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起洗净手隔帘把脉。不过几下,他便蹙眉惊惧。复掀开帘几下观察,犹豫几许,才皱眉确定。

    “丰戎。”他言时简洁,却引得一阵慌乱。

    “你确定没看错?!靠谱吗?”云雁秋慌张问道。

    “这症状是与‘丰戎’别无二样。即便不是‘丰戎’,亦具有极强传染性。”

    他此话落下便是下了通判。云雁秋听此,只感到头脑空荡荡的,嗡嗡作响。她的手足冰凉,半晌才哆嗦着举起了手,说不出话。

    是不久前的春日,因蓦然而至的“丰戎”席卷,甘州沦陷。身患“丰戎”之人,便感疫戾之气,湿、热、毒、瘀具至,短短数十日便可取人性命。湿毒之邪,疫疠之气,令人们知晓“丰戎”极强的传染性。不过二旬未至,便罔取多少性命,甘州城内便此刻已然成了一座“鬼城”。

    昔日辉煌的甘州城内,商贾流徙,繁荣不断,生生不息。只如今,却是断井颓垣,一片萧瑟,城中早已四野空旷,满目荒痍。

    不容易按下的末世惊起。一幕幕、一场场、一句句、一声声.....一瞬之间,寸寸骨节,丝丝毛发都像被毒药侵蚀,隐隐生痛。

    尤忆去时,一人有疾,合家避之,父子夫妻不相看养,孝义道绝。暑月疫时,病人或至数百,厅廊悉满。

    无人知晓的起因,无从知晓的治疗,一切俱是措手不及。

    “胡椒一钱,白附子一两。加上白芷,黄芪,研成细粉,煎药后先替他服下。”

    此刻的行云起有些心虚。汗涔涔留下,他施针的手颤抖不止。想起肃州城内“丰戎”的惊惧,他更是不免一阵眩晕。

    “我如今替他稳住心绪。服下药后若是一个时辰内不见好,便去城中寻我师父。”

    “通知客栈众人带上绢布,更不要声张。”

    华玄机听得屋外喧闹,迅速将帘拉上缠起缚带。她此刻脑内混乱不堪,像上了的结拼命解开,却愈拧愈紧。

    未几,行云起慌张跑来。他神情严肃道:

    “快带上绢巾,现下或许是'丰戎'再现,今日在此的人怕是都难逃感染!”

    华玄机未从被人知晓身份的情绪中调转,便被“丰戎”又现的大梦初醒震住。她张了张嘴,欲说换休:“稍等——”

    行云起并未多留,便匆匆逃了出去。“丰戎”传染性极强,今日客栈众人尚不知是否感染,若是因此玉门关内又遭浩劫,才是真的糟了。

    他吩咐下小二将门上了闩。此刻除华玄机外的众人,聚集在客堂内,在得知消息后躁动不安。

    恐惧、死亡,仅仅在霎那之间便笼罩在他们上空。客栈大堂冷清。冷风吹过,一阵竦人的气息入骨,吹起的些许沙尘飘飞,似乎都浸淫着“丰戎”的弥漫,阵阵绝望,阵阵无助。

    “行家老二,你说清楚!凭什么老子要跟你们待在这儿!”那千户面色如土地吼道,全身无助的战栗。

    “就是!行家小子!你连执证都没有!怎的便说那鞑靼人得的是'丰戎'!”

    并非行云起有意隔离。师父曾提,若是“丰戎”来临,舍空邸第,为置医药方为上策。只是此刻死亡面前,若说自己亦没有一丝恐惧,也是假的。

    他本该置身事外,亦是父亲所教导,若做不得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之事,合该装得一副不聋不雅。谁料此刻的他却骤然成了局中人。此中他便是唯一粗通些药理之人,顺理成章般由他担起责任。他的胸口像是被勒住了一样,头脑全速运转,却仍是迷茫且彷徨。

    “若那真是‘丰戎’,自有你爹替你料理,我们这些人可耗不起!”恐惧下的纷乱,他就算有心,却也是无力阻止。

    他面露难色,支吾不敢言语,半晌才慌不择言:”今日各位权当是给我一个面子,今后我行家必不会亏待各位。”

    “今日我们若是都死在这儿了!你拿什么做注!”

    堂下言语激烈,情绪激动,几人叫嚷着要去推开门。身侧仿佛厉鬼一般,一步步蚕食着每一寸的希望。行云起满头是汗,却是无论也止不住的徒劳。他无助地扫视四周,试图寻得一个方式,最终却发现连云雁秋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二抵挡不住众人的围攻,众人挥拳相向,咒骂不休。整个客栈被扼在一股极为忐忑的氛围之下。

    行云起好像手足无措地被遗弃在无边的地狱,他努力在一道道血色中寻到一道清亮的声响:“全都停下!”

    行云起被一道光拉回现实,他侧目望去,恍如圣光降临。他看到客房内那女子换了身曳撒,庄严正气的面色竟给了他心安的感觉。

    这女子的长相是标准的江南女子。行云起未去过江南,却也遥想过书中乌衣子弟的风范何如。她虽风姿都雅,眉眼却如冷玉无暇,举止顾盼之间看起来温文从容,却也生出近乎妖异的柔和与凌厉。若非世家忠臣,养不出如此般气质。

    “西域都护在此!谁敢造次!”说罢,她示出圣上钦赐的旌节。

    霎时,无语凝噎。

    行云起惊愕地看向身侧的女子,半是感激,半是疑惑。

    “今日若是因此导致玉门关内疫情反复,诸位依旧难逃死罪!”华玄机厉声呵斥,满脸阴鸷颜色,双眸冷冷盯着下方众人,毫不留情,“诸位若是想要寻死,便是在此先给上行二公子些时间也不迟。”

    强压之下,众人熄了火,在居高临下的凝视众悻悻作罢。

    “诸位再允我半个时辰。若那鞑靼人退了烧,权当我医术不精给各位赔不是。”

    众人不语,他权当默认,便一门心思回了那鞑靼人的客房。他吩咐下众人盥洗净双手,掩上面巾,而客栈内火燎烟熏以驱疫。

    时间不断流逝。门外夕阳随时光斜照,落日熔金,雁群嘹唳,漫生一派颓唐的可怖。

    一刻、两刻......半个时辰的时限愈是接近,人心却越是浮动。此刻的华玄机亦是难掩绢布下的不安,而云雁秋仍是不见踪迹。

    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盯着那扇门后动静。直至门板松动,见行云起出现,呼吸甚是一滞。

    待其精疲力竭地顿首,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众人皆沸腾起来,欢呼着。华玄机脸上亦舒起笑,她望向行云起,见其疲惫不已,将其按了下来,请小二递上一盏茶。

    “今日多谢你了。”

    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众人对行云起的态度亦是有了转变。感激、道谢、夸赞,络绎不绝。华玄机喜笑转过身去,却见其支手便在桌上寐了起来。

    她不禁笑了。她伸出手想替他抚平眉眼,却又怕惊扰到他。他看上去许比自己仍小上几岁,方才的举动实在勇敢。

    他的睫毛很长,眉眼硬朗又不失清秀。眼睛很有魅力,黯黝黝的瞳仁已初见男人的深沉,却稚气未脱,仍带着些许男孩儿的纯真。

    恍惚间倒令华玄机想起了玄龄。玄龄似乎比他还要小一些,稚气未脱。幼时的他会闯进自己的闺阁,求自己俯下身,若是照做了,便会亲上自己的眉心;若是不做,他那双眼便会直直盯着自己,令她败下阵来。

    他会笨手笨脚地牵过自己的手,问含笑坐在一旁的母亲:“姊姊的夫婿现下会在哪里?阿龄可不能叫他随随便便将她娶了!”

    身后的仆人们都哧哧笑了,不明白为何刁难姊姊驸马便惹人发笑的华玄龄也稀里糊涂跟着笑了。他这一笑,众人笑的更欢了。

    那故事给所有人的心灵带去了莫大的欢乐,却也是回光返照的苦乐。虽然日后骨肉病祲,但在华玄机远比同龄人敏感与早熟的记忆中,这些情景已足够永成最珍贵的吉光片羽。

    华玄机沉溺其间,以至于行云起一醒来便见华玄机靠在一旁。长河落日圆,岁月静好。

    他猛地站起身,抿了抿唇角木讷说道:“参、参见节度使大人。”

    他说着说着又窘了,不敢看她。身子抑制不住地朝一旁转去,见到敞开的茶盏好似如释重负,端着喝了好几口。茶水还氤氲着些许水汽,有些烫,从他的耳根子一路烫到脖子根。他回过神来时,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怎可在新任节度使面前如此失态?

    那是一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含笑望着行云起。从好奇逐渐转为欣赏,她不是西域诸人口中闲谈的灵秀多情的吴家碧玉;正相反,方才的一抬头、一迎目都是她外化于人的风骨。

    华玄机拱手笑道:“今日合该我感谢你才是。”

    “节度使大人言重了。先前不知大人身份,若有僭越,望大人恕罪。”

    他回答地一丝不苟,莫名的严肃倒让华玄机露出浅浅笑意:“无碍。”

    “大人,接下来该是如何处理?”他公正地向自己行礼,寂静黝黑的眼睑眸光暗淡,露出的些许余光望着华玄机。

    华玄机道:“你是医师,你来负责。”

    几字几言如同裂雷,那感觉就像心中遭人重击一拳。行云起先是一怔,复又觉此话高不可攀,非自己能担待。

    “多谢节度使大人厚爱,小人猥以微贱,当侍节度使大人,深感荣幸。只是小人尚不曾得行医文书,怕是——难担重任。”

    “我信你。”

    “所以,莫令我失望。”

    简洁几字,却搅得行云起的心乱七八糟,难以平复。那种如风吹过树叶细细战栗悸动的感觉,从未有过。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信任他,他瞬间变得心慌意乱,心下却又有暖流涌动,让他心安。他略感别扭,下意识地侧开视线,又用余光打量着她。

    只有在死亡面前,仇恨、怨毒,一切问题才会在一场闹剧后归于平寂,弥漫在劫后余生的欣喜之下。那鞑靼人所得虽非“丰戎”,传染性仍不可小觑。不知他究竟从何感染,亦不知其行迹。当今的稳妥之计,该是请行云起的师父坐镇。

    大堂总算是归于平静。夜晚的大漠像片睡着的海,偶尔可见零星的火光,最后又归于黑暗。玉门关外的门此时已然关了,此刻的他也只得在此借宿一宿。

    良久,屋檐传来响声,他起先未多在意。只又闻高屋建瓴之声,亦惊动华玄机。二人隔拦相望,一齐悄声上了瓦。

    屋外,月色如水,月皎如练,月满盈华。远处几颗仙人掌,正是含苞待放。苍翠的厚叶子在四下探头,像一窠青蛇;枝头的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此处不同于江南的静谧,玉门关外的月,似乎独具寂寥的意蕴。

    抬眼便望见半身依靠在圆拱形屋顶上的云雁秋,她坐在屋脊背月饮酒。当觉察后望向二人,她望向二人平静说道:

    “曹仁非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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