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顶天立地的剑圣，现在也不过是个暗恋师姐却不敢言语的少年罢了。
闻勉老实跟在骆锦图身后，大师姐任务结束归来，自然要先去拜见师尊。不知为何，骆锦图走得极慢，向来清冷出尘的大师姐没有御剑，而是让他陪着一步步走上山去。
“我这才发现，你已经比我还高些了。”
骆锦图的声音也是轻的，清冷的眸子里满是他不懂的情绪，像是欣喜、却又犹豫。闻勉早已比师姐高一个身形，这时低头还能闻到对方发梢幽幽浅香。
不是吗？
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比骆锦图更高了，下山已能独当一面，只有师姐还把他当小孩子。
“师姐怎么突然说这话？”
“没事……只是下山这几天，忽然有些想你了。”
想、想我？
师姐说她想我？！
少年忽然觉得心跳变得很快。他有些语无伦次，却只会支支吾吾说着这几天的剑术心得……啊他在说什么，师姐怎么会对这种无聊的事感兴趣，闻勉从没像现在这样懊恼自己嘴笨。
见到师弟这般纠结又可爱的模样，骆锦图却像是放松下来似的，嫣然笑起来，在弟子眼中大师姐向来高冷，这时灿烂得像春日和煦的朝阳。
闻勉看得有些脸红。
真是久违了，笨拙的师弟。
骆锦图忘不掉前世闻勉的死讯，她曾经极力想要找出真相，却无济于事，甚至搭上自己一条性命。
她极认真地注视着师弟的脸颊，不多时却连眼眶也有些红了，想要把面前鲜活而笨拙的人牢牢印在记忆里。她向天道答应过，这一世要好好保护闻勉，纵使拼命，也决不能让闻勉重蹈覆辙。
闻勉不知道，对他而言不过几天未见，可骆锦图却已恍若隔世。
迟钝的少年看着骆锦图笑中带泪的模样，有些手足无措。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里懊恼，垂头丧气的，若身后有尾巴也耷拉下来。
“师姐，下次任务你带上我吧。”我照顾你，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若闻勉是未来那顶天立地的剑圣，这般承诺不可谓不重，但他现在却青涩得要命，像枝头未熟的柿子。他眼巴巴的，看着骆锦图，似乎对方说点什么，上刀山下火海，他便要义无反顾地像猎犬似的冲上去。
笨得可爱。
骆锦图笑着捏了捏少年的脸颊，嫩得能出水似的，闻勉本就是俊朗风流的相貌，这时红着脸颊，连眼尾也染上红晕，比她还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下次任务，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师姐怎么突然说这个？”
少年还不及弱冠，只用一根红色发带扎成马尾。骆锦图注意到，这还是小时候自己买给他的，看得出主人确实悉心爱护过，但用得久了，难免磨出毛边。
*
数青宗有鱼峰头，独居的是数青宗掌门临云君秦廷。
峰名由来是自山顶蜿蜒而下的澄澈溪流，都说水至清则无鱼，这条溪水却恰恰相反，不时看得到灵鲤跃出水面，鳞片如五彩波光。峰顶小院用一圈青篱围起，正中古木参天，树荫下放着一张木桌，一壶茶水香气芬馥。
秦廷端坐其中，仿佛春日里初融之雪。剑修向来以刚毅著称，数青剑宗掌门却意外蕴着几分病容。他自己倒像不甚在意的模样，周身散着几分药味，顾盼间却自然风流。
他身旁并排放置着几个茶杯，茶水斟满，热气袅袅上升后缓缓散去，自然放凉，似乎在等待某人。
听到门外脚步，秦廷才终于笑道。
“可算回来了。”
临云君看得出，他的大徒弟这趟下山又消瘦了些，想必又在外面受了委屈。
骆锦图这孩子，他看着长大，担子总往肩头揽，受了苦也只往肚子里咽，连带师弟也被她带成闷葫芦性子。虽说这次下山降妖简单，但路上风餐露宿，恐怕受了不少苦。
更别说现在回来一趟，眼圈怎么还红了。
这是……哭过？
秦廷皱了眉，给闻勉传音过去。
[你惹师姐不高兴了？]
闻勉吓得把头摇成拨浪鼓，天地良心，谁惹师姐生气也不可能是他，他平日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还舍得把骆锦图弄哭！
他今天也觉得师姐有些奇怪，难不成是外面的野小子……
光是想想，少年就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提剑出门，把那混账千刀万剐。
“跟为师说，你路上可是遇到事了？”
不、不是的。
她只是想念师尊和师弟了。
重生之事，骆锦图说不出口，她就像多年在苦寒中行径的旅人，一朝重获温暖，竟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她是他在襁褓里捡回来的，二十年前的深冬不知被谁遗弃在数青宗门口，裹着绸布，小脸冻得通红。
——她的命是师尊给的。
可前世自己竟然犯下欺师灭祖的罪行，现在如何还能配得上师尊这般关心爱护……
“路上无事……弟子只是、有些累了。”
毕竟养育骆锦图这么多年，秦廷看得出她没说真话，只是大徒弟不说，便自然有她的道理。
骆锦图本该向师尊汇报这次的任务，可时隔这么些年，她早就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好在来时听师弟妹们七嘴八舌，多少拼凑出些内容。
好在秦廷对她很是放心，并不多问什么，看得出骆锦图确实状态不好，便叫她早些回去休息。
看着眼前关爱自己的师尊，骆锦图鼻头一酸，点头告别，临走前却向临云君行个大礼。
“怎么下山一趟，回来变得这么客气？”
“若受了委屈，和你师弟讲，叫他帮你打回去。”
不是责怪，秦廷的语气是含笑的，他拍了拍少女柔顺的发顶，无论骆锦图多少岁，他总是把她当小孩子。
*
当晚月亮很好，窗户半开着，夜色格外寂静。
久违的，躺在熟悉而松软的床铺上，骆锦图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站在春花山桃的悬崖边，脚下泥土温润，带着雨后嫩叶的清新。经年累月的病痛不知何时消失了，骆锦图茫然无措地站在山边，耳边风声萧萧，忽而又听到有人叫她。
没有人比骆锦图更清楚这里，是桃花山，她和师弟闻勉常年习剑的地方。
身后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身负长剑，站姿笔挺如竹。骆锦图认出他是闻勉，但又不是闻勉——她的师弟死在十八岁那年的春日里，眼前的人却更成熟许多，双眸却是同样的温润柔和，像澄澈的、让人安心的云。
“师姐。”
“你是来找我索命的吗？”
“……不是。”
不知为何，闻勉这般平静，反倒叫骆锦图无所适从。她面色局促，在师弟面前像做错事的孩子，紧咬着唇，语无伦次道。
“你不恨我？剥仙骨的时候是不是很痛？你该恨我的，是我杀了你！”
“……不是你杀的，别把错揽在自己身上。”
二十多岁的青年身量已经超过了大师姐，骆锦图只觉得自己落入个温暖的怀抱，闻勉身上带着淡淡的熏香，她竟还记得这是自己从前替他做的香包。
闻勉叹了声气，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被风吹便轻而易举能散去。
“那人和你模样相同，但我知道，不是你。”
就是这般连安慰也算不上的话，骆锦图却毫无征兆的，她落泪了。
眼泪像水帘似的落下，随即变成倾盆大雨，即便是死前她也不曾流泪，现在却在师弟面前哭成泪人。
闻勉像是第一次见到师姐这般脆弱，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他用手帕替师姐擦泪，细声安抚着，从没像现在这般觉得从前顶天立地的师姐，身形竟这般单薄。
——在他死后，师姐过得并不好。
这都是他的错……
明明从小就立誓要保护师姐，结果反而是他自己的死，成为一切的开端。
“师姐，我送你回去吧。”
等骆锦图哭够，他的前襟也湿透了，闻勉才终于善意地开口，他鼓起勇气牵着师姐的手，脸色发红，走得很慢，像是尽可能想与对方多相处一阵。青年温柔的眸时不时轻瞥，连唇角也不自觉抿着笑，像要把骆锦图的容貌牢记于心。
“回去？不，我要保护你……”
骆锦图慌忙起来，她答应了天道，要给闻勉他本该有的人生。
但闻勉听罢却只是笑，态度仍是温和的，那双眼里满是情愫，二十多岁的青年感情远比懵懂的十八岁浓烈的多，像酿造的陈酒藏在封闭的桶里，却怎么也遮掩不住那般醉人的气味。
“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
“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什么？
骆锦图看着闻勉薄唇微张，说了几个字，耳边却是突兀的风声，她听不清，想叫人再说一次，闻勉却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话，一辈子只能说一次的。”
……
骆锦图骤然从梦中惊醒，醒时还有些茫然，她还待在自己从前的房间里，窗外夜色深重，晚风拂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闻勉想和她说什么？
不，那只是梦，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但那梦境太真实了，骆锦图坐在床边，绸缎似的长发披散着，神情恍惚许久，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
随后几日光景，大概是之前哭过的缘故，宗门上下把骆锦图当成易碎的珍宝似的，怕她磕着碰着，说话也轻言细语的。
闻勉三天两头跑来嘘寒问暖，从前他就像师姐的跟屁虫似的，这几天更是缠人得紧。
他还把其他叨扰的师弟妹们拦在门外，美其名曰莫要打扰师姐休息，也就是别人打不过他，谁还看不出他那点独占欲发作的小心思！
就连师尊都生怕大徒弟因为操心事务积劳成疾，难得耐着性子翻开原本由骆锦图负责的宗门账务。
堂堂一代宗师，秦廷淡泊处世多少年了，现在却破天荒和长老们争论起柴米油盐——有事就跟我吵，别打扰我宝贝徒弟——骆锦图从闻勉那里听说，师尊替她回绝了不少各峰预算的无理要求，现在正被长老们围追堵截。
想想那般鸡飞狗跳的场面，着实有些忍俊不禁。
就连离宗几日去姨母处小住回来的师妹秀秀，回宗后也第一时间前来探望。
“师姐——”
“我听说你这次下山，受了重伤是不是！”
秀秀急得要哭出来，坐在桌前的骆锦图只好放下处理师弟偷偷拿来的账本，转而先去哄小师妹去。
她忍不住苦笑，什么重伤，这都是从哪儿传出的谣言！
“只是前几日累了些，你看我，哪有受什么伤。”
小姑娘半信半疑，圆碌碌如黑曜石似的眸子巴巴望着师姐。秀秀生着张羊脂玉似的圆圆脸蛋，婴儿肥，毕竟小姑娘才十岁，急得眼泪汪汪，胸前挂着纯金的长命锁，无一不透露出她在宗门格外受宠。
骆锦图忍不住捏着秀秀的脸蛋，滑腻得像上好的绸子，小姑娘身上有股淡淡的香，甜得像糯米团似的。
“樊倾城！你这成何体统，快从师姐怀里下来。”
闻勉吃起醋来，竟连这十岁的小女娃都舍得凶。秀秀也不生气，反倒得意地略略略冲师兄吐吐舌头，谁叫这二师兄笨得像块木头，那么大个人了，还好意思跟她抢大师姐！
——数青宗小师妹，芳龄十岁，自以为是大师姐最喜欢的师妹。
她大名樊倾城，小名秀秀，是秦廷逝去师弟的遗孤。但恐怕大多数人觉得，这年画娃娃似的女娃暂时还担不起倾国倾城的美誉，除了闻勉生气叫她大名，平时便颇有默契地都秀秀秀秀的叫着。
骆锦图看着师弟在秀秀跟前吃了瘪，笑出声来，她眉眼弯弯，轻笑着，眉头的阴郁像被这鲜活的气氛一扫而空了。她一手搂着师妹，一边又哄着师弟，像是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候。
本想看个热闹，却把自己也惹进热闹里。
闻勉老实跟在骆锦图身后，大师姐任务结束归来，自然要先去拜见师尊。不知为何，骆锦图走得极慢，向来清冷出尘的大师姐没有御剑，而是让他陪着一步步走上山去。
“我这才发现，你已经比我还高些了。”
骆锦图的声音也是轻的，清冷的眸子里满是他不懂的情绪，像是欣喜、却又犹豫。闻勉早已比师姐高一个身形，这时低头还能闻到对方发梢幽幽浅香。
不是吗？
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比骆锦图更高了，下山已能独当一面，只有师姐还把他当小孩子。
“师姐怎么突然说这话？”
“没事……只是下山这几天，忽然有些想你了。”
想、想我？
师姐说她想我？！
少年忽然觉得心跳变得很快。他有些语无伦次，却只会支支吾吾说着这几天的剑术心得……啊他在说什么，师姐怎么会对这种无聊的事感兴趣，闻勉从没像现在这样懊恼自己嘴笨。
见到师弟这般纠结又可爱的模样，骆锦图却像是放松下来似的，嫣然笑起来，在弟子眼中大师姐向来高冷，这时灿烂得像春日和煦的朝阳。
闻勉看得有些脸红。
真是久违了，笨拙的师弟。
骆锦图忘不掉前世闻勉的死讯，她曾经极力想要找出真相，却无济于事，甚至搭上自己一条性命。
她极认真地注视着师弟的脸颊，不多时却连眼眶也有些红了，想要把面前鲜活而笨拙的人牢牢印在记忆里。她向天道答应过，这一世要好好保护闻勉，纵使拼命，也决不能让闻勉重蹈覆辙。
闻勉不知道，对他而言不过几天未见，可骆锦图却已恍若隔世。
迟钝的少年看着骆锦图笑中带泪的模样，有些手足无措。
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心里懊恼，垂头丧气的，若身后有尾巴也耷拉下来。
“师姐，下次任务你带上我吧。”我照顾你，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若闻勉是未来那顶天立地的剑圣，这般承诺不可谓不重，但他现在却青涩得要命，像枝头未熟的柿子。他眼巴巴的，看着骆锦图，似乎对方说点什么，上刀山下火海，他便要义无反顾地像猎犬似的冲上去。
笨得可爱。
骆锦图笑着捏了捏少年的脸颊，嫩得能出水似的，闻勉本就是俊朗风流的相貌，这时红着脸颊，连眼尾也染上红晕，比她还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
“下次任务，我回来给你带礼物。”
“师姐怎么突然说这个？”
少年还不及弱冠，只用一根红色发带扎成马尾。骆锦图注意到，这还是小时候自己买给他的，看得出主人确实悉心爱护过，但用得久了，难免磨出毛边。
*
数青宗有鱼峰头，独居的是数青宗掌门临云君秦廷。
峰名由来是自山顶蜿蜒而下的澄澈溪流，都说水至清则无鱼，这条溪水却恰恰相反，不时看得到灵鲤跃出水面，鳞片如五彩波光。峰顶小院用一圈青篱围起，正中古木参天，树荫下放着一张木桌，一壶茶水香气芬馥。
秦廷端坐其中，仿佛春日里初融之雪。剑修向来以刚毅著称，数青剑宗掌门却意外蕴着几分病容。他自己倒像不甚在意的模样，周身散着几分药味，顾盼间却自然风流。
他身旁并排放置着几个茶杯，茶水斟满，热气袅袅上升后缓缓散去，自然放凉，似乎在等待某人。
听到门外脚步，秦廷才终于笑道。
“可算回来了。”
临云君看得出，他的大徒弟这趟下山又消瘦了些，想必又在外面受了委屈。
骆锦图这孩子，他看着长大，担子总往肩头揽，受了苦也只往肚子里咽，连带师弟也被她带成闷葫芦性子。虽说这次下山降妖简单，但路上风餐露宿，恐怕受了不少苦。
更别说现在回来一趟，眼圈怎么还红了。
这是……哭过？
秦廷皱了眉，给闻勉传音过去。
[你惹师姐不高兴了？]
闻勉吓得把头摇成拨浪鼓，天地良心，谁惹师姐生气也不可能是他，他平日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还舍得把骆锦图弄哭！
他今天也觉得师姐有些奇怪，难不成是外面的野小子……
光是想想，少年就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提剑出门，把那混账千刀万剐。
“跟为师说，你路上可是遇到事了？”
不、不是的。
她只是想念师尊和师弟了。
重生之事，骆锦图说不出口，她就像多年在苦寒中行径的旅人，一朝重获温暖，竟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她是他在襁褓里捡回来的，二十年前的深冬不知被谁遗弃在数青宗门口，裹着绸布，小脸冻得通红。
——她的命是师尊给的。
可前世自己竟然犯下欺师灭祖的罪行，现在如何还能配得上师尊这般关心爱护……
“路上无事……弟子只是、有些累了。”
毕竟养育骆锦图这么多年，秦廷看得出她没说真话，只是大徒弟不说，便自然有她的道理。
骆锦图本该向师尊汇报这次的任务，可时隔这么些年，她早就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好在来时听师弟妹们七嘴八舌，多少拼凑出些内容。
好在秦廷对她很是放心，并不多问什么，看得出骆锦图确实状态不好，便叫她早些回去休息。
看着眼前关爱自己的师尊，骆锦图鼻头一酸，点头告别，临走前却向临云君行个大礼。
“怎么下山一趟，回来变得这么客气？”
“若受了委屈，和你师弟讲，叫他帮你打回去。”
不是责怪，秦廷的语气是含笑的，他拍了拍少女柔顺的发顶，无论骆锦图多少岁，他总是把她当小孩子。
*
当晚月亮很好，窗户半开着，夜色格外寂静。
久违的，躺在熟悉而松软的床铺上，骆锦图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站在春花山桃的悬崖边，脚下泥土温润，带着雨后嫩叶的清新。经年累月的病痛不知何时消失了，骆锦图茫然无措地站在山边，耳边风声萧萧，忽而又听到有人叫她。
没有人比骆锦图更清楚这里，是桃花山，她和师弟闻勉常年习剑的地方。
身后是一名二十多岁的青年，身负长剑，站姿笔挺如竹。骆锦图认出他是闻勉，但又不是闻勉——她的师弟死在十八岁那年的春日里，眼前的人却更成熟许多，双眸却是同样的温润柔和，像澄澈的、让人安心的云。
“师姐。”
“你是来找我索命的吗？”
“……不是。”
不知为何，闻勉这般平静，反倒叫骆锦图无所适从。她面色局促，在师弟面前像做错事的孩子，紧咬着唇，语无伦次道。
“你不恨我？剥仙骨的时候是不是很痛？你该恨我的，是我杀了你！”
“……不是你杀的，别把错揽在自己身上。”
二十多岁的青年身量已经超过了大师姐，骆锦图只觉得自己落入个温暖的怀抱，闻勉身上带着淡淡的熏香，她竟还记得这是自己从前替他做的香包。
闻勉叹了声气，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被风吹便轻而易举能散去。
“那人和你模样相同，但我知道，不是你。”
就是这般连安慰也算不上的话，骆锦图却毫无征兆的，她落泪了。
眼泪像水帘似的落下，随即变成倾盆大雨，即便是死前她也不曾流泪，现在却在师弟面前哭成泪人。
闻勉像是第一次见到师姐这般脆弱，反倒有些手足无措，他用手帕替师姐擦泪，细声安抚着，从没像现在这般觉得从前顶天立地的师姐，身形竟这般单薄。
——在他死后，师姐过得并不好。
这都是他的错……
明明从小就立誓要保护师姐，结果反而是他自己的死，成为一切的开端。
“师姐，我送你回去吧。”
等骆锦图哭够，他的前襟也湿透了，闻勉才终于善意地开口，他鼓起勇气牵着师姐的手，脸色发红，走得很慢，像是尽可能想与对方多相处一阵。青年温柔的眸时不时轻瞥，连唇角也不自觉抿着笑，像要把骆锦图的容貌牢记于心。
“回去？不，我要保护你……”
骆锦图慌忙起来，她答应了天道，要给闻勉他本该有的人生。
但闻勉听罢却只是笑，态度仍是温和的，那双眼里满是情愫，二十多岁的青年感情远比懵懂的十八岁浓烈的多，像酿造的陈酒藏在封闭的桶里，却怎么也遮掩不住那般醉人的气味。
“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
“我、有一句话，一直想对你说……”
什么？
骆锦图看着闻勉薄唇微张，说了几个字，耳边却是突兀的风声，她听不清，想叫人再说一次，闻勉却笑着摇了摇头。
“这种话，一辈子只能说一次的。”
……
骆锦图骤然从梦中惊醒，醒时还有些茫然，她还待在自己从前的房间里，窗外夜色深重，晚风拂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闻勉想和她说什么？
不，那只是梦，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
但那梦境太真实了，骆锦图坐在床边，绸缎似的长发披散着，神情恍惚许久，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
随后几日光景，大概是之前哭过的缘故，宗门上下把骆锦图当成易碎的珍宝似的，怕她磕着碰着，说话也轻言细语的。
闻勉三天两头跑来嘘寒问暖，从前他就像师姐的跟屁虫似的，这几天更是缠人得紧。
他还把其他叨扰的师弟妹们拦在门外，美其名曰莫要打扰师姐休息，也就是别人打不过他，谁还看不出他那点独占欲发作的小心思！
就连师尊都生怕大徒弟因为操心事务积劳成疾，难得耐着性子翻开原本由骆锦图负责的宗门账务。
堂堂一代宗师，秦廷淡泊处世多少年了，现在却破天荒和长老们争论起柴米油盐——有事就跟我吵，别打扰我宝贝徒弟——骆锦图从闻勉那里听说，师尊替她回绝了不少各峰预算的无理要求，现在正被长老们围追堵截。
想想那般鸡飞狗跳的场面，着实有些忍俊不禁。
就连离宗几日去姨母处小住回来的师妹秀秀，回宗后也第一时间前来探望。
“师姐——”
“我听说你这次下山，受了重伤是不是！”
秀秀急得要哭出来，坐在桌前的骆锦图只好放下处理师弟偷偷拿来的账本，转而先去哄小师妹去。
她忍不住苦笑，什么重伤，这都是从哪儿传出的谣言！
“只是前几日累了些，你看我，哪有受什么伤。”
小姑娘半信半疑，圆碌碌如黑曜石似的眸子巴巴望着师姐。秀秀生着张羊脂玉似的圆圆脸蛋，婴儿肥，毕竟小姑娘才十岁，急得眼泪汪汪，胸前挂着纯金的长命锁，无一不透露出她在宗门格外受宠。
骆锦图忍不住捏着秀秀的脸蛋，滑腻得像上好的绸子，小姑娘身上有股淡淡的香，甜得像糯米团似的。
“樊倾城！你这成何体统，快从师姐怀里下来。”
闻勉吃起醋来，竟连这十岁的小女娃都舍得凶。秀秀也不生气，反倒得意地略略略冲师兄吐吐舌头，谁叫这二师兄笨得像块木头，那么大个人了，还好意思跟她抢大师姐！
——数青宗小师妹，芳龄十岁，自以为是大师姐最喜欢的师妹。
她大名樊倾城，小名秀秀，是秦廷逝去师弟的遗孤。但恐怕大多数人觉得，这年画娃娃似的女娃暂时还担不起倾国倾城的美誉，除了闻勉生气叫她大名，平时便颇有默契地都秀秀秀秀的叫着。
骆锦图看着师弟在秀秀跟前吃了瘪，笑出声来，她眉眼弯弯，轻笑着，眉头的阴郁像被这鲜活的气氛一扫而空了。她一手搂着师妹，一边又哄着师弟，像是回到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候。
本想看个热闹，却把自己也惹进热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