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同我说说你们在华山的事吧。”

    这个话题正中照影的下怀,他对于京中诸事早就开始厌倦了,还是在华山上无忧无虑地修习更称他的心。

    “……那时主子年纪尚小,师傅对他下了铁令,半部功法练不完不许吃饭,主子饿得紧,便撺掇我和渡渊去厨房偷糕。”

    “原本一切都神不知鬼不觉,可主子那时不知为何,吃着吃着忽然大哭起来。这下全完了,师傅被哭声引过来,事情败露,师傅连我和渡渊一并狠狠罚了一通,害我们三人连着在华山上添了一月的水缸。”

    “只有他”,照影指着宣杪,“他那时不屑同我们这些京中来的说话,不光没有帮我们添缸,还追着嘲笑我们。”

    宣杪默默替自己辩解:“童稚淘气,情有可原。”

    阿篱听得下巴都要惊掉了:“所以,渡渊原本是个人?”

    照影答的飞快:“它当然不是人,是修出人形的乌鸦精。”

    宣杪在一旁“噗呲”一笑。

    “怎么觉得在诓我,世间哪有妖精。”阿篱道:“……那你们主子后来也不解释下自己吃糕为何大哭?是想家了?还是吃不得山上的苦?”

    “说起来我还真想象不出萧殿下大哭的样子。”

    照影到嘴边的话忽然一噎。

    “主子自十岁上便再未哭过,叶姑娘怕是见不到了。”宣杪道。

    不待阿篱感慨一句真可惜,车内的萧衍探出半个身子:“上车,回府。”

    萧衍将她在云府的院子直接安排在上房,据他所说两人成亲后自然会搬至御赐的府邸,那时云府便可留给她的家人长住。

    按照大梁朝中的规矩,皇子娶亲,其妻子母家必得有爵,便是原先没有也要临时加封。好在萧衍事先同阿篱商量了,这条他倒是可以不遵。不然光是让阿篱想着,自己在市井间搭了一辈子脉的父亲突然混迹官场,便胆战心惊。

    阿篱自然是希望能常常见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可依她对父母的了解,他们定然更愿意留在熟悉的江州。因此早前她便将萧衍给她的云府宅契和地契,连同女使一并还回去了。

    这夜回到云府,宅内四下里灯火通明,阿篱在上房中抄书。萧衍宿在离上房最近的院落,这院落名字颇为有趣——名叫吾岂轩。

    有关萧衍的志向与野心,阿篱在景明宫的书房内旁敲侧击地了解过一些,她担心自己于一位皇子谈不上半点助力。

    那时萧衍给她的说法是,目前皇帝一力扶持四皇子为太子,其余不是四皇子的拥趸就是像他一样无意于皇位之争的,所以阿篱只需要跟着他做个闲散王妃。

    今夜见着这样的院落名字,再联系他日日奔走在大理寺与户部,他真的愿作个闲散王爷安逸一生吗?吾岂……吾岂不欲往啊!

    只怕他不光有野心,还有包举四海之心……

    思及此,阿篱阖上面前抄完的书册子,她想着明日起便不再揽抄书的活,总归伴读的月银可观,她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提升自己。

    虽然阿篱拒了萧衍送她的贴身女使,可他还是在上房另添置了足数的侍女。

    说添置是因为萧衍原先在云府住的也是吾岂轩,这间上房一直是空置的。

    阿篱坐在上房的床弦上,双手抚过架子床一侧的梅纹帐幔,她总觉得这房内处处透着熟悉,和当初第一次来云府,在府宅阀阅下感受到的一样。

    那西窗下的罗汉榻、隔断内室的围屏,甚至外室的琴桌、条案、香几,无一处不熟稔。她竟然有种这间院落在等候着自己的错觉。

    两名女使抬着一座掐丝珐琅的熏笼安置在室内正中,另有两名女使捧了脚炉手炉送进来,阿篱望着这忙不迭的一群人,笑道:“哪里就冷成这样了。”

    一名青衣女使笑答:“是殿下方才吩咐给姑娘送来的,殿下对姑娘的事很是上心呢。”

    阿篱复问:“殿下这会子歇下了吗?”

    女使们皆答:“奴婢们不知,殿下惯常只留照影大人在一旁侍候。”

    阿篱现下毫无睡意,她想同萧衍说今日的遭遇,想同他讨论虫娘的案子,还想问他为何自己对云府有莫名的熟悉之感。

    于是她取出一件斗篷披上,拿上方才女使送来的手炉,往萧衍的吾岂轩行去。

    没想到吾岂轩的院门大开,照影在门扉处候着,见她来了笑道:“叶姑娘可算是来了,主子等了好一会了。”

    “萧衍在等我?”阿篱顿住步子,好笑道:“他何故不让你去叫我,反而学姜太公钓鱼呢,若我不来他又如何?”

    照影也在心内编排萧衍故作矜持,如今人都在府上了还在等着别人女郎主动,他大言不惭:“主子自然同叶姑娘心有灵犀。”

    “照影,怎么连你都学坏了。”阿篱嗔他一眼,快步朝正房走去。

    萧衍果然在等她,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中堂,莲花案上放着两杯沏好的香茗。见她过来马上起身拉上她的手,“冷不冷?”

    “有点。”阿篱说着向他的怀里靠,汲取他身上的暖意,“你今日在户部巷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回府前看你脸色不太好。”

    “嗯。”

    “蛀虫太多了,私募税款,尚不知幕后之人是谁。”萧衍将人牵到案前坐下,“宣杪说你今日被下了蒙汗药?”

    “好在我有内力护体,并无大碍。”阿篱凝重道:“地阊街街尾的那家畅客来,平日接待的都是些走南闯北的人吗?”

    “今日我看着气氛十分可疑,连店掌柜都对住店的客人颇为忌惮,那些镖师运的货也不知是什么,未见镖车,也未见驼匣,倒是马厩里马匹数目,目测大大超过镖师人数——”

    阿篱接着道:“我还见到了一位穿着锦袍的大人和丁浦交涉。这丁浦,看其他人对他恭敬的态度,他应该是这群人的总镖把。”

    说到丁浦,阿篱更是气得咬牙,这个毫无人性的小人,幸好丹音当初能远离他,可是丹音命苦,从虎口出来又掉进狼窝。

    还有丁浦那转杯的细微动作,萧衍告诉她正是江湖中人传达解除危机之讯。

    萧衍先前从未留意过畅客来,听阿篱这般说,他也觉得这客栈透着古怪,正好可以安排他在同福酒肆的那些小探子们去盯着。

    “虫娘的案子我只查到是丁浦将人转卖给严楷,至于昨日武安侯府的宴会上发生了何事,只怕得让仵作验尸。”阿篱说着垂下双眸:“严家肯定也能想到这一点,他们今夜定然有所动作,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别担心,我让渡渊去严府盯梢了。”萧衍道:“除了严府,严家在京郊的几个庄子我也安插了人。”

    “……渡渊还能这么用。”阿篱喃喃,随后她意识到萧衍这是要漏夜等着消息。

    她压下心内的不安,笑道:“原来你等的不是我。”

    萧衍示意她饮案上的香茗:“此茶有提神的功用,留下同我一起等消息。”

    即使萧衍不说阿篱也是一定要留下等的,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转而期期艾艾地问萧衍:“你这府邸好生奇怪,处处透着熟悉,我不会幼时曾来过的吧?”

    她说完飞快地摇头:“不对不对,明明幼时从未到过长安,还是说江州也有类似这样格局的宅子。”

    “别乱想。”萧衍偏过脸不敢直视她的目光:“若你不舒服我们便换住所。”

    “……那倒不必了,你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不是说陛下一直对你有疑心,娘娘又不在了,凭你一人能攒下多少,够买宅子挥霍的。”

    萧衍:“你似乎对皇子的年俸有误解。”

    阿篱一愣,她对皇子的年俸确实不了解,她是想着便是入得多,又要维持尊贵体面,又要养着手底下一班人,总归耗资不菲。就连受宠的四皇子不是还要截下西固的贡玉当成银子使。

    随后她同萧衍谈严楷,谈柳若眉,甚至还谈及杜谕和殷好颜之间的微妙气氛,谈及放在同福酒肆快要产仔的兔子。

    一直至交鼓打了四声,案前的窗棂终于传来翅膀拍击的“噗噗”声。萧衍抬手推开合扇,便听得渡渊唧唧啾啾的叫。

    阿篱困惑地望着萧衍,等待他翻译鸟语。

    “严府下人将虫娘的尸身送去了西市的一家棺材铺。”萧衍拉她起身:“你若害怕无需随我同去,回上房休息也好。”

    “虫娘如同小妹一般,没什么可怕的。”阿篱摇头,“仵作备下了吗。”

    “嗯。”

    萧衍替她拢了拢斗篷的领子,“不然再添一件衣裳,手炉也该换了。”

    阿篱苦笑:“萧衍,我真的无事,再说亲眼见到虫娘下葬我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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