说着，她又作势哽咽了两下，“再说，天知道那如意郎君是怎样的人？如果像铜虎一般笨，那我多半还得保护他。”
立川本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着，听到这里嘲笑道，“原来你一心想学武，是为了嫁给铜虎好保护他。”
云师傅笑的直不起腰。子岱大怒，跑去拉着立川的衣服扭打。
自打子岱说服了云师傅教她学武，铜虎的日子就有点苦不堪言了。子岱成天拿着一柄木剑要和他比试，她知道自己不是立川的对手，而铜虎的力气虽大，手脚远不如她灵活。每次练习，她总能找到机会，让铜虎吃上几招。但两人一打斗，立川就会在旁边，挖苦子岱一下，让她怒不可遏。
这天正值谷雨，是每年琅山人祭祀靖海娘娘的日子。祭海仪式结束后，东沙村的农民集市热闹非凡。桂花让铜虎将平日里做的各种木器带到集市上出售，换些银两贴补家用。
子岱和立川从集市回到家，在院子外面就看见桂花拿着鱼篓追打铜虎，“你这个糊涂东西，银钱也能弄丢？定是你偷偷花掉了！“
铜虎边跑边喊：“妈，我真的没有花！我把钱绑在腰间，集市上人太多，钱被挤掉了！”
桂花气急败坏地说：“钱被挤掉了，你是猪猡变得啊？”
铜虎捂着头道：“妈，不要这样骂！我是猪猡，那你岂不是...”
子岱拉住桂花：“桂花姨，这次就算了，铜虎以后会小心的！”
桂花眼睛湿漉漉的，狠狠戳了一下铜虎的额头。“下次再丢，我打断你的腿！”
待她走了，铜虎才深呼出了一口气，叫道，“好险！” 他急急拉着立川和子岱二人到院子外面，喜上眉梢道，“你们知道不？我那几件木雕卖了二十两银子。我听到有人说，这种玫瑰香的桃木，只有我们琅山海边的烟霞峰上产。要是运到巨翎，能卖到八十两！“
立川嘲笑道，”卖的虽贵，还是丢了。“
铜虎挠挠头笑道：”其实也不能算是真丢了...”
子岱奇道：“难不成你真的花掉了？”
原来铜虎竟在集市上遇到了已须发皆白的夫子。夫子和众多渔民，农民和商人一样在摆摊，只不过别人卖的是鱼虾，他卖的是自己的字画。在这以农民为主的集市上卖了半天，才卖出去一钱银子。
铜虎知道夫子为人最要脸面，必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才沦落到集市上来摆摊，上前一问，夫子才唉声叹气的告诉他，自己把女儿嫁到了巨翎，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女婿做小本生意的，卖卖字画。虽不是富贵人家，却也勤奋上进。可没想到前些日子，巨翎的一个世家大族突然找上门来，说他女婿卖了他们假字画，要罚一百两银子，这债务需要在月内还清。否则就要将他女婿抓入牢中，拿房产来抵。她女儿已经临盆待产，这个惊吓自是不轻。
铜虎黯然道，“你们可还记得夫子的女儿，以前坐在我旁边的阿衡？以前读私塾的时候，我一睡着她就用尺子戳我。要不是她，我还认不了这么许多字。“
立川皱眉问道：”什么假字画，要罚那么多钱？“
铜虎道：“夫子说那字画是他女婿以四两纹银的价钱从一个大族人手中买入，卖了五两银子。但苍梧那边对大族人和凡民规矩不一样。罚那大族人便只罚了四两，罚他女婿一百两。哎，夫子成日里便要回巨翎，回巨翎 — 巨翎有什么好的？“
子岱问道：”所以你就把那二十两银子给了夫子？“
铜虎道：“我知道夫子脸皮最薄，给他钱也不肯要。就找了一个人帮我用这银子买了他的字画。“
”那些字画呢？“
铜虎嬉皮笑脸道：”自然都扔了！我娘要知道我拿银子换了字画，今天就要把我的腿打断。哎，我明日须得再去烟霞峰砍些桃树来做些木雕，好歹再帮夫子还点债。”
立川摇头：”我现在就去帮你砍树！你做一件木雕至少十天半月的，咱们能快则快。“
子岱见天色已晚，笑道：“我和你一起去！咱们可以多砍几棵。铜虎，你告诉师父和你娘我们今天要晚些回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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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通往烟霞峰的山路上，天色渐暗，四周的树木在夕阳下显得愈发幽深。树影婆娑间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冷风拂过，带来一丝寒意。子岱大声说笑，试图打破渐浓的夜色带来的不安。桃林已经在眼前，她脚下一滑，脚踝一阵剧痛，跌坐在地上。立川赶忙蹲下查看，只见她脸色微白，额头沁出汗珠。
“子岱，你没事吧？” 立川担忧地问道。
“崴到脚了，走不了路了。” 子岱咬着牙，试图站起来，却再次跌坐回地上，“你别管我，继续上去。我带着匕首，什么也伤不了我。”
立川迅速在附近找到一棵合适的树，用随身带的短刀砍下了几根粗壮的树枝，做了个简易的担架让她坐着。“你在这里休息，不要乱动。我片刻就回来。” 说完便消失不见。
子岱一边骂自己没用，一边静静看着四周。一阵迷雾笼罩了整个山林，又湿又冷。他们自小便在烟霞峰的那片桃林里玩。琅山的老人曾说，桃林到了晚上有时会起迷瘴。以前有情侣在那里幽会，几天后发现双双困死在里面。
立川走了已快一个时辰还未回来，她的心乱了，在迷雾中挣扎着站起，大声喊，“立川，立川！”
迷雾中，子岱看到面前一个白衣的少年。原来是十岁的立川在地上抱着樊城的尸身痛哭着，“爹，爹！”
子岱去拉他，他却漠然的甩开手，看也不看地向前走去。子岱心惊胆战：“立川，你要去哪里？”
立川转过头笑道，“去览浩瀚世界，改易乾坤。子岱，你同我一道去吧！”
他转过身，向子岱伸出手，手上全是鲜血。原来他的头撞破了一大块，血汩汩的朝外流。
子岱惊恐万分，摇头说，“不，立川，你受了很重的伤，我们不能再走了，你会没命的。”
立川嘲笑道：“我只当龙子岱胆子最大 --- 你害怕了，不敢和我走, 是吗？”
他头上的伤口突然消失了，伸出的手里也血迹也不见，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那几分邪魅如同烟霞峰的桃花一般迷人。
子岱的手忍不住伸向他。
突然一股浓浓烟味传来，她不由得剧烈咳嗽了起来。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子岱，醒过来！” 眼前的幻想消散，十岁的立川的身影猛然一震，渐渐模糊。子岱睁大眼，看到长大的立川站在面前，眼泪瞬间涌出。
立川似乎已经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我也遇到了迷瘴，我看到我爹死了，你漂浮在海里。我正朝海浪冲过去，就听到了你的声音。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就站在悬崖边。”
子岱感到绵绵不绝的温暖从立川手心传过来，“咱们赶快离开这里罢，不要去弄什么木头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立川晃了晃手中一捆桃木，霎了霎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今天已把这个桃林点了，不让它再害人。从今日起，世上再无玫瑰香桃木！也就是说，童阿虎的每件木器，都会以十倍价钱卖出。“
子岱听到“十倍价钱”，突然张了嘴说不出话，眼睛直瞪瞪着看着前方。
立川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我看到---我们童掌柜穿金戴银，趾高气扬地走在琅山的大街上。突然，桂花姨杀了出来，拿一只金子做的扁担敲打他-----“ 子岱使劲拍拍自己脑袋，做忽然清醒状，“原来钱财也是迷瘴！”
立川笑到捧腹，他指着子岱道，”等你下了山，见到童掌柜以后记得客气一点。喂，你走不了路，怎么下山啊？”
“还能怎么下，自然是你背我！”子岱嗔道。她双手朝前一拉，立川蹲下，子岱趁势扑到他背上，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他二人自出生就一起玩耍，从小儿这么一拉一背，也不知有过多少次。今天立川心里却莫名悸动。子岱小小的脸挂在她的脖子边，两缕乌黑的长发垂在他脸上，痒嗖搜的。每走一步，她的呼息便像炭火烤着他的身体。子岱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在琅山像她这么大的姑娘，都已经许了人家。铜虎偷偷告诉他，有两家富户曾来给子岱提过亲，桂花找师父商量以后，就全都没了下文。立川心想，不知道桂花有没有和子岱提过这些事？即使提过，她也看不上他们罢。这小小的琅山怎么困得住龙子岱？她成日里要做靖海娘娘，靖海可是嫁了半神的儿子--苍梧第一勇士。
子岱趴在立川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一样心神不宁，脸颊一阵阵发烫，却故作镇定地说：“我还是下来罢，你扶着我慢慢走就行了，我可不想你也崴了脚。”
她下来没有走几步，就痛的连声喊叫，只好又回到立川背上。这样来回了两次，立川终于忍不住说：”你这样上上下下，我只有更累。这点路对我根本不算什么，马上就到家了。”
“那好吧！” 子岱嬉皮笑脸，一手指向远处，唱道：“桃花朵朵山之巅，花香迷雾漫人间，我令那云开雾散，有情人魂儿早返还。樊立川，我封你为---琅山第一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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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如飞，从三人拜师起，一晃六年已过，立川和铜虎已满十六，子岱十五，玉燕虽小，也已十二岁。这天大雪纷飞，三人在梅花树下比武，云师傅有言在先，得胜的人可从他那里拿到一样奖励。立川击败铜虎只用了十招。又多了一刻击败了子岱。这本是所有人意料中的事，只是子岱不肯罢手，定要和铜虎合力，胜过立川一次。
子岱练的这套剑法名为“飘雪连环”，由女子使将出来，灵动优雅，有如舞蹈。只见她的木剑剑尖划出的圆弧宛如飘落的雪花一般，连绵不绝，变幻莫测。铜虎练的霸王拳功夫则是另外一个路子，以简单实用为核心，拳风凌厉，一招招直指要害，让对方躲无可躲。
立川以一敌二，只守不攻，貌似落于下风，实则气闲神定。每次子岱的木剑却似已刺到离他身上一寸，或是铜虎掌风袭来，立川身影轻轻一晃，便如水中鱼儿一般游走了。
这三人足足比了一个时辰。云师傅知道立川故意不让子岱过于难堪，打了个呵欠，让她和铜虎去热梅花酒，子岱才悻悻的停了手。云师傅使了个眼色，立川会意，跟着他向屋外走去。他走了一阵，突然加快脚步，如风驰电掣一般。立川知道师父在考自己，也提着一口气，竭尽全力跟上。无论云师傅如何疾行如飞，他也只落下十来丈。
如此飞奔一阵，云师傅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前停了下来，只见四周峭壁耸立，罡风大作，他转身笑道：“川儿，你可还记得这里吗？”
这正是六年前三个孩子合力救起云师傅的神刀谷。立川抬头看着那颗老槐，耳边似乎听到了子岱当年凄厉的哭喊声。时光流转，如今自己已长成人，这棵树如今看来竟不怎么高大了。他笑道：“师父！你要给徒儿的礼物，不会又要徒儿下到谷里去取了吧？”
云师傅哈哈大笑，他前半生受尽风霜苦楚。这六年与几个孩子朝夕相处，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心授予，日日看着他们成长，这平静的日子如甘露般甜蜜。得了立川和子岱两个资质上佳的弟子，更是一生中最为得意之事。
“川儿，你可知道这神刀谷的由来？”
立川摇摇头，“我只知颜将军的神刀保了琅山千年繁盛，所以琅山人一直感念他。”
云师傅凝神望着谷中的白云，心思如潮水翻涌。
“在上古时期，人神混居一处。天地未分。后来人族因和神族通婚，人族血脉里便有了灵力传承。但人族对神族不敬，神族繁衍又比人族缓慢许多，引起了天界的忧虑。天帝遂毁了天梯，绝地天通。从此神祇再不能踏足人间。自那日起，虽然人间仍有许多存有神族血脉之人，拥有远超凡人的灵力，但随着世代流传，这股力量也日渐稀薄，到今天与人族已无大异。只有苍梧国几个和神族混了血的世家大族，因为坚持只在他们自己之间通婚，到一千年前，灵力依然非同小可。”
“那时苍梧还只是东北边陲的一隅小国。当时的国君木隐和大将颜齐，都有半神之力。木隐是战神之后，勇猛无比，颜齐是匠神后裔，为苍梧铸造了许多神器。“
”这最后的一战就在后来苍梧选为都城的商阙。平游联合胥神把精兵强将尽集于此，人数十倍于苍梧，围剿木隐。颜齐此时造出了一种神器，叫做‘影逐’，在黑夜中能隐匿数百人。他带着一队精兵，在夜色中借着神器，穿梭敌阵制造混乱，而木隐带着苍梧的大部乘着混乱击溃了敌方的防线。“
”那一夜血流成河，已非战争，而是神族血脉对人族一场极为惨烈的杀戮。平游胥神的王族和将领，十之八九在商阙那一战中战死。木隐本来要屠尽生还之人，但颜齐此时深怀悔意，坚持把他们押到了琅山岛上。他打破苍梧世家通婚的习俗，让颜家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和平游胥神的后人通婚，以此洗净仇恨。木隐因此忌惮颜齐，把他和他的大儿子颜锦抓回了中原，囚禁了起来。“
立川忽然有点困惑，这琅山岛上的人们究竟是谁的后人？他自己，子岱，还有铜虎玉燕，可也有神族之力？
云师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接着说：”樊龙二姓，皆源自平游王族之后。童姓是胥神后裔。但这一千年通婚下来，琅山人既有神族后裔的血统，亦有守边疆的戍卒、海盗，以及流浪的游民的血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脉之源，已难追溯。“
立川点点头道：”这样最好。“
云师傅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川儿，为什么这样最好？“
立川道，”如果神族之力只在寥寥数家中流转，几个家族或几件神器便可能颠覆整个世界，苍生无异于悬利剑之下，太过危险。而无灵力加身的平民百姓，又怎会长久地甘于这样的秩序之下？最后定会造反。将神族血脉均匀散布于众生之中，毁掉所有神器，才是天下永安的唯一办法。“
云师傅长叹一声道：“川儿，你在这样的年纪，能想到这一点，可比我强太多了。我大哥云渊也是到了二十多岁，才悟出了这个道理。自木隐平定中原后，大部分世家已与普通百姓通婚，千年以来，大多数世家子弟已经毫无灵力。然而，苍梧仍将人分成两个族群，大族是世家子弟，只有他们可以当官，拥有田产；非大族人则为‘凡民’。百姓自然怨声载道，许多有才之士因此逃往师勒和沙陀。也有不少大族人不满这个制度，比如我大哥云渊。他在商阙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世家子弟结了血盟，致力于摧毁大族旧权和所有神器。他从我们先人的信件中发现，颜齐在生前已毁掉了大部分的神器，但仍有三件留在世间，只有颜家的后人知道那些神器的所在。“
”我大哥想方设法找出来神器的下落后，被人追杀，重伤不治，他死前告诉了我所有秘密，要我帮他找到并销毁那三件神器。原来颜齐和颜锦，当初被送到在了商阙城外一个叫朱雀岭的地方，名为封地，实则看押。木隐不但没有杀他们，还使出怀柔手段，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颜锦。这一千年来，苍梧的皇室一边小心监视看管颜家，一边又与之通婚，为的是增强自己血脉中的神族力量。“
”大哥死后，苍梧国君抄了我的家，我躲了起来，却听到我母亲在狱中病死的消息。我一心只想为母亲和大哥报仇。我大哥想毁尽神器，我却想找到那些神器，为我所用。“
”我找到了颜家人藏身的朱雀岭，装作被强盗打伤的读书人，颜家的大公子颜乐把我救回了家中。他仰慕我的学识，和我一见如故，让我教他的幼子和幺妹读书。他教我颜家的武功作为回报。我通过他的幺妹，总算打探到了两件神器的下落。第一件神器，便是颜齐的神刀，就藏在这神刀谷的峭壁中，谷里有罡风，寻常不能下谷。这些年我在岛上终于算出了罡风和月亮运行之间的关系。每隔七年的月圆之夜，会有一日罡风停止，此时便可在谷中取出神刀。六年前我下到谷中，不慎跌落。也许是我大哥在天有灵，托你们来救我。“
他见立川面色有异，自问自答道：”川儿，你是不是觉得师父利用颜家太过不择手段？我自己良心也不安。但我当时只有一十六岁，和你一样大，每晚闭上眼睛，都看见大哥和母亲死去时的样子。“
立川沉默片刻，问道：”师父，第一件神器是琅山的神刀，那第二件神器是什么？“
云师傅从怀中摸出一个铁盒，盒盖上画着一只青鸟，打开后只见一只罗盘，那罗盘黑黢黢的针动也不动，指着西边大海的方向。
“这神器叫做心之所向。是颜乐的幺妹不离身的宝物。我二人年龄相近，当时已经互生情愫，她把这件神器赠与我，告诉我只要我把它拿在手里，它就会带你找到心里最想要的东西，或是最想见的人。川儿，我当初听得这神器的用处时，真是好生失望！我最想要的，便是覆灭苍梧，给母兄报仇，我当然知道敌人在哪里，只是打不过他们而已，这神器与我有何用？但想来也许就是因为这神器没用，当初颜齐才没毁掉它。”
”我那时的失望之情，尽在他幺妹眼中，她虽然年幼天真，却是非常聪明，从此她就对我多了几分戒备，我再问她第三件神器的事情，她也不回答我。唉，我接近颜家，的确别有用心，然而对颜家小姐却是真心钦慕。她的容光，只要是遇见她的人，谁能不为之动心？川儿，你若见到她，便会明白苍梧那几个世家，为何如此自负，又为何如此珍视自己的神族血脉。“
立川听到这里，突然想到，不知子岱比之颜小姐又如何？一念至此，脸上一阵火热。
”有一日我从外面回到颜府，觉得哪儿都不太对劲。刚进屋中便中了埋伏，被抓起来带到颜乐面前。颜乐平时温文尔雅，此时眼睛通红，狂怒的象一头野兽。原来他八岁的幼子臻儿，也就是我的学生，被贼人绑走。贼人留下书信, 让他用家传的神器来换。颜乐怀疑我是那些贼子的内应，严刑拷打我。我心想这没有别人，一定是颜家小姐心里对我有所怀疑，把我供了出来。臻儿聪敏可爱，若有人要对他不利，我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要救他，怎会去打他的主意？纵使他们打死我，我也说不出臻儿的下落。这时候颜小姐走了进来，从我怀中拿出罗盘，和她哥哥说，此时最紧要的，乃是随着这罗盘去救出孩子。“
”他们将我在颜府的地牢里关着。我日日向上天祷告，只盼臻儿能早日获救。一天晚上，我被带到书房，只见颜乐端坐在那里，神情木然，颜夫人手中用一床红色的锦被紧紧抱着臻儿，低声哄着他，我只道臻儿获救了。却见鲜血从颜夫人脚下流出来，仔细一看，原来小公子的心脏中插着一枚金镖，面如金纸，已然气绝了。”
“我心中大痛，突然听到颜乐抬头问道：‘云砚？’ 我一震，这两年我在颜府，用的都是化名。他既知道了我的真名，也必定知道了我是云渊的弟弟。颜乐惨笑道：“我真是有眼无珠，请了云家的先生来教自己的儿子和妹妹！”原来他昨日收到贼人来信，信中让他放了云砚，否则定会对小公子不利。今天他们赶到一处废弃的客栈，却看到儿子中了镖气息奄奄的躺在那里。川儿，我根本不知道这写信的人是谁，这人故意陷害于我！但我当时真是百口莫辩。“
立川看到师父闭上眼，胸口不住的起伏。这事情发生在多年以前，但师父只要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还是痛极。立川心思密细，他稍稍一想便发现诸多疑团需要问清，只是不想打断师父讲述。
”颜乐命人把我的手筋脚筋挑断，用刀在我脸上割了数十下，扔到大街上，以我为饵，来抓我的同党。我痛的昏厥了过去，发了几天的烧，等我醒转来，发现自己在一所茅屋中。颜小姐一身雪白，坐在我床前看着我。我知道我被毁了容，定是丑陋不堪，可她的眼中尽是爱怜和伤心，我不住的和她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她惨然一笑，点头道，‘我知道！’，抚了抚我脸上的纱布，把那罗盘留在我枕旁，便飘然走了。“
”后来我在江湖上飘荡，遇到了我兄长的一个旧识。他接好了我的手筋脚筋，还传了我一身功夫。我想着去为我母亲兄长报仇，便跟着他到师勒招兵买马，可过了几年，却传来消息苍梧国君驾崩的消息，于是我这仇也无处可报了。我又想去查出当时杀害臻儿陷害我的人，就偷偷的潜入了朱雀岭，才发现颜家早已人去楼空。“
”颜夫人因为臻儿去世，伤心过度，不久之后便去世了。颜家小姐四年前被苍梧的二王子娶为妃子，颜乐离开了家，不知所踪。我又潜入王宫，当时正是苍梧新君刚登基不久，宫中颇为混乱，我在宫中呆了几天，搜过了每间房屋，也没寻到颜小姐。“
”一天晚上，我在花园中见到苍梧国王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玩耍。那天是满月，月光特别明亮，我见那小孩侧颜酷似臻儿，但比臻儿还要俊美，不由得偷偷跟着他，直到我看到他的那双眼睛，就再也无疑，那定是颜小姐的儿子。“
”只听得那孩子问道：“父王，你说我生日这天便会带娘亲来见我，她在哪儿呢？” 他父亲苦笑道，“今日我们对月亮许个愿，你明年生日，娘亲定会回来了好不好？” 那孩子大哭道：“父王骗人，父王骗人！我看到娘亲的牌位了！娘亲不会回来了！“
“下面的宫人吓得呼啦啦的齐齐跪下，一个宫女哭道：”小王子上个月在宫中闲逛，看见了贵妃娘娘的牌位。他指着牌位问我这是做何用的，我只道他不到三岁，并不识字，不认识上面写着什么，就告诉他说牌位是祭奠故去的人的。谁知他昨天看到皇上写给贵妃娘娘的诗，又问是写给何人，我们告诉了他之后，他竟说他记得牌位上面刻的字与诗里的字一样，贵妃娘娘定然已经故去了！“
”我当时只如五雷轰顶，迷迷糊糊的就出了宫，走到了一条小河前面，只觉得我这一生之中所敬所爱与所恨之人都已不在世间，活着也无甚意义，就算我报了仇，他们焉能复生？如果我不在师勒耽搁，早一步到宫里去找她，就不会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这时我兄长的旧识找到了我，他见我有寻死之念，便说我还欠着他半条命，让我去寻出剩下的两件神器，送到他那里让他销毁掉，作为对他的报答。“
云砚合上罗盘，把它放到立川手中，”川儿！这罗盘对我已无用。只盼望它能给你指引。我只道最有用的神器必可以摧天毁地，可人一生中最难的，难道不是了解自己的心意？唉，心之所向，心之所向！“
“师父，为什么你教立川和铜虎武功，却迟迟不肯教我？”
云师傅笑道，“你一个女孩子家，为何要学武功？”
“女孩子家为何不能学武功？” 子岱反问道。
“女子力气不及男子。再说，你将来自会找一个如意郎君，有他保护你就可以。何须费上这么多辛苦？”
子岱摇头道：“师父，你真是大错特错了！你常说天地间万物各有所长，女子的力气或许不如男子，但是如果有兵器而又练过武功，未必不能以巧胜力。况且求人不如求己，如意郎君也未必能天天在我身边，一世在我身边。天意难测，师父你忘了，我们几个都是没了爹娘的孩子。连爹娘都未必能天天在我们身边。”
说着说着，她又作势哽咽了两下，“再说，天知道那如意郎君是怎样的人？如果像铜虎一般笨，那我多半还得保护他。”
立川本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着，听到这里嘲笑道，“原来你一心想学武，是为了嫁给铜虎好保护他。”
云师傅笑的直不起腰。子岱大怒，跑去拉着立川的衣服扭打。
自打子岱说服了云师傅教她学武，铜虎的日子就有点苦不堪言了。子岱成天拿着一柄木剑要和他比试，她知道自己不是立川的对手，而铜虎的力气虽大，手脚远不如她灵活。每次练习，她总能找到机会，让铜虎吃上几招。但两人一打斗，立川就会在旁边，挖苦子岱一下，让她怒不可遏。
这天正值谷雨，是每年琅山人祭祀靖海娘娘的日子。祭海仪式结束后，东沙村的农民集市热闹非凡。桂花让铜虎将平日里做的各种木器带到集市上出售，换些银两贴补家用。
子岱和立川从集市回到家，在院子外面就看见桂花拿着鱼篓追打铜虎，“你这个糊涂东西，银钱也能弄丢？定是你偷偷花掉了！“
铜虎边跑边喊：“妈，我真的没有花！我把钱绑在腰间，集市上人太多，钱被挤掉了！”
桂花气急败坏地说：“钱被挤掉了，你是猪猡变得啊？”
铜虎捂着头道：“妈，不要这样骂！我是猪猡，那你岂不是...”
子岱拉住桂花：“桂花姨，这次就算了，铜虎以后会小心的！”
桂花眼睛湿漉漉的，狠狠戳了一下铜虎的额头。“下次再丢，我打断你的腿！”
待她走了，铜虎才深呼出了一口气，叫道，“好险！” 他急急拉着立川和子岱二人到院子外面，喜上眉梢道，“你们知道不？我那几件木雕卖了二十两银子。我听到有人说，这种玫瑰香的桃木，只有我们琅山海边的烟霞峰上产。要是运到巨翎，能卖到八十两！“
立川嘲笑道，”卖的虽贵，还是丢了。“
铜虎挠挠头笑道：”其实也不能算是真丢了...”
子岱奇道：“难不成你真的花掉了？”
原来铜虎竟在集市上遇到了已须发皆白的夫子。夫子和众多渔民，农民和商人一样在摆摊，只不过别人卖的是鱼虾，他卖的是自己的字画。在这以农民为主的集市上卖了半天，才卖出去一钱银子。
铜虎知道夫子为人最要脸面，必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才沦落到集市上来摆摊，上前一问，夫子才唉声叹气的告诉他，自己把女儿嫁到了巨翎，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女婿做小本生意的，卖卖字画。虽不是富贵人家，却也勤奋上进。可没想到前些日子，巨翎的一个世家大族突然找上门来，说他女婿卖了他们假字画，要罚一百两银子，这债务需要在月内还清。否则就要将他女婿抓入牢中，拿房产来抵。她女儿已经临盆待产，这个惊吓自是不轻。
铜虎黯然道，“你们可还记得夫子的女儿，以前坐在我旁边的阿衡？以前读私塾的时候，我一睡着她就用尺子戳我。要不是她，我还认不了这么许多字。“
立川皱眉问道：”什么假字画，要罚那么多钱？“
铜虎道：“夫子说那字画是他女婿以四两纹银的价钱从一个大族人手中买入，卖了五两银子。但苍梧那边对大族人和凡民规矩不一样。罚那大族人便只罚了四两，罚他女婿一百两。哎，夫子成日里便要回巨翎，回巨翎 — 巨翎有什么好的？“
子岱问道：”所以你就把那二十两银子给了夫子？“
铜虎道：“我知道夫子脸皮最薄，给他钱也不肯要。就找了一个人帮我用这银子买了他的字画。“
”那些字画呢？“
铜虎嬉皮笑脸道：”自然都扔了！我娘要知道我拿银子换了字画，今天就要把我的腿打断。哎，我明日须得再去烟霞峰砍些桃树来做些木雕，好歹再帮夫子还点债。”
立川摇头：”我现在就去帮你砍树！你做一件木雕至少十天半月的，咱们能快则快。“
子岱见天色已晚，笑道：“我和你一起去！咱们可以多砍几棵。铜虎，你告诉师父和你娘我们今天要晚些回来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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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通往烟霞峰的山路上，天色渐暗，四周的树木在夕阳下显得愈发幽深。树影婆娑间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冷风拂过，带来一丝寒意。子岱大声说笑，试图打破渐浓的夜色带来的不安。桃林已经在眼前，她脚下一滑，脚踝一阵剧痛，跌坐在地上。立川赶忙蹲下查看，只见她脸色微白，额头沁出汗珠。
“子岱，你没事吧？” 立川担忧地问道。
“崴到脚了，走不了路了。” 子岱咬着牙，试图站起来，却再次跌坐回地上，“你别管我，继续上去。我带着匕首，什么也伤不了我。”
立川迅速在附近找到一棵合适的树，用随身带的短刀砍下了几根粗壮的树枝，做了个简易的担架让她坐着。“你在这里休息，不要乱动。我片刻就回来。” 说完便消失不见。
子岱一边骂自己没用，一边静静看着四周。一阵迷雾笼罩了整个山林，又湿又冷。他们自小便在烟霞峰的那片桃林里玩。琅山的老人曾说，桃林到了晚上有时会起迷瘴。以前有情侣在那里幽会，几天后发现双双困死在里面。
立川走了已快一个时辰还未回来，她的心乱了，在迷雾中挣扎着站起，大声喊，“立川，立川！”
迷雾中，子岱看到面前一个白衣的少年。原来是十岁的立川在地上抱着樊城的尸身痛哭着，“爹，爹！”
子岱去拉他，他却漠然的甩开手，看也不看地向前走去。子岱心惊胆战：“立川，你要去哪里？”
立川转过头笑道，“去览浩瀚世界，改易乾坤。子岱，你同我一道去吧！”
他转过身，向子岱伸出手，手上全是鲜血。原来他的头撞破了一大块，血汩汩的朝外流。
子岱惊恐万分，摇头说，“不，立川，你受了很重的伤，我们不能再走了，你会没命的。”
立川嘲笑道：“我只当龙子岱胆子最大 --- 你害怕了，不敢和我走, 是吗？”
他头上的伤口突然消失了，伸出的手里也血迹也不见，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那几分邪魅如同烟霞峰的桃花一般迷人。
子岱的手忍不住伸向他。
突然一股浓浓烟味传来，她不由得剧烈咳嗽了起来。耳边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子岱，醒过来！” 眼前的幻想消散，十岁的立川的身影猛然一震，渐渐模糊。子岱睁大眼，看到长大的立川站在面前，眼泪瞬间涌出。
立川似乎已经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我也遇到了迷瘴，我看到我爹死了，你漂浮在海里。我正朝海浪冲过去，就听到了你的声音。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人就站在悬崖边。”
子岱感到绵绵不绝的温暖从立川手心传过来，“咱们赶快离开这里罢，不要去弄什么木头了。”
“你看看这是什么？”立川晃了晃手中一捆桃木，霎了霎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今天已把这个桃林点了，不让它再害人。从今日起，世上再无玫瑰香桃木！也就是说，童阿虎的每件木器，都会以十倍价钱卖出。“
子岱听到“十倍价钱”，突然张了嘴说不出话，眼睛直瞪瞪着看着前方。
立川好奇道：“你在看什么？”
“我看到---我们童掌柜穿金戴银，趾高气扬地走在琅山的大街上。突然，桂花姨杀了出来，拿一只金子做的扁担敲打他-----“ 子岱使劲拍拍自己脑袋，做忽然清醒状，“原来钱财也是迷瘴！”
立川笑到捧腹，他指着子岱道，”等你下了山，见到童掌柜以后记得客气一点。喂，你走不了路，怎么下山啊？”
“还能怎么下，自然是你背我！”子岱嗔道。她双手朝前一拉，立川蹲下，子岱趁势扑到他背上，双臂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他二人自出生就一起玩耍，从小儿这么一拉一背，也不知有过多少次。今天立川心里却莫名悸动。子岱小小的脸挂在她的脖子边，两缕乌黑的长发垂在他脸上，痒嗖搜的。每走一步，她的呼息便像炭火烤着他的身体。子岱再过两年就要及笄了。在琅山像她这么大的姑娘，都已经许了人家。铜虎偷偷告诉他，有两家富户曾来给子岱提过亲，桂花找师父商量以后，就全都没了下文。立川心想，不知道桂花有没有和子岱提过这些事？即使提过，她也看不上他们罢。这小小的琅山怎么困得住龙子岱？她成日里要做靖海娘娘，靖海可是嫁了半神的儿子--苍梧第一勇士。
子岱趴在立川背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汗味，一样心神不宁，脸颊一阵阵发烫，却故作镇定地说：“我还是下来罢，你扶着我慢慢走就行了，我可不想你也崴了脚。”
她下来没有走几步，就痛的连声喊叫，只好又回到立川背上。这样来回了两次，立川终于忍不住说：”你这样上上下下，我只有更累。这点路对我根本不算什么，马上就到家了。”
“那好吧！” 子岱嬉皮笑脸，一手指向远处，唱道：“桃花朵朵山之巅，花香迷雾漫人间，我令那云开雾散，有情人魂儿早返还。樊立川，我封你为---琅山第一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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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如飞，从三人拜师起，一晃六年已过，立川和铜虎已满十六，子岱十五，玉燕虽小，也已十二岁。这天大雪纷飞，三人在梅花树下比武，云师傅有言在先，得胜的人可从他那里拿到一样奖励。立川击败铜虎只用了十招。又多了一刻击败了子岱。这本是所有人意料中的事，只是子岱不肯罢手，定要和铜虎合力，胜过立川一次。
子岱练的这套剑法名为“飘雪连环”，由女子使将出来，灵动优雅，有如舞蹈。只见她的木剑剑尖划出的圆弧宛如飘落的雪花一般，连绵不绝，变幻莫测。铜虎练的霸王拳功夫则是另外一个路子，以简单实用为核心，拳风凌厉，一招招直指要害，让对方躲无可躲。
立川以一敌二，只守不攻，貌似落于下风，实则气闲神定。每次子岱的木剑却似已刺到离他身上一寸，或是铜虎掌风袭来，立川身影轻轻一晃，便如水中鱼儿一般游走了。
这三人足足比了一个时辰。云师傅知道立川故意不让子岱过于难堪，打了个呵欠，让她和铜虎去热梅花酒，子岱才悻悻的停了手。云师傅使了个眼色，立川会意，跟着他向屋外走去。他走了一阵，突然加快脚步，如风驰电掣一般。立川知道师父在考自己，也提着一口气，竭尽全力跟上。无论云师傅如何疾行如飞，他也只落下十来丈。
如此飞奔一阵，云师傅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前停了下来，只见四周峭壁耸立，罡风大作，他转身笑道：“川儿，你可还记得这里吗？”
这正是六年前三个孩子合力救起云师傅的神刀谷。立川抬头看着那颗老槐，耳边似乎听到了子岱当年凄厉的哭喊声。时光流转，如今自己已长成人，这棵树如今看来竟不怎么高大了。他笑道：“师父！你要给徒儿的礼物，不会又要徒儿下到谷里去取了吧？”
云师傅哈哈大笑，他前半生受尽风霜苦楚。这六年与几个孩子朝夕相处，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心授予，日日看着他们成长，这平静的日子如甘露般甜蜜。得了立川和子岱两个资质上佳的弟子，更是一生中最为得意之事。
“川儿，你可知道这神刀谷的由来？”
立川摇摇头，“我只知颜将军的神刀保了琅山千年繁盛，所以琅山人一直感念他。”
云师傅凝神望着谷中的白云，心思如潮水翻涌。
“在上古时期，人神混居一处。天地未分。后来人族因和神族通婚，人族血脉里便有了灵力传承。但人族对神族不敬，神族繁衍又比人族缓慢许多，引起了天界的忧虑。天帝遂毁了天梯，绝地天通。从此神祇再不能踏足人间。自那日起，虽然人间仍有许多存有神族血脉之人，拥有远超凡人的灵力，但随着世代流传，这股力量也日渐稀薄，到今天与人族已无大异。只有苍梧国几个和神族混了血的世家大族，因为坚持只在他们自己之间通婚，到一千年前，灵力依然非同小可。”
“那时苍梧还只是东北边陲的一隅小国。当时的国君木隐和大将颜齐，都有半神之力。木隐是战神之后，勇猛无比，颜齐是匠神后裔，为苍梧铸造了许多神器。“
”这最后的一战就在后来苍梧选为都城的商阙。平游联合胥神把精兵强将尽集于此，人数十倍于苍梧，围剿木隐。颜齐此时造出了一种神器，叫做‘影逐’，在黑夜中能隐匿数百人。他带着一队精兵，在夜色中借着神器，穿梭敌阵制造混乱，而木隐带着苍梧的大部乘着混乱击溃了敌方的防线。“
”那一夜血流成河，已非战争，而是神族血脉对人族一场极为惨烈的杀戮。平游胥神的王族和将领，十之八九在商阙那一战中战死。木隐本来要屠尽生还之人，但颜齐此时深怀悔意，坚持把他们押到了琅山岛上。他打破苍梧世家通婚的习俗，让颜家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和平游胥神的后人通婚，以此洗净仇恨。木隐因此忌惮颜齐，把他和他的大儿子颜锦抓回了中原，囚禁了起来。“
立川忽然有点困惑，这琅山岛上的人们究竟是谁的后人？他自己，子岱，还有铜虎玉燕，可也有神族之力？
云师傅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接着说：”樊龙二姓，皆源自平游王族之后。童姓是胥神后裔。但这一千年通婚下来，琅山人既有神族后裔的血统，亦有守边疆的戍卒、海盗，以及流浪的游民的血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脉之源，已难追溯。“
立川点点头道：”这样最好。“
云师傅目光炯炯的看着他，”川儿，为什么这样最好？“
立川道，”如果神族之力只在寥寥数家中流转，几个家族或几件神器便可能颠覆整个世界，苍生无异于悬利剑之下，太过危险。而无灵力加身的平民百姓，又怎会长久地甘于这样的秩序之下？最后定会造反。将神族血脉均匀散布于众生之中，毁掉所有神器，才是天下永安的唯一办法。“
云师傅长叹一声道：“川儿，你在这样的年纪，能想到这一点，可比我强太多了。我大哥云渊也是到了二十多岁，才悟出了这个道理。自木隐平定中原后，大部分世家已与普通百姓通婚，千年以来，大多数世家子弟已经毫无灵力。然而，苍梧仍将人分成两个族群，大族是世家子弟，只有他们可以当官，拥有田产；非大族人则为‘凡民’。百姓自然怨声载道，许多有才之士因此逃往师勒和沙陀。也有不少大族人不满这个制度，比如我大哥云渊。他在商阙和几个志同道合的世家子弟结了血盟，致力于摧毁大族旧权和所有神器。他从我们先人的信件中发现，颜齐在生前已毁掉了大部分的神器，但仍有三件留在世间，只有颜家的后人知道那些神器的所在。“
”我大哥想方设法找出来神器的下落后，被人追杀，重伤不治，他死前告诉了我所有秘密，要我帮他找到并销毁那三件神器。原来颜齐和颜锦，当初被送到在了商阙城外一个叫朱雀岭的地方，名为封地，实则看押。木隐不但没有杀他们，还使出怀柔手段，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颜锦。这一千年来，苍梧的皇室一边小心监视看管颜家，一边又与之通婚，为的是增强自己血脉中的神族力量。“
”大哥死后，苍梧国君抄了我的家，我躲了起来，却听到我母亲在狱中病死的消息。我一心只想为母亲和大哥报仇。我大哥想毁尽神器，我却想找到那些神器，为我所用。“
”我找到了颜家人藏身的朱雀岭，装作被强盗打伤的读书人，颜家的大公子颜乐把我救回了家中。他仰慕我的学识，和我一见如故，让我教他的幼子和幺妹读书。他教我颜家的武功作为回报。我通过他的幺妹，总算打探到了两件神器的下落。第一件神器，便是颜齐的神刀，就藏在这神刀谷的峭壁中，谷里有罡风，寻常不能下谷。这些年我在岛上终于算出了罡风和月亮运行之间的关系。每隔七年的月圆之夜，会有一日罡风停止，此时便可在谷中取出神刀。六年前我下到谷中，不慎跌落。也许是我大哥在天有灵，托你们来救我。“
他见立川面色有异，自问自答道：”川儿，你是不是觉得师父利用颜家太过不择手段？我自己良心也不安。但我当时只有一十六岁，和你一样大，每晚闭上眼睛，都看见大哥和母亲死去时的样子。“
立川沉默片刻，问道：”师父，第一件神器是琅山的神刀，那第二件神器是什么？“
云师傅从怀中摸出一个铁盒，盒盖上画着一只青鸟，打开后只见一只罗盘，那罗盘黑黢黢的针动也不动，指着西边大海的方向。
“这神器叫做心之所向。是颜乐的幺妹不离身的宝物。我二人年龄相近，当时已经互生情愫，她把这件神器赠与我，告诉我只要我把它拿在手里，它就会带你找到心里最想要的东西，或是最想见的人。川儿，我当初听得这神器的用处时，真是好生失望！我最想要的，便是覆灭苍梧，给母兄报仇，我当然知道敌人在哪里，只是打不过他们而已，这神器与我有何用？但想来也许就是因为这神器没用，当初颜齐才没毁掉它。”
”我那时的失望之情，尽在他幺妹眼中，她虽然年幼天真，却是非常聪明，从此她就对我多了几分戒备，我再问她第三件神器的事情，她也不回答我。唉，我接近颜家，的确别有用心，然而对颜家小姐却是真心钦慕。她的容光，只要是遇见她的人，谁能不为之动心？川儿，你若见到她，便会明白苍梧那几个世家，为何如此自负，又为何如此珍视自己的神族血脉。“
立川听到这里，突然想到，不知子岱比之颜小姐又如何？一念至此，脸上一阵火热。
”有一日我从外面回到颜府，觉得哪儿都不太对劲。刚进屋中便中了埋伏，被抓起来带到颜乐面前。颜乐平时温文尔雅，此时眼睛通红，狂怒的象一头野兽。原来他八岁的幼子臻儿，也就是我的学生，被贼人绑走。贼人留下书信, 让他用家传的神器来换。颜乐怀疑我是那些贼子的内应，严刑拷打我。我心想这没有别人，一定是颜家小姐心里对我有所怀疑，把我供了出来。臻儿聪敏可爱，若有人要对他不利，我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要救他，怎会去打他的主意？纵使他们打死我，我也说不出臻儿的下落。这时候颜小姐走了进来，从我怀中拿出罗盘，和她哥哥说，此时最紧要的，乃是随着这罗盘去救出孩子。“
”他们将我在颜府的地牢里关着。我日日向上天祷告，只盼臻儿能早日获救。一天晚上，我被带到书房，只见颜乐端坐在那里，神情木然，颜夫人手中用一床红色的锦被紧紧抱着臻儿，低声哄着他，我只道臻儿获救了。却见鲜血从颜夫人脚下流出来，仔细一看，原来小公子的心脏中插着一枚金镖，面如金纸，已然气绝了。”
“我心中大痛，突然听到颜乐抬头问道：‘云砚？’ 我一震，这两年我在颜府，用的都是化名。他既知道了我的真名，也必定知道了我是云渊的弟弟。颜乐惨笑道：“我真是有眼无珠，请了云家的先生来教自己的儿子和妹妹！”原来他昨日收到贼人来信，信中让他放了云砚，否则定会对小公子不利。今天他们赶到一处废弃的客栈，却看到儿子中了镖气息奄奄的躺在那里。川儿，我根本不知道这写信的人是谁，这人故意陷害于我！但我当时真是百口莫辩。“
立川看到师父闭上眼，胸口不住的起伏。这事情发生在多年以前，但师父只要想到当时的情景，心里还是痛极。立川心思密细，他稍稍一想便发现诸多疑团需要问清，只是不想打断师父讲述。
”颜乐命人把我的手筋脚筋挑断，用刀在我脸上割了数十下，扔到大街上，以我为饵，来抓我的同党。我痛的昏厥了过去，发了几天的烧，等我醒转来，发现自己在一所茅屋中。颜小姐一身雪白，坐在我床前看着我。我知道我被毁了容，定是丑陋不堪，可她的眼中尽是爱怜和伤心，我不住的和她说，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她惨然一笑，点头道，‘我知道！’，抚了抚我脸上的纱布，把那罗盘留在我枕旁，便飘然走了。“
”后来我在江湖上飘荡，遇到了我兄长的一个旧识。他接好了我的手筋脚筋，还传了我一身功夫。我想着去为我母亲兄长报仇，便跟着他到师勒招兵买马，可过了几年，却传来消息苍梧国君驾崩的消息，于是我这仇也无处可报了。我又想去查出当时杀害臻儿陷害我的人，就偷偷的潜入了朱雀岭，才发现颜家早已人去楼空。“
”颜夫人因为臻儿去世，伤心过度，不久之后便去世了。颜家小姐四年前被苍梧的二王子娶为妃子，颜乐离开了家，不知所踪。我又潜入王宫，当时正是苍梧新君刚登基不久，宫中颇为混乱，我在宫中呆了几天，搜过了每间房屋，也没寻到颜小姐。“
”一天晚上，我在花园中见到苍梧国王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玩耍。那天是满月，月光特别明亮，我见那小孩侧颜酷似臻儿，但比臻儿还要俊美，不由得偷偷跟着他，直到我看到他的那双眼睛，就再也无疑，那定是颜小姐的儿子。“
”只听得那孩子问道：“父王，你说我生日这天便会带娘亲来见我，她在哪儿呢？” 他父亲苦笑道，“今日我们对月亮许个愿，你明年生日，娘亲定会回来了好不好？” 那孩子大哭道：“父王骗人，父王骗人！我看到娘亲的牌位了！娘亲不会回来了！“
“下面的宫人吓得呼啦啦的齐齐跪下，一个宫女哭道：”小王子上个月在宫中闲逛，看见了贵妃娘娘的牌位。他指着牌位问我这是做何用的，我只道他不到三岁，并不识字，不认识上面写着什么，就告诉他说牌位是祭奠故去的人的。谁知他昨天看到皇上写给贵妃娘娘的诗，又问是写给何人，我们告诉了他之后，他竟说他记得牌位上面刻的字与诗里的字一样，贵妃娘娘定然已经故去了！“
”我当时只如五雷轰顶，迷迷糊糊的就出了宫，走到了一条小河前面，只觉得我这一生之中所敬所爱与所恨之人都已不在世间，活着也无甚意义，就算我报了仇，他们焉能复生？如果我不在师勒耽搁，早一步到宫里去找她，就不会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这时我兄长的旧识找到了我，他见我有寻死之念，便说我还欠着他半条命，让我去寻出剩下的两件神器，送到他那里让他销毁掉，作为对他的报答。“
云砚合上罗盘，把它放到立川手中，”川儿！这罗盘对我已无用。只盼望它能给你指引。我只道最有用的神器必可以摧天毁地，可人一生中最难的，难道不是了解自己的心意？唉，心之所向，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