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铜炉里的火正旺,精锻炭火内夹杂着苏合香与熏陆香,芬芳宜人,澄青的地砖融融透出暖热之气。

    寒露渐重,冬风从窗棂的间隙里划过。

    林楚修叫了个小丫鬟进屋,小丫鬟手脚麻利,忙不停地在屋内仔细查看着。

    祺安故作轻松,哑着嗓子:“无妨,我动静这么大,老鼠机灵得很,估计早被吓跑了。 ”

    林楚修轻飘飘地搭话:“嗓子怎么了?”

    祺安越哑越凶:“尚未恢复。 ”

    林楚修并未叫小丫鬟停,眼见着就要靠近床边,祺安装模作样地捂住肚子:“嘶 … … ”

    林楚修侧头看向祺安:“怎么了?”

    小丫鬟倒是听了声,停下手上动作替祺安回答道:“许是饿的。姑娘回府时便说胃疼,还不曾用饭。夫人让小厨房整夜热着菜呢,说姑娘什么时候胃口好些了,就什么时候送来。”

    林楚修多看了一眼半佝偻着的祺安:“去小厨房看看现在有什么菜,拿些不油腻的来。”

    小丫鬟停住了正要拉开衣柜的手,乖巧地应了一声后退出房间。

    见小丫鬟走了,祺安终于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她慢吞吞坐下,故意放缓动作地给自己沏了杯茶。见林楚修像堵墙一样还立在自己面前,一时无语。

    她一手端着茶,另一只手四指并拢,轻轻扣了扣桌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林楚修闻声转头看她,见她伸手指了指门外。

    这是要赶林楚修走了。

    林楚修挑眉,直接气定神闲地坐在祺安旁边,伸手拿走祺安手里的茶放在自己面前:“胃疼不宜夜饮浓茶。 ”

    祺安借着揉腹的假动作,不满地啧了一声。

    林楚修端坐着不动,祺安又不好继续开口催他,于是两个人围着桌子坐着,彼此无话。

    广阔庄穆的刺史府静静地矗立在冬日中,其中尤为寂静的,便是祺安和林楚修独处的这间屋子。

    小丫鬟走时并未拉上门,两人无言只好看看风景。屋外非常安静,黑漆漆的,偶尔会有一股风,把院内的树枝吹得摇摇晃晃。

    太安静了。

    林楚修侧头朝祺安看去,看到她用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这是她感到焦急时的小习惯,林楚修对这小动作再熟悉不过。

    他目光闪了闪,开口问道:“胃还疼吗?”

    祺安点了点头。

    林楚修:“嗓子呢?”

    祺安依旧点点头。

    林楚修见状,干脆将自己的手摊开,放在祺安面前。

    祺安微怔。

    林楚修眼底暗沉,盯着她,仿佛要透过那白布直直看进她心里去。

    眼前人低着头无甚反应,林楚修自嘲般笑笑,将手收了回来。

    就在他收手的当口,祺安竟鬼使神差地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将林楚修的手拉到自己面前,用食指轻轻在他的掌心写下了两个字:三问。

    祺安总是喜欢在写完字后,指尖在右下角重复点两下来暗示林楚修自己写完了,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熟悉的触感落入掌心,林楚修这才对祺安回来的这件事有了实感。

    林楚修:“为何会失忆?”

    祺安歪着头想了想,写:不知道。

    这可不怪她不帮着那姑娘圆谎,她是真不知道,就算临时编也编不出来。

    果然,她的回答令他有些意外,林楚修皱眉道:“以往一点也不记得了?” 祺安不耐烦地点了点旁边的桌子,这是换个问题的意思。

    林楚修只好改口:“为何不回翠微山?”

    祺安一笔一画写:“师父不让。 ”

    林楚修追问:“那息尘师父现在在何处?”

    祺安听到息尘师父的名讳明显一愣,紧接着推开了林楚修的手,比划了个三,暗示他问题已经够了。

    林楚修狡辩:“第二问你未作答,不算。 ”

    祺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

    林楚修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又在耍赖。以往每次只要遇到她不想回答的问题,她总会借口嗓子不好,眼睛不好,耳朵不好。

    不过这次竟让林楚修也没来由地感到轻松,漂亮的眸子里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这一刻,他确定眼前的人就是祺安。

    担心“祺安”随时会醒,祺安死活把要陪她用食的林楚修给赶了出去。林楚修既已确认了祺安的身份,也惦记着明日的正事,只得作罢。

    好不容易送走了林楚修这尊大神,祺安筋疲力尽。她绕过屏风,来到床前,将罗帐拢起,望着依旧呼吸均匀,尚且睡得安稳的“祺安” ,祺安忍不住伸手轻轻戳了戳她白皙的脸蛋,咬牙切齿道:“我可帮了你大忙了。 ”

    “嘶”。

    腰间不小心被枕头碰到,疼得祺安几乎蜷成一团。她用手摸了摸,方才被贺兴生刺的伤口又渗了血出来。

    祺安就地坐下来,怔怔地看着手上的血迹。

    其实伸手握住林楚修手腕的那瞬间,她就后悔了。她分明知道林楚修就是来试探“祺安”身份的,自己也没必要帮这姑娘,可她心软了。

    或许是今天晚上听了姜望舒太多的念叨。她听到说林楚修寻了她很久,听到说自己离开后林家出了那么大的事,听到说林楚修因为寻不到她伤心了很久。

    她原本很难相信那个傲慢,恣意而又矜贵的小少爷,会因为寻不到她伤心很久,直到适才她看到他眼里的失落。

    所以她心软了。

    祺安心里堵着酸酸的,微微叹了口气,不该留下来的。

    今晚也好,刺史府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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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下了几天之后终于再次停了,只是积雪堆得厚,有风吹过,吹落青柏枝头堆积的簇簇白雪。

    冬日无阳,银灰色的云块在天空中奔腾驰骋,仿佛正酝酿着一场大雪。

    林楚修刚到云山巷,已经提前摸排一圈的衙役就赶紧跑来回报情况。

    周捕头向林楚修行了行礼:“大人,我们已经问过了,没有人看到昨日有谁进出过贺家。 ”

    林楚修若有所思,轻声道:“凶手既能犯下多次命案且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入室绑架倒更算不上多难了”

    周捕头凝眉:“是。 ”

    林楚修看了眼周围:“死者生前多与何人来往?”

    周捕头:“自从贺兴生打响了稻眉的招牌,他几乎每日都被糕点师傅们困在店里,很晚才回家,平日里也不爱与人接触。不过前几日好像与人起了点争执。 ”

    刚在云山巷南巷查了一圈的北柯见林楚修到了,也跟着过来。

    北柯:“少爷,打听到贺兴生出事前半个月,有个男人经常来贺家找贺家娘子,有一次被贺兴生撞见了,在家里发了不小的火。 ”

    周捕头听见后也补充道:“是,方才我说的正是此事。据说贺兴生平日里脾气极好,那日竟与此人大打出手,贺家女童哭得整条巷子都能听见。 ”

    林楚修:“可问到该男子下落?”

    北柯和周捕头都摇了摇头。北柯:“那人小心得很,进出都防着人。 ”

    林楚修低声吩咐道:“先去趟贺家。 ”

    周捕头和北柯纷纷领命。

    穿过一条荒僻的胡同,他们来到一座素雅的院落门首,但见木门油漆剥落,门扉半掩。

    一个身着鹅黄色暖袄的小童蹲在门口,脸上挂着泪,抬头看见生人,一声不吭地转身跑进了屋。随后,便有位一袭兰色纱质冬裙的女子出门迎接,这便是贺兴生的夫人,贺梁氏。

    贺梁氏:“小女阿玉不懂礼数,还望各位大人见谅。 ”

    贺梁氏领着他们进屋,屋内陈设干净清新,梨花木雕藕荷叶色方形茶桌上置了一个甜白瓷描彩绘的细颈花瓶,其内插着几朵香味淡雅的月季花。

    贺梁氏面容憔悴,虽然已尽力将自己收拾妥帖,可眉眼间的倦容依然难以消散。她倒好了茶,手足无措地站着。

    周捕头:“贺家娘子请坐,今日多有叨扰。 ”

    贺梁氏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连连重复好几声“无妨”。

    北柯:“贺夫人应该知道我们今日此行目的,还请将那日情形再与我们详细讲讲。 ”

    贺梁氏抬手抹了抹泪:“那日兴生说铺子近日忙,早早就出门了。待他走后,我就收拾好屋子后给阿玉做饭。吃过饭我带着阿玉小憩,结果等再醒来的时候,就发现我们母女俩躺在陌生的屋子里,屋子角落很多血。出了门,看见街上很多人往东门坊赶,有认识我们的人瞧见我,跟我说,说,说兴生也被人挖了眼睛躺在那里 … … ”

    说完,贺梁氏的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林楚修敏锐地察觉到古怪:“为何夫人会说贺师傅是‘也’被人挖了眼睛?还有谁被挖了眼睛?”

    贺梁氏愣了一秒,不自然地拢了拢耳边发:“我的意思是宁城此前已出现过一起,所以…… ”

    林楚修和北柯对视一眼。

    北柯接过话头:“ 所以,凶手是趁你们睡着了将你们绑去别的地方?”

    贺梁氏:“没错。说来也奇怪,那场梦好像睡得格外沉,醒来后都还有些乏力。 ”

    林楚修:“可否请贺夫人带我们去房间看看?”

    贺梁氏默许,站起身,领着他们去了。

    这是一间精巧的小室,清一色的黄梨木家具秀气淡雅,一道屏风将起居的卧室与厅房隔 开。

    林楚修扫了一圈,目光锁定了床边的熏炉,他伸手捻了捻烧尽的香灰,放在鼻下闻了闻:“你们昨日小憩时可点了香?”

    贺梁氏:“是,我早年风寒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平日里总爱点些药香。 ”

    林楚修:“是在何处买的香?”

    贺梁氏:“寻香阁。前几日伙计送来的,说是调制的新香。 ”

    北柯见状,不由得上前几步,也捻了些香来闻:“香有问题?”

    林楚修嗯了一声,瞥了眼周捕头,周捕头立马心领神会。

    贺梁氏迟疑道:“寻香阁的香我也用了大半年了,怎么突然会 …… ?”

    周捕头:“贺家娘子,来之前我们听说贺师傅上个月曾与人起了争执?不知此事 … … ”

    贺梁氏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摇摇头:“那是我阿弟,兴生与阿弟曾在桐丘城的一位大人手下做事,我也兴生也是因此相识。五年前那位大人右迁去了别处,我们便带着阿玉搬来了宁城。 ”

    周捕头继续追问:“夫人可知他们是因何事起了争执?”

    贺梁氏摇摇头:“不知。阿弟好赌,兴生要我与他断了往来。上个月他突然找到我,我才知他也一直在卫城。他说让我借他一笔钱离开,还让我们和他一起走,说不走便有杀身之祸。兴生觉得是他欠了赌资胡言乱语便把他赶了出去。 ”

    北柯:“贺师傅出事时,梁公子可在卫城?”

    贺梁氏仿佛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你们怀疑是我阿弟杀了兴生。 ”

    北柯蹙眉:“不排除这个可能。 ”

    贺梁氏摇摇头:“可他已经死了。 ”

    闻言,众人皆有些吃惊。

    贺梁氏忍了忍,叹口气:“左右我也不瞒各位大人,不过还请各位大人替我保密,毕竟如果旁人知道贺家出了两起剜眼案,我怕将来会有损阿玉名声。 ”

    周捕头是个粗人,听不得这些弯弯绕绕:“贺家娘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贺梁氏抽出袖间的丝帕擦了擦眼角的泪:“卫城第一起剜眼案,死的那个人就是我阿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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