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走在江州城的官道上,却不是往驿馆的方向。

    明日事成后,他便可以快马回京办自己的事。可他总觉得这江州城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等着自己去取。

    已经过了猫儿桥很远,他看似在长街上走的漫无目的。

    其实每走一步都令他心惊。

    青石板在脚下一步一响,明明陌生的街道处处透着熟稔的气息,“前方该有家茶楼”他在内心默默想着,转过路口果然有家茗山茶楼,茶楼旁是另一条宽阔的街,尽头似乎有座府邸,远远看去金顶石壁,楼阁林立,只是夜色昏暗,整座宅院无一豆灯光,寂寥萧索。

    萧衍立在荒凉的府邸门口,大门并未落锁,府门上的大匾更是蒙尘结蛛,辨不清字迹。他只使了些许气力便推开了覆满尘土的大门,下意识调整呼吸,阔步进府。

    仿佛行在走过无数遍的路上,无需回想,萧衍便来到了这座府邸最大的院落——院子里盛满杂乱无章的花。

    晚风温凉,枝头上的花微微颤动,似乎转瞬凋零。牡丹遍地,倾倒横生在踏脚石上,几乎没有留下能容人行的空隙。

    萧衍从方才起,一直有股难以名状的哀伤一直流淌在心间,他不明白自己为何悲伤,残景凄凉,他却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只是眼前诸景仿佛历历在目,心中滞涩,寒凉的夜风侵略四肢百骸,直将他吹得千疮百孔。

    主屋的房间里照进月光,抬手轻抚那些熟悉的陈设,窗前的案,梳妆的镜,折梅的屏,宽衣的架,一样一样,触手生温。

    立在床帐前,探手摸索枕下,竟取出一只千岁结荷包,直觉这就是自己要找的东西,一时胸中如擂鼓。

    海棠红的荷包,用的是如烟似霞的软锦,绣着一只歪斜的彩蝶扑着大的不成比例的牡丹,瞧着绣工很是拙劣,边缘的丝线收的深深浅浅。里面放着一张泅红的信笺并一枚同心结,信笺上有字:明河作枕萧郎语,终日与花深篱去。

    乞巧节前后江州城家家户户燃兰香红烛,此时在室内,不知是满城烛火的气息太重,亦或是院子里凌乱肆意开了满地的白牡丹的气味纤秾,萧衍只觉得这混合的气味太过太甚,熏得他头疼欲裂,终是撑不住倒向身后的青纱幔帐。

    ……

    再睁开眼,在一座宫殿里,雕梁画栋,翘宇飞檐,檐上两条对称的金鳞金甲的龙,萧衍认出这是大梁皇宫。

    “皇弟,近来可好。”四皇子身着宝蓝梅花蜀锻直?,罩着银白樱草底掐金外袍,朝他笑得春风拂面。

    奇怪,我怎与萧昭交好?不待他细细思量,画面天旋地转。

    他在一辆马车里,四皇兄萧昭坐在他的对面,依旧是如沐春风的笑:“我和你说,这次我还带回来一个妙人,只是没学过规矩,尚在校礼监,等她下学了我带你见见。”

    “民女叶深篱见过四殿下,见过七殿下。”熟悉的身影映在萧衍眼底,面前的少女螓首蛾眉,端方款款,举止做派与他印象中小心翼翼的叶家小姐全然不同。

    “殿下,阿篱愿意的。”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细细的声音却像是直接敲在了他的心上。

    ……

    画面又变了,满眼是夺目的红,面前的女子一身繁复锦绣嫁衣端坐在床弦,两只手紧张地交握着:“殿下,你来了。”是他熟悉的,甜甜的嗓音。

    大婚后时光飞逝,不知几许年华。

    后来,他发现阿篱终日闷闷不乐。

    她与萧衍说自己在京中待的憋闷,想回江州了,回江州……萧衍便依着她,正是江州的阳春三月,他们忙着种花,忙着制香,去放江边的风筝,去观溪石山的老鹤。

    水缥满院薰风暖,风吹一夜渡梨花。

    一直到了八月,盛暑难耐,宫中突然传来消息,父皇情况不好。

    等他匆匆赶回皇宫,几位皇子都在父皇的床榻前低声泣着,先皇殡天,国丧孝重,足足十五日后金丝楠木的棺停灵护国寺。

    萧衍本是早就定下的太子,可是四哥拿着明黄的诏书眼眶尽红,恨恨地同他说:“父皇生前一直在等着你回来,可你迟迟不归,父皇终是把这帝位传与了我。”

    来不及想父皇对他有多失望,浑浑噩噩地回到王府。往日里明媚地笑着迎上来的身影不见了!

    他心底慌乱,不加思索地调动了身边所有的近卫去找。

    后来听闻大皇子带兵围了皇城,声讨四哥的矫诏,大皇子此人孤僻乖张,空有用武之材却无治国之能。他立刻带上禁卫军赶赴宫中帮四哥。

    玄极殿外大皇子的人悉数被他压制,推开殿门,却见到他苦寻几日的小篱,正将一柄利刃一寸寸地推进四哥的胸口。

    她似乎说了什么,萧衍只觉得利刃的锋芒晃了他的眼,等他回过神,大皇子的剑已经抵在他的心口。

    他的近卫还在满世界的找她。禁卫军见状一时无人敢再上前,外面又是一阵兵戈相接,竟是段殇捏着虎符走进大殿:“在萧昭的府上搜到了,他可当个宝贝似的藏着。”

    大皇子萧仁接过虎符,扭头问阿篱:“这个人,杀吗。”

    阿篱站的离他有些远,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淡,她身旁宫灯里的烛花不知怎么的爆了一下,叫他想起新婚之夜,那对龙凤花烛也是这样的声音,彼时她的脸色绯红如霞,眉宇间酿满温柔与羞赧。

    可这时她说:“他也该杀。”

    他也该杀吗?一句话直叫他胸腔间破了个窟窿,有数九隆冬的寒风呼呼地向里面吹,浑然不觉萧仁何时将剑刺入心间,栽倒在大殿锦毯的前一刻,他颓然看着小篱和萧仁拥在一处。

    他想着自己该做什么,对了,该恨她,恨她欺骗自己与大皇子勾结在一起,恨她杀了自己的四哥,恨她玩弄自己的真心,死前,他将这个人恨透了……

    萧衍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驿馆,那座空置府邸里的一场梦太过真实,真实到他的心口依旧在钝钝地泛着疼。

    自他记事起,心口疼的毛病便时不时发作。他一直以为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没想到是拜她所赐。

    他生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在那场梦里他有父皇的疼爱,有四哥的手足情谊,而现实里的他什么都没有。

    一向都是有想要的,就设计着抢过来,有惹他的,就百倍千倍还回去。

    渡渊看着他的主子浑身暴戾地回到房间,取上佩剑又浑身暴戾地出门去。

    这乌鸦暗道不好,主子不会是想去直接杀了四皇子吧。他忙不迭的跟飞在后面,却见他出了驿馆,一径往叶府的方向飞奔。

    此时已近五更天,黎明前的黑暗尤盛,月亮隐在云层后面,天上没有一颗星。

    萧衍从浣花堂的屋顶悄无声息地落地,打昏了门前瞌睡的婢女,身形一动便闪到了阿篱的床前,长剑接近她胸口的前一刻,他蓦地发现自己的另一只手还紧攥着那只千岁结荷包。

    明河作枕萧郎语,终日与花深篱去。

    ……

    那确实不是梦,而是忆起的前尘旧事。

    他看着面前女子的睡颜,眉间微蹙,嘴角向下,双臂紧紧拥着衾被,似乎受了委屈。远远不比记忆中的小篱娴静端方,即使睡着了也是满脸温柔和顺。

    此时的她还没有骗过他,然而她终究会与大皇子情投意合,他们会一起来杀自己,可如果永远不让她见到大皇子,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萧衍的耳力极好,在他提着剑纠结是否杀掉面前的“祸害”的时候,已经听见了耳房传来细细碎碎的响动——叶府的下人起眠了,他僵硬地收回手中的剑,满脸黑沉地回到驿馆。

    阿篱这一夜睡得心神不宁,除了梦见父亲公堂当场判罪,叶家阖府牵连被杀,还梦见自己被人救走后萧七提着剑一路追杀她。

    青钰走进来瞧见她满脸倦容,知道她定是在为今日的堂审焦心。

    “姑娘昨日理出来的簿子我都放在手箧里了,再不济还有驿馆的那萧大人会帮忙,姑娘宽些心。”

    阿篱联想到自己的梦,梦里萧七要来杀她,而实际上萧七会帮她,可见梦都是反的,那父亲便不会获罪,叶家更不会被牵连了。

    整理好心绪,她回应道:“嗯,青钰,你去瞧瞧母亲晨起没有,叫母亲慢些更衣用饭,府衙那边不到巳时不会开堂的,咱们去了也是白白等着。”

    江州的规矩,即使是不公开审理的案子,犯人的家眷也可以到庭上听审,更可以当堂呈出证据。

    叶母终究还是带着他们早早来到了府衙。

    干巴站着等,时间便走的异常的慢,终于在阿篱推测案子是不是要推到下午开审的时候,府衙二堂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程老手脚都戴着木枷,跪在正堂下,父亲与白老只手上戴着木枷,跪在两侧。犯人的家眷被安排跪在最下首,阿篱打眼偷瞄了一圈,没有看到萧七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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