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自己在地上乱滚,黑泽月费劲力气把自己从客厅挪到了卧室。健康时短短几步的距离,在这种时候犹如天堑一样让人心生绝望。

    当她终于滚到床上的时候,她莫名感觉自己像是一只终于爬出苦海、爬上岸的厉鬼,浑身潮湿而颤抖。但那种地狱般的煎熬和痛苦远没有结束,她已经不知道身体是一种骨骼被碾碎、还是血肉被焚烧的痛,可能两种都有。神经有一种微妙的麻木,却不能减缓一丁点痛感。

    她整个人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因为不停磨砺着意识的剧烈痛感陷入昏迷边缘,另一半却因为疼痛像个在身体内尖锐鸣叫的警报器,而始终无法昏迷。

    不过五分钟,她感觉像是过去了一个世纪。当她迟钝地想到发短信支开赤井秀一的时候,他已经推开了房间的门。

    黑泽月迷迷糊糊地就在想,到底为什么,凭什么要她来承受这一切。

    只要重新完成击杀苏格兰的考核任务……

    如同此刻那融化骨血、刻进骨血里的痛苦,如同往后反复发生的那样,她狠狠用意念将“苏格兰”这个代号,同那些痛苦和杀意一起,化进骨血、刻进骨血里。

    就算苏格兰逃到天涯海角,她也绝对会追杀到底!

    “再咬,手腕要给你咬废了。”

    几根冷白的手指扣住她下颔,用巧劲儿一捏,迫使她松开齿关。赤井秀一将自己被咬得血淋淋的手腕从黑泽月嘴下救出来,嗓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黑泽月嘴里已是一股铁锈味,殷红的血沾在她惨白的嘴唇上,像是刚进食过的吸血鬼。她一点都没留嘴,赤井秀一手腕上被咬出了几个血洞,尤以两颗虎牙刺下去的最圆最深。

    他草草去给自己的手腕消毒、上药、包扎,又拿了一条干毛巾、一杯水和止痛药回来。片刻功夫,黑泽月已经半昏迷过去了,实在是忍受病痛也需要消耗大量体能。

    赤井秀一不确定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没明确说能不能吃止痛药,他也没敢直接给她喂。

    他重新坐回床上,轻轻将她从扎在被褥里的姿势翻过来,在她陷入昏迷后才找到机会观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惜他不是专业人士,除了能看出她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之外,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衣服、头发丝湿透了。他用毛巾给她擦了擦汗,突然间发现,她前面受到病痛折磨、无用功地四处翻滚挣扎的时候,把衣服领口全部蹭乱了。

    他注意到一点东西。迅速回想起来,平日里黑泽月总是喜欢穿立领的衣服,领口打理得整整齐齐,扣子总是扣到最上方,就算穿睡衣也是如此,从来不穿睡裙,只穿带领口的那类。

    他一开始以为她是穿衣风格偏保守,现在看来……恐怕另有用心。

    赤井秀一动作微顿,仿佛不经意地,手指按过她锁骨偏上一点的那颗红色小痣,从她脖颈处的链条后穿过,轻轻一动,将一条项坠勾了出来。

    它有点像老式的怀表,两片薄薄的金属合围,一片是底盘,一片是盖子,大小和玉佩差不多,稍微更厚一点。

    理论上来说,他抱过黑泽月很多次,如果她戴了有东西他一定能感觉得到。但他从来没发现她贴身带着这东西。

    尊重恋人的隐私什么的,在卧底眼里是完全不存在的原则。他一只手撑在她耳侧,身体倾向前,披散的长发和他靠近带来的阴影像网一样将昏迷的少女笼罩在身下。

    手指顺着细细的绳链滑动,直到项坠落进了他手心。他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块铜制的项坠盖子。

    里面是一个人的照片。

    -

    生不如死的三个小时过去后,黑泽月从苦海中解脱、清醒过来时,已经是深夜了。

    她浑身是汗,推开赤井秀一爬起来,立马跑去了淋浴间。

    她锁死浴室门,摸了摸自己的脸,从镜子里看不出太多异样,只有一点浮肿的感觉,但因为出汗太多,她的易容都快泡发滑掉了!一上手就能感觉到有一层薄薄的东西在那里。

    幸好她有注意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他应该没有察觉到不对……吧?

    黑泽月视线略微往下,眼神一凝。衣领全部散乱了,那条藏有系统信物的项坠,不知什么时候被她翻腾着,滚到了衣服外面。

    这个……肯定被注意到了。

    她拨开项坠的铜盖,里面装着一个人的照片,确切地说,是两个人的照片。

    朝外的那一面,照片上男人的侧脸骨相优越,下颔线清晰,蜷曲的几缕碎发下,墨绿色眸子斜斜地朝镜头看来,狭长的下眼线让他凌厉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压迫感。

    是黑泽月用手机拍的赤井秀一的照片。

    将男朋友的照片放在项坠里,这是很正常的行为,一般人看到这里就会心满意足地认为,这就是全部了。

    但赤井秀一的照片只是被她用来掩盖藏在下面的真正的照片。

    她从里面取出了一个女孩的相片。黑发黑眸,杏眼,眼尾处有一点淡淡的雀斑,眉如远山不浓不淡。幼驯染的长相就是如此,但她还是能辨认出来哪里不一样,幼驯染的神情要更恬淡一点、更有光采一点。

    黑泽月凝视了一会儿,将相片重新藏回去。

    这个世界没有她的幼驯染。莫仇在她们的世界里等着“伊线”回归。

    她抓住项坠沉思片刻,定了定心神。

    不管有没有被看到,问题不大,反正赤井秀一也快杀青了。她已经为他的谢幕编好了剧本。

    黑泽月随意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服,重新将衣领的扣子扣到最上面。刚从病痛折磨中恢复过来的她仍旧嘴唇苍白,琥珀色眼眸不复往日的明亮,流淌出一股带着淡淡倦意的脆弱。

    她看向镜子中的自己轻微皱眉。这副易容撑不了太久,她必须回去换一副。

    赤井秀一正准备换一床新被铺,将黑泽月弄得乱七八糟的那一套扯出来、丢进洗衣机——毕竟也是在黑泽月公寓里当过大半年(伪)全职煮夫的人,被迫点了不少贤惠属性。

    听到黑泽月说她要走的时候,他相当诧异。

    “明天还要一起出任务,现在也凌晨了,你不在这里睡吗?”

    话一问出口,抱着床单被罩、站在阳台洗衣机前的赤井秀一就感觉不太对——听起来真的很像被偷偷养在外面的小情人会说的话……他明明是正牌男朋友……

    黑泽月回答完,就更像了。

    像是急着脱身的某些人懒得找借口,直接敷衍,“突然想起来有点事。回见。”

    很快传来了大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

    安全屋里一片寂静。赤井秀一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眉心紧皱,将要换洗的床上用具丢进洗衣机,倒入洗衣液,再熟练地按下启动按钮。他一边思考,一边退出阳台把门带上。

    总感觉不是很对。到底是什么理由让黑泽月非回去不可?难道有什么他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不是很相干的事。组织里近来有传言说,希拿和一个长相精致得像女人的普通成员走得很近,专门把他从阿美莉卡片区调到了霓虹片区,有人因此怀疑他们有不正当关系。

    赤井秀一没怎么当回事。

    要是黑泽月真的移情别恋了……对他来说倒也不是坏事。

    -

    在夜晚无人的大道上一路加速,半个小时后就回到自己的安全屋,黑泽月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四肢舒展着,在床上摊成一块猫饼。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虽然自在,但是……她已经快习惯赤井秀一的存在了。

    她时常回想起来某天晚上的情形。

    她取掉橡皮筋、放下高马尾,放松地滚到床上,在赤井秀一躺下后翻到他身边,睁着眼睛看他。他习惯性地伸手抱住她的腰,将她揽向自己,

    “你是在想什么不好的事吗,诸星君?”

    赤井秀一笑了一声,与她额头相抵,掌心稍微用力,似有若无地按住她后脖颈,就像叼住猎物颈项那样,强有力地掌控了主导权。他故意把话题引向一些让人想入非非的方向,“你觉得我在想什么不好的事情?”

    深夜的卧室,独属于两个人的私密空间,他放松懒散的语调和亲密举动加强了那种暗示,营造出普通男女朋友在谈心谈情的错觉。

    但他们从来都不是。

    那天晚上,迎着赤井秀一的注视,黑泽月指尖轻柔,一一抚摸过他的面部轮廓,语气温软地呢喃出声,就像是情人独占欲发作时的示爱。

    “诸星君,我喜欢你。所以……不要背叛我。”

    事实上,黑泽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用什么心情说出的那话。

    因为她知道,他们忠于各自的立场、根本上相敌对的立场。截然相反的目标只会导向背道而驰的唯一结果,你死我活。

    他们注定会背叛彼此。

    “这句话是真的。我喜欢你……”赤井秀一。

    喜欢真实身份的他、卧底身份的他、伪装的他、陪她做戏的他。这一切,黑泽月不会如实相告。她只会在心底穿过他的假名呼唤他的真名,穿过他在组织的虚假形象看向他的真实来历。

    初见之时,他是一滴露水那样虚幻缥缈、可有可无的抽象符号,现在,她已经能透过一切镜花水月,看见他最真实的样子。

    即使他是对手、是敌人,是假作的恋人。这句话也是真的。

    她对他说过很多次,但每一次,赤井秀一只用他那仿若幽暗森林一样的目光看着她,萤虫般的光芒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气。只是很偶尔,他才会回以一句真假难辨的“我也喜欢你”。

    黑泽月在心底叹气,怀着一点珍重与不舍,主动吻上他——只有一秒。一秒钟后她就失去了主动权。

    也许是先前在公寓里住的时候,把他拿捏在她手里憋太久的后遗症,他一点都不肯退让。自从赤井秀一进入组织后,黑泽月就鲜少获得主动权。

    她已经快要习惯赤井秀一身上淡淡的硝烟味了。习惯他用有力的手臂,将她揽进他交织着冰冷气息与炽热温度的私人领域。

    那种富有冲击性的气味,时刻提醒着她组织的存在,提醒着她自己是谁。

    他的眼神一点都不柔软,是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淬炼的凌厉孤高,如同潜行的孤狼,身为红方卧底,却有着十足强大的黑暗气场。待在他身边,就像是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飞驰,让追求刺激感的人心甘情愿地想要投身他危险的怀抱。

    “偶尔有的时候,还真的舍不得杀他呢。”黑泽月感慨道。

    系统其实是有点困惑的,它能检测得到宿主的心跳速率,知道很多时候在赤井秀一身边,黑泽月会出现心跳不规律的情况,“有什么所谓?他们在你眼里不都是纸片人吗?”

    黑泽月默了默。

    要说这个漫画衍生的世界里,有谁是唯一没有被她当作纸片人看待的,那就只有赤井秀一了。

    让她遭遇事业滑铁卢的人!

    “……难道我会承认,我是输给了一个没有自由意志的纸片人吗?那不可能!”

    把赤井秀一当作纸片人,她脸皮往哪放。她都不想去思考,自己到底在他手上碰壁了多少次。

    第一次是由于大意和自信过头,让赤井秀一在她眼皮底下被琴酒带进了组织。

    第二次是代号考核的时候,她设计想要对他暗下杀手,被有所防备的赤井秀一成功防反。

    第三次是试探他对她的信任度,给他递了一碗面条,被直接回以一句“不要做这种给我递食物的事。”

    第四次,逮住一个卧底逼入绝境,被赤井秀一暗中动手脚救走。

    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一天,他就是黑方的一生之敌!!

    虽然她承认,从去年开始,的确因为某些事情,在这场骗身骗心的做戏中她搭进去了自己的真心……

    更可笑的是,不论她是真是假,不论她用什么方法,赤井秀一就像一块顽石,从一开始直到现在,将近三年的相识相处,他对她的态度几乎从来没有变过。

    他会送礼物给她,会像男朋友一样体贴她,会亲吻她,说“我喜欢你”。黑泽月不会欺骗自己,她知道那是出于什么考虑。

    他始终冷淡、冷静,以卧底的利益为最优先级,在天台上为了救苏格兰能毫不犹豫地让人用手榴弹炸她,事后应对组织的审查毫不犹豫地用她当借口。

    可惜她从来不是什么甘愿被他利用的人。又或者这根本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他们从来都是一类人。

    喜欢又如何,这不妨碍她对他下手。对他们这些人来说,立场先于感情,才是对事业的忠诚!

    比起他的心——她的确更想要,套在赤井秀一脖子上的致命绳索。

    她的计划已经成形。为此,她专门把最可信任的月见刃从阿美莉卡调到霓虹来。一张非常好用的底牌。

    前段时间她被带去见了boss。只要她半真半假地编出一点“希拿知道关于组织的重要情报”这种消息,让赤井秀一捕获,以他们经常见面、经常一起出任务的便利,加上“希拿对男朋友并不怎么防备”,赤井秀一绝对会尝试在不惊动组织的情况下活捉她。

    而她会暗中关注赤井秀一的动向,推测他的行动时间,甚至主动为他制造机会。她会将发信器和微型摄像器带在身上,一旦他想要行动,她安排的人就会迅速响应,反过来围杀他。

    她很了解他。只要有必要,只要有机会,他一定会行动。不管有过多亲密的关系,他们注定背叛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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