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大嫂子被下了脸面,气冲冲的走了,长公主嘴角噙着笑,把抚额从头上脱下来,张清九的视线跟着长公主脱下的抚额,若有所思。

    她心里有个猜测,越想越心惊,不知道该和谁说,下了工便急忙忙回了家,连自己随身的手帕落在了长公主屋子里也不晓得。

    夏荞带着她的帕子来的时候,正巧遇上张清九在屋子里和她娘议论:“娘,你说驸马病重长公主执意不回京是为什么呢?”

    “我哪知道,你站远点,别在这儿碍事儿。”

    她娘一边说,一边用苕帚赶张清九,张清九跳开,正要和她娘继续议论,就看见夏荞站在院门口。

    她吓得一身冷汗,拿不准被人听见没,赶紧出门去迎夏荞,夏荞面上看不出什么来,送了帕子拿了她娘感谢的半罐槐花蜜,和和气气的告辞了。

    张清九半夜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有点风吹草动以为是长公主派人来抓她了,夜里惊醒好几回。

    第二日去上工顶着好大一个黑眼圈,远远的瞧见长公主身边的春芸来寻她的时候,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一进屋瞧见坐在上首的长公主,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张清九麻麻利利地跪在地上,等长公主开口。

    长公主被她这麻利劲儿逗笑了,开口打趣道:“你倒是麻利,焉知我是要罚你不是赏你?”

    虽然长公主在打趣,张清九却不敢有丝毫懈怠毕恭毕敬地回话:“公主若是要赏奴婢,也该跪下谢恩的。”

    这回还没等长公主说话,夏荞就冷笑一声说道:“想得倒美,公主的事是你能议论的?议论主子按家规是要打了板子发卖出去的。”

    夏荞唱红脸,长公主端起茶杯唱起白脸来。

    “好九儿,你给我说昨日钱大嫂子和你都说什么了,你实话实说,我不罚你。”

    张清九心里叫苦不迭,都怪这张嘴,从此以后要让她娘拿了红线给这嘴缝的严严实实的才算完。

    于是张清九,从昨日是怎么遇上秋苹,怎么给钱大嫂子点茶,又是怎么急中生智送钱大嫂子走的,都说了个一五一十。

    听罢,长公主吃着桌上的酥饼,没吭声,抬眼给了夏荞一个眼色,夏荞便起身给了张清九一耳刮子:“刁奴,还敢欺主,你长在这庄子里,怎么知道驸马病重,莫不是收了她的好处,要留在公主身边做内应?”

    张清九被打得偏过头去,脑袋嗡嗡的,嘴里满是血腥味,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见她不说话,夏荞朝门外站岗的侍卫喊到:“来人,拖下去打到肯开口为止。”

    这一嗓子才算是把张清九吓得醒过神来了,在地上磕头说道:“长公主明鉴,钱夫人并未向奴婢透露过什么,只是奴婢看永安侯府日日来信,钱夫人更是亲自前来,着一身素色衣裳,奴婢想定是京中永安侯府上有要事发生。”

    长公主挥手示意,上前来的侍卫重新退下,懒懒看口问道:“哦?那你怎么知道是驸马病重?”

    “除了驸马病重,永安侯府其他人病重无需催公主回京侍疾。”

    “你很聪明。”

    长公主从上首缓步走下来,仔仔细细的看起这个小丫头来,张清九绝不算什么美人顶多算清秀,干净。

    将她嘴角的血污抹去,顺从的眉眼下能看出几分倔强的神情来。

    长公主一抬手,屋子里所有人都恭恭敬敬的退到院子里去了,才开口说道:

    “但是太聪明了,你一定猜到了很多。”说道这儿,顿了顿,捏住张清九的下巴有几分狠戾地继续说道:“单从大嫂嫂一件衣裳你就能猜到驸马病重,想必,要猜到驸马因何病重和谁有关也不难。”

    张清九冷汗涔涔,她认命般的闭上眼睛,不知道今日还能不能活着回家,她只恨自己心里失了分寸。

    十多年的安稳日子,让她忘了这是一个吃人的时代。

    见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长公主起了逗弄的心思,松开张清九的下颌,轻飘飘的说道:“给本宫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得了这话张清九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般,飞快的思考着如何回答,在长公主耐心耗尽之前她重重的的磕头说道:“奴婢父母兄弟皆是长公主家奴,生生世世都是长公主的人,生死也只在公主一念之间。”

    这话说得好听,自己递了把柄给人家,又诉了衷心,得个机灵人儿在身边不容易。

    长公主本就不欲杀她,如今听了这话,更是喜笑颜开,反倒让秦嬷嬷开了箱笼找了只金戒给她,要张清九以后好好伺候。

    这一遭下来,她没得板子反而得了金戒指,算是和夏荞结下了梁子。

    瞧着夏荞的脸色,张清九心里狠狠的叹了口气,如今在庄子里熟门熟路还算好过,进京之后,有这么一个大仇家,不知道还有怎样的搓磨。

    驸马丧讯和张清九预料的一样,赶在冬至前报来了,若是冬至前丧报还没到,便过不上清静年了。

    来报丧的还是林文,他站在院子里看长公主的人进进出出收拾箱笼。

    他悄悄叫住跑进跑出的张清九,人走近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饴糖,又拿了个上好的碧玉簪子说:

    “我回家同我娘说过了,我等你几年,你进京及笄之后咱们就去求长公主恩典。”

    张清九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娘上回和林文说过这事,她虽不十分愿意,却也不反对,这个时代能替自己赎身,有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过比什么都强,比起盲婚哑嫁她算是幸运许多了。

    有些手足无措的接过簪子,张清九也不知在忙什么,总之手里就没闲下来过,看起来很忙,她巴不得现在有人能喊她一嗓子叫她去干活。

    瞧她这样,林文笑了笑,他知道张清九只拿他当兄长看。

    可他不在意,他实在是喜欢这个丫头,人机灵,能盘算,脑子好。等她几年,将来娶进门两人盘个铺子做点营生,指不定日子多美。

    一行人浩浩荡荡抵京时,已是第二日了,公主府门前已挂满了幡,长公主刚下马车,大内抚旨便到了。

    抚旨上说:永安侯一门忠诚为国,故驸马某乙生前以忠孝闻名,忠贞不二,为朝为家尽瘁,岂料英年早逝,实为国之不幸,家之悲痛。

    谢恩的时候,永安侯满门被来往官员不知看了好大的笑话。满汴京谁不知道这永安候家的驸马,是死在女人榻上的,抚旨上说什么,忠贞不二,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话说起来,今日挂幡还有红乐坊的人来要债。

    红乐坊的小厮,说是见驸马身故,今后这账不知是该朝长公主要还是向侯府拿,如今两家一齐在公主府便把账了了。老侯爷黑着脸拿了账本一瞧,哎哟,脸更黑了。

    真是一本糊涂账。

    前后加起来算上利钱得有二百两银子。候爷还是派人去侯府的钱庄里支出来的,别提是多大的笑话了。

    红乐坊明面上是苏州富商的产业,由苏州富商之女苏十一娘在京打理,实则算是长公主的产业,今日这出好戏自然是提前排好了叫人来唱的。

    一场戏引子唱完了,自然轮到长公主这个角儿登场了。

    长公主一登场,跪在排位前的蒲团上哭得隐忍又惹人怜爱,帕子湿了好几张,连张清九也忍不住跟着低声啜泣。

    瞧她这样,张清九心中感叹,不愧是从皇城里厮杀出一条路的狠角儿,戏做得这般好。

    长公主算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自打八岁上被人刺杀一回之后,她娘在先帝爷跟前日日哭夜夜哭,说她怕是活不到出嫁的日子。

    哭得先帝爷整日琢磨,怎么保这个女儿平安终老,说了一万种方法,什么暗卫,什么加派人手,都被德贵妃一一挡了回去。

    最后赶在先帝爷神经衰弱前,德贵妃自己提了,要军队。不是府兵,不是暗卫,是正儿八经的招兵买马的军队。

    这话一提满朝文武皆惊,写了小山一样的折子堆在御书房的案几上,言必称妖妃祸国、褒姒妲己,德贵妃又哭得晕过去几回。

    最终,在长公主和她娘的努力下,京城里还是多了一支队伍只受长公主调派。

    今上登基后只一句“此乃父皇舐犊情深之证,不可废止也”便算是承认了嘉仪军在京城的地位。

    这其中自然有百十种弯弯绕绕,张清九在启德庄时听长公主骂过今上,心里有些数,如今瞧着长公主做戏心中不免佩服。

    做了一天戏,累得不行,找到下人院时,林文正等她。驸马丧事一完,他便要回永安侯府去,他们俩从此想见面便难上加难了。

    两人相互说了会儿话,下人院里人逐渐多了起来,秋苹看见他俩调侃了几句,林文自觉不妥,让张清九先安置,等明日再来找她。

    谁知这一别成了永别,再见只能看到一卷草席裹尸,面目全非。

    贵人们斗法,牺牲这一个,就成全了大内和永安侯府的体面,怎么看也是划算。

    想通了这个,张清九心如死灰般出门找了林老爹来领林文的尸首,林老爹年逾古稀,有儿子三个,林文是他小儿子从小就是当心肝似的捧着长大。

    有道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如今人没了,林老爹一节节的软了下去,跪倒在草席旁。

    将草席扯开,林文一身衣裳早被他自己的血浸湿了,林老爹拿袖口擦干净了林文的脸说道:“是我儿,是我的儿啊。”

    颤颤巍巍的向张清九道了谢,叫她不要将两家要议亲的事放心上,只当没发生过,过自己的日子,背上林文一步一个脚印的出了公主府大门。

    眼睁睁瞧着林文被背出门去,张清九终于垮了一般,跪坐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哭喊。

    她终于意识到了这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作为现代社会学硕士她只在书本上、课堂上听说过封建社会吃人,现在张清九终于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书本上的两行字。

    在这个时代,我不吃人,人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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