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地牢的时候是晚上,再出来时已是清晨。

    衍肆给淮鸦把脉,他已经睡了过去,她则是扭正了自己的鼻子,换下里三层湿了的衣服。

    “气息不稳,心脉较弱。”衍肆试了淮鸦的鼻息,“嗯,潮热,短促不匀。知道怎么补吗?”

    玄峰记下了:“知道知道,我去写方子,请公子过目。”

    “去吧。”

    林英之擦过鼻血,打量了眼玄峰:“你学医了?”

    玄峰登时一紧张:“请首领放心,我不会乱写的,开什么都会请公子过目的。”

    “别紧张,我随口一问。”

    过了午时,淮鸦才悠悠转醒。

    刚睁开眼,眼前和脑中都是一片混沌,身体像被马踩过一样全身断裂,无法用力。

    耳边偶有清脆的叮铃声,如风般拂去杂念,清心明神。

    他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这个地步,连起身都能让他气喘吁吁。

    抬眼,木窗前挂了一个银铃,银铃下又坠了颗镂空金球,金球内置了香丸。

    风一吹,铃声轻起,香气渐发。

    站在银铃下,抬手碰了碰,弹了弹,又吹了吹,忽地,有人拍了他的肩膀,转头便看见了她。

    “你来了。”

    “一进来就看见你发呆,叫你,你没听见。还是恍惚吗?”

    “我在发呆?我不知道。”他明明记得自己在弹铃铛,忽见她鼻子有道新伤,摸了下,“你的鼻子怎么了?”

    “打架打的。”

    “我可以帮你。”

    她笑了下:“好。”指了下银铃,“喜欢吗?是花香。”

    “喜欢。”抚过镂空金球,他总感觉很熟悉,熟悉得让他困恼,“这个,我好像在哪见过,可是我想不起来了。”

    “给过你一颗,一样的。有印象吗?”

    她抬手撇去了他脸上的头发,他才发现自己眼前挡了一捋发。

    她说的,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到跟前他就无法发现来人,在他眼里的一瞬却已经过了好久,恍惚,无感,他已经失神到这个程度了吗?

    “不要紧的,不想了。来。”

    她拿了个木盒,里面是白色的药丸。

    最近他吃了好多药,各种颜色各种味道的,他习惯了被这样喂药。

    怎样都可以,吃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也都可以。

    给他塞了一颗,他惊讶地发现是甜的。

    “这个药是甜的。”她是不是喂错了。

    “这不是药,是糖。不粘牙。”

    糖啊,怪不得是甜的,好吃,给她也塞了一颗。

    喜欢,喜欢吃糖,不苦,很舒服,也不粘牙。

    风又吹了进来,带来了花香。

    忽然间,有什么记忆出现在眼前,花香充斥在脑海。

    天已经不下雪了,可是记忆里还是雪茫茫一片,但是花香又是哪来的?

    好复杂,他又想不起来了。

    “怎么了?愁眉苦脸的。”她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修长又有力,好像总能拉着他让他放不了手,又推不走。

    “想起来了,是花。”

    是花,是山谷,是日出,他突然有记忆了。

    “什么花?”

    “白色的,像雪,还有......还有......”还有轻柔的触感,和温热的舌尖。

    手指不自觉缩紧,胡乱的记忆纷至沓来,林林总总,却又模模糊糊,但总有份渴望困扰着他。

    他说不清在渴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但是有一点却能明了,他想要的所渴求的,都是她给的。

    只要再给一点,再给一点就好,他可以什么都不要,再施舍给他一点就好。

    温柔的触意从唇上拂来,忽然间回转心神,她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后退,她便前进,脑后传来熟悉的桎梏感。

    被水包围的鱼儿,是最自由的。

    瓷器掉落在地,清脆碎裂,琴弦也断了一根。

    他喘息着,体内冒出了热气,手不自觉轻抖。

    “一点都没学会啊。”睁眼,看见她淡笑着看着自己。

    “我......学会了。”移开了目光,可是他心里还在回味,不够,他觉得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嘴硬。”

    抿了抿唇,他凑上去舐去了她唇上的银丝,忽地又瞧见了她脖子里的红痕。

    “这里......”他点了下红痕。

    “你咬的。”

    他诧异,想不起来是何时。

    “想不起来也没事。我这两天,白天要出门,你待在府里,好吗?”

    要看不见她了,他不想。

    “好。你会回来吗?”

    “会的。有什么不舒服,去找衍肆,你见过的,他在医治你。但是不可以伤害他。”

    “知道了。”

    “要是无聊,池塘里放了鱼,让他教你钓鱼。”

    “好。”

    她又给他塞了颗糖,想着什么。

    “之前不让你杀人,是怕你控制不住自己。但若是有人来伤害你,遵循本能就好。”

    “好。”

    她又想了想,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忘记她最后说什么了,他只是说好,她想让自己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不让做的他就不做。

    她不在,他在等。

    趴在桌上,脑袋埋在了手臂中。

    熙王府内,秦影和统领们议事,林英之也在场,谈的都不需要她出言,但她还得在场。

    手上捻了片茶叶,黑绿色的,又薄又脆,她不认识。

    灰狼羡云也在厅堂内,百无聊赖打着哈欠,巡视着众人。

    他们谈到了和北绒战事的暂停。

    民兵皆损,国库空虚,大量百姓流离失所,国内不安,被北绒占去的土地暂时无法夺回,只能扣着彭德王世子为质,暂时达成和平。

    朝野上下基本得知,应珣便是之前皇帝被刺杀一案的主谋,梅千行。

    碍于他质子的身份,无法对他用刑,只是关押在宫中,被重重看守。

    北绒的使团提议,用质子换土地,以换取两国和平。

    厅堂内的将领皆怒骂北绒的无耻,占据泰北近五成的领地还不满足。

    她不想听了,吵架的事她不擅长,偷溜了出去。

    李不言作为熙王的亲卫把手在门外,惊朔不便显于人前,她只佩了游鱼剑。

    雄鹰停留在屋檐上,左右顾盼。

    “李不言。”

    “嘘——英姐姐,你怎么出来了?”李不言眼神瞟了几处。

    “里面吵起来了,不想听。”她上下看了李不言的穿着,像那么回事,“有人戳穿你吗?”

    说的是程吉祥换李不言,身份转换。

    “见过我的人很少,熙王殿下又给我准备了齐全的身份文书证明,没有人在意我的。”

    她点头表示放心,随即,她压低了声:“见到过皇帝吗?”

    李不言面色一滞,微微点了头。

    “见到的时候,在想什么?”

    李不言伸出了手,低头看着手掌上的划痕,拧起了眉:“我要讨回来的。”

    林英之看清了划痕,是指甲划出来的。

    “我还年轻,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筹谋。我想亲手......”

    “亲手杀了他。”

    亲手杀皇帝。

    抬手按在她肩上,低语:“忍耐。不要表露出来。皇宫里戒备森严,出手后很难收场。时机要等。”

    李不言同样低语:“我明白的,我也不想连累表哥。”

    “有拿不准的,就来找我。”

    “嗯!”她重重点头,转而想起了什么,“英姐,有件事很怪。”

    “什么?”

    她转头看了眼厅堂内:“皇帝要见你,但是表哥挡回去了。”

    “皇帝见我?见我做什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表哥的表情不好看。”

    “我知道了。你好好做护卫,进宫的时候,眼神不要乱看,也不要乱问。碰到像我一样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异常。”

    “我明白的,表哥也这么说过。”

    天气回暖,天空已经不再寒冷萧瑟,逐渐变蓝。

    一连几日,熙王都被诏入宫中,偶尔闲暇之时,也会来镜院,名义上看望重伤的副尉。

    官场上的争权夺利,林英之不是很懂,也不是很感兴趣,秦影带来的很多消息,除了和她有关的,别的她没听进去多少。

    这日,秦影又来了镜院,只是不巧林英之在地牢里。

    她在用玉衡敲晶石。

    “首领,碎了。”玄童捡起敲碎的晶石,“碎了,好像不亮了。”

    “我看看,好像是。我再试试那块。帮我扶着。”

    “来了。”

    府内只请了两三个帮工,平常做饭洗衣通传,小厮说主家在忙,秦影便自己随意走走,看看院子。

    院内池塘清理过了,还算干净,养的鱼红白相间。

    池塘边,坐了个蓝衣瘦削的人,顶着斗笠钓鱼。

    秦影倒是微微一惊,才几日不见,竟是病至如此。

    停在他身后,他皱了眉:“病成这样?”

    淮鸦没有反应。

    已经很少有人可以对他视而不见,可是自从闻清语回来后,大多数时候,他都看不见秦影。

    林英之在场时,他躲在她身后,可她现在不在。

    或许是好奇,又或许,是秦影也说不清的想法。

    只有林英之在他微末时相助,所以只有她,才能直呼他的名字,其他人,对他还是该更尊敬些。

    “私底下,可以无礼。但是在外,记得行礼,以免落人口实。”

    淮鸦还是没反应。

    他走上前:“你的身份特殊,有眼睛盯着你,最好规矩些。闻清语?”

    已经停在了他身旁,好言好语话说到这个程度,连个眼神都没有,倒是令他觉得有趣。

    取下他的斗笠:“淮鸦?”

    淮鸦抬头,发现有人,疑惑看着秦影:“你在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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