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隅中。

    大夏皇宫,御花园。

    东边一角,有一颗楸树。楸树干云蔽日,正值花期。

    一抹夏风拂过玉楼金阙,晃到楸树枝头上。

    风游在碧绿之间,撞得粉紫花云轻轻摇曳,带着骄阳光束穿梭其中,画出斑驳光影散落四方。

    树下,石桌上,有一名少女。

    少女披着叶影薄纱,伏在石桌上,香梦成酣。

    然而夏风顽劣,惹得楸花四溅,红香散乱。

    花雨敲醒了石桌上的人。

    枝如月半睁美目,枕着胳膊,惺忪地望着前方。随着感知归来,她忽觉右手有欲坠之物,扫眼看去。

    一把团扇倒悬在她虚握的指间,全靠一条翠涛色的编绳玉坠拉着。

    她顺着扇柄一握,巧然往石桌上一放,再提起手腕,摩挲着手指,搓挑间解开缠绕在指尖的扇坠。

    扇坠有些分量,扯得软玉春葱样的手指留下道道红痕。

    枝如月感知红痕处,麻痒中夹杂着痛意。

    她干脆顺着红痕揉了揉,待痛痒消散后,瞥见衣上落花。

    楸花娇嫩清丽,散发着缕缕清甜。

    她受不得这样的诱惑,便伸手轻捏,再将其缓缓放到鼻尖浅嗅。

    花香勾出她脑海中的一个疑惑。

    他来了么?

    清早,皇后叫枝如月去陪用朝食,实际上是让她先挑选服通国上贡的一盒宝石,好做她及笄后穿戴饰品。

    宝石数量虽不多,但每一个都出奇的个大且色正,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好些公主、嫔妃得知后,拿出压箱底的手段,只求拥有一颗。

    皇后本来想将宝石全给枝如月,但她见那群人什么神通都使出来了,保不齐会犯什么蠢事。她也只好退而求次,让枝如月先挑选,剩下的再拿出去让那群人争抢。

    枝如月对此略有耳闻,也对这次的宝石生了些许兴趣。

    于是她早早到了椒房殿,用过朝食后,见到了那一盒宝石。她发现这些宝石担得起这番动静,也属实漂亮。

    漂亮得她每一个都喜欢,但她却只挑了几颗寻常人撑不起色的宝石。

    倒不是她谦卑,而是往年都给她了,今年让让也无妨。

    毕竟她全拿了也不会怎么样,帝后二人一定会偏向她。

    因为姨夫和她阿耶,姨姨与她阿娘,有着相伴长大,可托生死的情分。

    随意拿几件事来说,姨夫敢让她阿耶战后多年仍旧掌握五十万大军,她阿耶会为姨夫请来他国国主献舞。

    她阿娘怕姨姨因此为难,打着边关苦寒的名头,把枝如家唯一的子嗣扔给姨姨,好堵上其他人的嘴。姨姨会将世间女子追求之物,全送到她面前,以供选择。

    枝如月就这样,同太子养于皇后身边。帝后二人对她极好,吃穿用度甚至高于太子,一些小事上更是按她想与不想。

    她没养成嚣张跋扈、眼高于顶的样子,大部分靠那群死盯着她的御史,毕竟她在所有人中能受到的约束最多。

    帝后、耶娘虽然希望她不受约束长大,但他们也明白“异于寻常,不一定是什么好事。”的道理。

    枝如月就这样与肆意奔跑、驰马试剑的过往告别,迎来要她端庄娴雅、进退有度的皇都贵女未来。

    午夜梦回时,她只觉得往日种种皆像一场梦,她抓不住也摸不着。

    挑完宝石后,皇后觉得她挑得太少了,正想再让她挑选几个时,殿外传来细微又零碎的交谈声。

    皇后看了一眼身旁的侍女,侍女当即退出殿内查看。

    待侍女回来禀告,众人这才得知。

    太子写了一副好字,当下派内侍送与皇后以表孝心。

    皇后知道后瞧都没瞧一眼卷轴,便让宫人收起来,她看着有些心虚正欲开口的枝如月说:“如意心眼子多,皎皎以后莫要被他骗了。”

    说完,她闭上眼,朝枝如月挥了挥手。

    枝如月见到,咽下想说的言辞,熟稔地行礼告退。传信的内侍也在一旁默默行礼告退。

    原本充满言笑晏晏的宫殿静了下来,恢复一贯的华贵庄严。

    待枝如月退出殿内,多走上几步,身后内侍很自然地递上一张字条。她打开纸条一看,上边写着——楸花池见,好物与之。

    她看着群鸿戏海的字迹,心中暗暗称奇:如意又学得一种字体精髓,他在书法一道果真天赋奇佳。前还是草书今就成了楷书,学得这么快又这么好。他怎么就不能跟我学学作画呢?非要我作画他题字,说什么我会就是他会。

    看完纸条后,枝如月将其收到袖中暗袋中,带着侍女熟路轻辙地沿着红墙琉璃瓦来到楸树池边。

    楸花池不大,一颗正值花期的楸树,一套桌椅,一汪清池,两块池边的巨石,三片围绕池水载的花树。

    枝如月望向四周,没看到相约之人半点影子,笑着想到:总算比如意早了一次。

    她挥散侍女与身旁候着的宫人,让她们找个荫凉的地方歇息。然后自个迈着莲步径直移向楸树,捡起石凳上的楸花,再缓缓坐下。她摇着绣有蝶戏海棠的团扇,闻着香甜的花香,赏着因早到而变得不同的美景。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早起的困倦涌上双瞳。

    风吹花落,楸花清甜的花香扑得枝如月渐渐清醒过来。

    她看着眼前小小的花,鬼使神差地微张朱唇,抿咬下一片花瓣,轻扯慢嚼。

    一抹淡淡甜味伴着馨香在口中蔓延开。

    “饿了?”

    一道清朗的声音如炮竹般在枝如月耳边炸响。

    她飞快撑起身子,来不及咽下花瓣,紧捏着花朝来声处看去,眼中情绪如清泉激荡。

    一件薄衫瞬间从她身上滑落,露出衫下的石榴红洒金襦裙。

    日光夹杂叶影散落在枝如月身上,春风微拂,让人心头微颤。

    她转过身,只见身旁站着一位身如青竹、乌发高束的郎君被日光笼罩,一时之间竟看不清脸。

    待日光没那么耀眼,她看清脸后,霎时松了一口气。

    来人正是太子祈夜安。他穿着一身少见的白色织金绣麒麟暗云纹圆领袍,显得人愈发金昭玉粹、俊美非凡。

    当枝如月看到他那张脸带着一抹谐谑,鼓着脸说:“你让我好等!还吓我,你太过分了。”

    祈夜安看着枝如月神色转变,眉目间藏上几缕笑意。

    他先弯腰捡起地上的薄衫,往最边上的石凳上一抛,不慌不忙说:“父皇留我考问,连带左右也不得脱身,故而让皎皎久等。还请皎皎原谅小的这一回。”

    说完,他走到枝如月身后,将手放在她肩上,轻捏起来。

    枝如月只觉这力道刚好,趴睡的酸麻也消减不少,便软了声说:“原谅你了。”

    她想了想,又说:“别避重就轻,下次不许吓我!”

    祈夜安也不停下手下动作,张嘴就说:“好好好,下次再说。”

    枝如月听了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侧头,威胁之意不露言表。

    “错了,错了!下次绝不再犯!”

    “这还差不多。”

    枝如月说罢,做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情,还点了点头。

    祈夜安见状暗自舒了口气,但眼中的笑意始终没消过。

    他又觉得现在时机正好,于是停下手中动作,从怀里掏出一个略显古朴的檀木盒,伸手一递,说:“小娘子大度,这是在下赔礼,还望收下。”

    枝如月看着这个外观古朴用材尚佳的盒子,犹豫着伸手接过,忐忑问:“里面不是活物,对么?”

    不怪她如此谨慎,实在是某人以往的举动太过出奇。但凡送的东西是装在盒子里的,十有八九是小动物。从带壳的到不带壳的,多脚的到不带脚的,某人还信誓坦坦地放言称她会喜欢。

    虽说她的确有些喜欢,毕竟一个五岁前都在边关长大的孩子,玩得就是这些,突然见着还是有点惊喜。

    不过她收到这些小动物时,身边人无一例外,惊叫连连、惶恐万分。在皇都呆了一年,早被教导过女子该喜欢什么,她自然知道怎么做。要不装作呆愣原地,要不装作神色慌张,左右要拿出不喜的神色才能与他人无异。

    久而久之,她收到来自祈夜安的神秘礼物时总会多问一声。

    更何况她如今一举一动都被满皇都贵女追捧,若是传出这个喜好,想想竟有点难为情。

    祈夜安知道她所想,也习惯说:“尽管打开瞧瞧,定符合你心意。”

    枝如月闻言,将盒子放在左手背,目光移到锁扣上,右手缓缓打开盒子。

    一支紫光檀花瓶簪躺在其中,整体光滑古朴,品质上佳。只是瓶身不像寻常样式,瓶身瞧着更像胆瓶些,胆圆颈长的,分外雅致。

    她愿意接受这个“礼物”么?

    祈夜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忐忑过,像一尾搁浅的鱼,等待浪潮的卷袭。

    只见枝如月素手芊芊地取出簪子,寸寸摩挲,眼里漫出满满的喜爱之色。

    她瞧了好一会儿,眼如弯月说:“果真是好物!甚得我心。”

    祈夜安听她如此坦言,压下心中的期待,藏下一抹失落,伪作自得说:“那是自然。”

    “你说做这簪子的人怎会有如此巧思,竟能想到把瓶身做成胆瓶样的,实在是妙,我真想现在就簪上瞧瞧。”枝如月感叹着,“这好物是哪位巧手做的?我想多……”买几支送与友人。

    “区区不才,正是在下。小娘子要做几支?”

    枝如月咽回想说的话,心中生出些许愧疚。

    “你眼光手艺很好嘛。这簪子做起来多麻烦,一支就够了。”她声音小了稍许,又扯了旁的说,“怎么想起送簪子?”

    祈夜安闻声,心中重燃期待,说:“前几日你不是嫌弃没有合适的花瓶簪么。我正好有块上好的木料,顺手就刻了。我还怕你不肯收。”

    枝如月听得看了看簪子,又看了看他。

    “你我一同长大,相送些东西也没什么,总不能因大了就回避往日情分。”祈夜安见状很自然地解答道。

    枝如月这才想起今日不同往日,但她也觉得祈夜安这话有理。

    当下虽也讲究男女大防,但只要不太过,旁人也管不着。更何况,二人幼时同吃同住于皇后身边,七岁后才分开各居一殿,互送些东西实属正常,就算光明正大送也说得过去。

    虽说送簪子有些不妥,但这没有旁人。

    如意又不会害她,收下簪子又如何?

    更何况,这簪子真好看~

    于是,枝如月收起簪子说:"不用担心这个,我俩谁跟跟谁?更何况这是你的心意,我喜欢都来不及,怎么会推却。再说这簪子属实美丽,下次簪花我定用它,让旁人都来夸夸你的手艺。"

    祈夜安眼眸中情绪翻滚,几次想收回前言,坦言心声,最终却说:“那敢情好,不过别说是我做的,那群御史我怕极了。”

    可惜枝如月背对他,也看不到他的眼眸,只连连点头。

章节目录

竹马怪怪的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斤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斤两并收藏竹马怪怪的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