墀上阶上一片阴湿,一路望天,铁青之色,霭霭重云压抑得华玄机喘不过气来,只得默默前行。

    玉门关外的天变化无常。正如既而不过骄阳烈日,此刻便有风席卷狂野,卷起的沙砾迷得人睁不开眼。关外本就人迹罕至,如今更是除了风声呼啸,不闻他声。

    现下只能尽快找间客栈暂避风沙,才可再做打算。

    华玄机慌张地整理罢身上青衫,加快了步幅。未几,便见几方马棚,几落屋舍。门外的旗被风沙迷住,看得不大真切,但隐约能辨出“客栈”二字。

    及至此,玄机才如释重负——好歹在风沙前寻到地方。

    毫无经验的出使玉门关,注定是危机四伏的举动。大漠是如此的变换末测,平静却又凶猛,温柔但又激烈,是肆虐的猛兽,是母亲的抚慰,是父亲的苛责。

    作为曾经才名远扬的世家嫡女,华玄机最初亦是大方闺秀的模样。生于江南水土,必定滋养一方清灵。

    京中人大多是不曾见过她的,见过的也不过是失礼下慌张一瞥。可传至人中,偏偏身份就转成了画者,肆意地写意描摹,令人难忘。众口难调,虽说无意对未出阁女子的容貌评头论足,但见者一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亦难抑众人一睹这绮丽偶像芳容的渴想。

    华玄机生于江南官署,是吃惯了精细脍食的,见惯了菡萏晴雪的,习惯了氤氲袅娜的,养成雍容华贵气质的。而如今身在苍茫的戈壁,不过几日,便不习水土,早生疾病。

    起先不过口干舌燥,胸中似有干柴烈火燃烧;但愈深入大漠,饮食失调,荒凉干燥,便是头痛难忍,全身乏力。眼前虽已出现若隐若现的昏黑,她仍强撑着自己的气力。

    入肃州几日,大漠起伏不断。若是仍在关内,仍可借着两匹骆驼在高碛疾行。如今只身出关,孤城四面,寸步难行。四处的旋风将黄沙卷起,野蛮而可怖。

    华玄机现下只盼着眼前客栈并非蜃气,许能救她一命。她复加快步伐,强忍不适前行。她心中有一丝酸涩,却不愿在此放弃。

    客栈内部怎么看都算不得宽敞。进门便见陈旧的木阶缦回廊腰掩住仅存的光,显得昏暗无比,压抑的很。客栈内仍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客人们的谈资,无外乎玉门关内外的种种琐事,某处生花,某处叶落,某音羌笛,某人胡旋,诸如此类。不过每每最终,话题亦会回至关山月的掌柜——亦是这外城一枝花,云雁秋。在这似乎永不知疲惫的传道授业中,亦能听出掌柜的万种风情。

    “小二!怎么这么久酒还没送来!”客栈的宾客如云,有胡有汉。还有些人,服饰面容各异,却叫不出来自何处。

    “来了来了!”堂内叮当作响,风声、攘声,交错其间。

    “他娘的!又刮风了!”几人身着明光甲走了进去,约莫是此处的戍城兵。

    “哟!千户大人您来这么早啊!”

    “怎么?!来早了你还不高兴吗!”那人解了胸前缺胯袄,晃悠悠地进了客栈,龇笑便顺手拾起邻桌鞑靼人桌上的胡馕。

    那鞑靼人气不打一处,瞠目欲寻个说法,却被那千户身后的兵威胁拦下。

    “不敢!全靠您镇守边关!”小二舔着脸应承一二,立即招呼人给千户上酒。

    周围熟悉的旅人、老走都只默默瞧着,敢怒不敢言。只作未看见,复又继续转身吃酒。

    “掌柜的呢?”那千户一瓢饮酒便是三两,略带些醉意问道。若是寻常,是不敢惹上这远近有名的泼皮掌柜。着掌柜虽是千娇百媚,脾气却不是一般的暴躁。千户今日吃醉了酒怂了胆,便壮了心思。

    “在楼上和客人谈手买卖。”小二答道。

    听此,众人都抬头望去。未见其人,倒是先闻其声:

    “操/你娘的!还吃羊肉呢!有火没处泻,憋死你们这群光棍儿!”

    此人打扮同这些赶脚不同。一颦一笑便风骚入骨,不着粉面,不画丹唇,简简单单的粗布麻衣,倒衬得她愈加风流。

    “掌柜的这么快就完事儿啦!”

    “那就要借你的阴风来吹一吹了!”

    这些男人听语气知晓今日掌柜的心思不错,亦无所畏惧,大声调侃道。

    “吹你个头啊!”那掌柜犀利地一掌打上去,那兵倒也不恼,一脸猥琐地痴笑。

    那千户留着络腮胡子,笑容春风,从身后将那掌柜擒上桌:“老子可不吃羊肉!”

    “老子要吃你!”

    那掌柜淫骚的笑,眉眼吊梢便是天然一段风骚。她顺手拿过不知谁喝过的碗泼了上去:“喝你爹啊!”

    那千户被酒淹了一脸,满脸猩红,面上更是起劲。周围人也未被吓到,倒是愈发起劲。云雁秋颦笑着就拿起那碗砸到一人头上啐道:“去你的!”

    掌柜的瞧着眼前这伙陪笑着脸的火夫一身甲胄愈此转圜。遽然风沙吹进,吱嘎门响,一白衣郎君飘飘走了进来,面如冠玉,倒在这黄沙漫天格外显眼。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实相的也让开了路。那人面上覆了黄沙,仍能看得出眉目英挺,仪态端正。周围的人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云雁秋也不例外。抬眸,正撞见那人的眼,平静如水,一眼望不见底;若是细看,眼眸深处却有灼灼烈火,仿佛烈火燎原。

    云雁秋眼波流转,眼神中藏不住的兴趣。

    华玄机与那掌柜的对上一眼便低头不见。她刻意压低了嗓子,声音却有些虚,对着小二道:“来一间上房。”

    那小二拾了眼色:“好嘞,客官先歇歇脚。”

    小二拭干净桌面,周遭亦恢复寻常的喧闹。华玄机警惕地张望,尽量不露声色。

    “这位兄台是远道而来?”掌柜的自然地展臂环抱住华玄机的脖颈,将侧脸贴上,似模仿江南女子的语气挑逗地问道,“从哪儿来的?打算住几日?到哪儿去?”

    华玄机将斗笠下按些许,避开云雁秋的眼神。她自然地让出位置,而掌柜的也顺势靠上。

    “不过暂避风沙,待风沙停了便启程甘州。”华玄机悄悄拾起靴中藏起的匕首。

    ——快、准、狠。

    须臾之间刀尖便悄无声息地指向了掌柜的腹部。

    她累极了,强忍着不适压低嗓子威胁着身上的女子:“带我进客房,风沙停后替我请一位郎中。”

    那掌柜的闪过一丝错愕,不过走遍江湖,大风大浪也是见过的:“小二,好生招待着几位爷!我送这位客观回房!”

    掌柜的掌灯引路,谈笑风生地介绍自己:“小女子唤云雁秋。”

    “是吗,只可惜不要是'天南地北双飞雁,老翅几回寒暑'。”华玄机冷笑,她拼着最后一丝气力不让自己倒下。

    “可天下名不副实的也不少。”

    二人心中皆如明镜台一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好似方才若无其事。

    阖了门,四下确认华玄机才松下一口气。

    她卸下行装,才无声痛嘶一声。若此刻身在江南,便可见得华玄机面上蜡黄,毫无血色。她一身上下都疼得如火炙刀割,该是有点点冷汗,却因地处干燥不曾进水,亦无所出。

    方才她持匕首的手早已乏得脱了力,那掌柜若是有心试探她必暴露无遗。

    幸好,幸好。

    “操!这小白脸儿居然敢拿刀威胁老娘!”云雁秋到了账房,没好气地取酒对着小二说。

    “方才明明可以待那男的收起刀鞘就反将一军。”那小二亦是许久不闻她做这等牢骚私语,一时无言,半晌方应对。

    “呸!那个是女的。”云雁秋冷冷一哂,将一罐酒直接扔了过去。

    “女的?!”小二奇道。

    “凡是不正眼看我云雁秋的,肯定不是男人。”

    “这个人来路不明,不黑不白的,掌柜的要怎么处理?”

    “待会儿去把行家老二叫过来给她治病。”

    “行二公子?”那小二不断思忖道,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城中谁人不知玉门关内的锦衣公子行云起,只是这纨绔公子虽有杏林之名,却因着备考几载仍未得行医文书落人笑柄。谈笑间虽为医者,却从来未见治好过几人。

    “叫你去就去!老娘可不会进城替她寻郎中!”

    午后的风沙终是停了。千嶂起伏,一眼望去的广漠石洼,怪石嶙峋,一派雄奇之景。丹霞彩山在烈阳的映照下,变成一道赭红、一道明霞、一道渥丹,像大地喷洒炽焰烈火,似山岸披上五彩霓裳。

    入了玉门关,人流渐长。烈酒、马嘶、炙烤的羊肉香气勾人,吵吵嚷嚷。小二取道行家大宅,只未接近便见其四下晃悠。

    小二慌张拦了下来,将事情前后说了。行二公子反剪双手,似起玩笑之心,朗声笑道:“有意思。待我取了药箱回来!”他满脸飞扬跋扈自命不凡的轻浮神情,小二不忍担忧那位客官的病症。

    走进客栈的行云起抽了抽鼻子,见云雁秋走了过来勾唇笑道:“云掌柜竟也会找上我来了!”

    云雁秋身子斜依在柱上,娇媚摇曳,搔首弄姿地答道:“放你娘的屁!姐姐我什么时候不照顾你的生意!”

    “罢,我带你去寻那小公子!”她风姿华绰,轻轻便勾着众人的眼上了阶。

    “客官,郎中我替你寻来了,你且先开开门儿。”

    良久,亦无人回应。

    “她娘的!不会死在我客栈里了罢!”云雁秋慌了神色急忙推开客门,“客官——”

    那人瘫倒在地,她一时亦怔在原地。行云起不知情况,却一刻也不停顿地跑过去扶住她的身子。他勾住她的手腕,轻手轻脚地将人托在床上。

    那人身子早就透支过度,气息微弱。他蹙眉一言不发,修长的指尖搭过那人的脉搏。脉象虚滑无力,气血不足,兼之日夜兼程,乃水土不习之状。复细察伤势,内外兼具,中单的血渍亦染成赭色。

    医者仁心。他虽时常遭人笑话,但依旧匆忙解开其长襦意欲整治。只是方解开,他便愣愣地看见其衣衫胸口,隐约可见的缚带。

    脑中顿时轰炸开来,行云起作贼心虚地掩上,脸却红了一片。他喊来云雁秋便迅速离去。

    华玄机不知晓她是怎么醒来的。

    她只觉整个人绵软无力,恍若春风下的柳絮飘摇却不知摇向何处,盘绕的眩晕,满脑子的嗡嗡声,她莫名有些害怕。意外来的突然,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方才为你服了洋金花,且躺好先。”

    华玄机本是一身大汗,醒来便见一男子侍立在侧。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探胸前,缚带却被取了下来。

    “掌柜的替你换下的。”那人默了一默,拊手背过身去,“已经、已经替你烘干了,你自己处理便好。”

    她猛地起身,看了一眼身上被换过的长襦,又看了一眼立在榻前的男人,她素损嘴角,吃力地问道:“敢问兄台姓名?”

    “行云起。”行云起的脸猛地红到耳根子,他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他想找话来掩盖此时的尴尬,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去?她,此刻恨不得去外面用冷水洗一把脸。

    “多谢行公子。”

    话音甫落,门外忽然传来橐橐脚步声,其间夹杂着云雁秋的声音:“云起!那鞑靼人晕过去了!”

    “知晓了。”

章节目录

他乡客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妄森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妄森并收藏他乡客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