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耀兴是今早在书吏那里见到的陆思远,他家境富裕,人脉广阔,在府学中消息最是灵通。

    早就听说方老大人致仕归乡的事,也打听到老大人有收徒意愿。

    可惜家中虽有钱却无权,都指望他科举有成,能带领全家跨越阶层。

    他如今已25岁,奋斗多年也不过是个秀才,正急需名师指点。

    他想尽办法都无法进入方老大人的门,今日偶遇这小子竟是方大人学生!

    在陆思远走后,他偷偷向书吏打听消息,才知道这小子竟还是军户子!

    军户懂什么诗书礼仪?一帮大老粗!这样的人竟也能入方老大人的眼?必是送了大礼!

    可恨他家中无甚珍奇宝物,更加嫉妒这小小年纪就能得名师指点的少爷。

    陆思远哪里知道这些内情,她自小接触的都是武将之女,大家平等相交,书香世家出身的未婚夫又一向温和守礼,她从未觉得军户低贱。

    自她接触科举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的军户身份指指点点。

    因户籍被人无端辱骂,她一开始只觉莫名其妙,倒也不是特别生气。

    但在那人爆出她军户身份后,屋内众人皆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看她的目光也从好奇变的古怪。

    血气慢慢上涌,在周围人的目光中,她这才感受到军户身份在科举中似乎并不光彩。

    她努力镇定下来,大声说:“我朝律法有言,除罢闲官吏、倡优皂隶、居父母丧者,余者皆可科举入仕。”

    见她反驳,孙耀兴冷笑道:“士农工商,各安其命,你身为军户,不思战场杀敌报国,却读书科举,岂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陆思远拍案而起,武将之子被人评价“贪生怕死”,这是奇耻大辱!

    今日若不能驳回去,她在这府学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陆思远攥紧拳头,气势十足的说:“若士农工商不可逾越,我朝太祖如何荡平宇内,四海归心?朝堂军户出身的大人同样为国为民,你是在质疑他们的德行吗?”

    “你!血口喷人!”孙耀兴双眼圆睁,脸色铁青,他欺身上前怒吼道:“你一个黄口小儿,竟敢攀扯太祖!”

    李铁皱眉起身,挡在两人中间,“陆公子不过复述太祖法令,你若有不满,大可亲自向陛下上书。”

    “陛下宽仁慈悲,对四海子民一视同仁,此事何需争论?”一道略带苍老的声音响起。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老者摆摆手,道:“既在府学,该知儒学真义,圣人言,有教无类,何必纠缠出身?”

    虽未指名道姓,孙耀兴也知道说是他,气的脸孔一阵青一阵白。

    老者平静的看着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孙耀兴咬牙,对着陆思远一拱手,“今日是我不对,还望陆公子原谅则个。”

    陆思远拱手回礼,“望阁下以后能平等待人。”

    孙耀兴扯着僵硬的笑容道:“一定,一定。”

    老者见二人已说开,便转身走向讲席,李铁悄悄向她眨了眨眼,拉着同伴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位老者正是府学教谕,早年通过乡试成为举人后也曾意气风发,不想之后的会试却频频落榜。

    无奈只得在府学中教书为生,多年钻研下来,虽对科举不再抱有希望,倒是《论语》学的愈发深刻。

    李教谕是府学有名的《论语》大家,每次讲课都会吸引众多学子。

    他并不去翻书册,随口道:“要学做事,先学做人,今日讲里仁篇。”

    陆思远打开出《论语》,熟练的找到里仁篇,抬头见其他学生并不翻书,只是准备纸笔记录。

    她也忙掏出纸笔,等待老师的讲解。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李铁,你来解释这一句。”

    李铁赶紧放下笔,不必思索,脱口而出,“圣人的意思是,只有具备仁德的人,才能爱人和恨人。”

    教谕点点头,“孙耀兴,你觉得这句话何解?”

    孙耀兴茫然的站起来,支支吾吾的说:“学生,学生和李铁的理解一样。”

    教谕平静的看他一眼,“那你觉得自己做到了吗?”

    孙耀兴面色通红,沉默不语,有人捂嘴窃笑,府学中谁不知他孙耀兴为人最是刻薄。

    他和“仁”这个字的距离比到月亮还远!

    教谕摇摇头,解释道:“仁者,并非只能爱人,不能恶人,只是身为君子,好恶不能随心,而要以‘仁’为准绳。”

    “人有感情,就有私欲,进而产生种种算计,其爱恨标准只看自身利益,若人人如此,何谈大同?”

    “吾等既为圣人门下,更该时刻谨记,不因个人好恶行事,一切从‘仁’出发。”

    “人人皆遵仁道,则善恶分明,家国安定。”

    “如唐太宗纳谏于魏征,重用贤才,不徇私情,以社稷为重……”

    陆思远奋笔疾书,不住点头,只觉脑中迷雾被吹去一角,结合今日之事,更是醍醐灌顶。

    虽不知孙耀兴为何针对于她,但二人第一次见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要么是他性情偏激,要么是有未知的过节,但他以个人感情评价别人,以自身利益而不是“仁”为标准爱人、恨人,可见学问不精。

    陆思远以往只是单纯背诵圣人言论,从未深刻理解其义,如今再看,只觉字字珠玑。

    她双眼发亮,目光灼灼的盯着讲课的李教谕,心中充满对圣人的仰慕之情。

    她要时刻谨记圣人教诲,以“仁”为心,践行书中道理,她相信圣人说的“德不孤,必有邻”。

    圣人学说既然能流传千年,成为科举考试的标准,朝堂官员甚至皇帝陛下都对其尊崇备至。

    那它一定是正确无误的!只要她按照圣人教导去做,就一定能获得好结果。

    *

    一堂课下来,陆思远记了满满几张纸的笔记,有好些不懂的内容,只待以后慢慢学习。

    课程结束后,随着李教谕离开,学生们也渐渐离去,孙耀兴走之前狠狠瞪她一眼。

    陆思远暗暗摇头,这人白上这堂课了,一点都没领会圣人的谆谆教导,也浪费了李教谕的良苦用心。

    李铁收拾好书册笔墨,拉着同伴来到陆思远身边,兴奋的说:“看不出啊,你个子虽小,气势却足,敢直接和孙耀兴叫板!”

    陆思远也不怯场,经过这一堂课,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和行事准则,不再迷茫徘徊。

    她大方一笑,“是他立身不正,先做挑衅,我不过回击罢了。”

    李铁道:“你刚来,还不知道,孙耀兴这人交友甚广,虽多是为了钱财,但他若一心针对你,那也是处处麻烦。”

    陆思远凝眉,“我和他是初次见面,实在不知为何结仇,经过这一遭,更是难以化解。”

    李铁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总之,你多加小心,尽量别一人独处,对了,你还没吃饭吧?我们一起去饭堂吧。”

    他的同伴也在一旁附和,“去晚了可就没什么好吃的了,快走快走。”

    陆思远迷迷糊糊的被二人带去饭堂,一路上知道了好些府学内部消息。

    比如府学内有教授、学正、教谕各一名,训导三名,其中教授是一学之长,从九品,其他人都没有品级。

    但教授课少,几位训导又还年轻,学问并不精深,一心要继续参加科举,不能专心教学。

    最受大家欢迎的主讲教师则是李教谕,他不再参加会试,专心治学,对学生的疑问最是耐心。

    “陆公子,我看今日讲《论语》的李教谕对你印象不错,下次遇到,你可上去请教一二。”

    “是吗?”陆思远有些犹豫,“他今日并未和我说话,看上去严肃的很。”

    李铁摇摇头,促狭一笑,“谁不喜欢神童?除非那人是孙耀兴。”

    他的同伴扑哧一笑,捣了下他肩膀,“说的有理,孙耀兴那厮仗着家中有些钱财,惯爱嫉恨挑衅,今日可算是踢到铁板了。”

    “那孙耀兴一直这样吗?我还以为他是与我有什么过节。”陆思远好奇的问。

    一听这话,李铁两眼放光,来了兴致,“让我说,我可最了解了,孙耀兴幼时也是出了名的神童,15岁就成童生,家里大摆宴席,把他吹成文曲星下凡!”

    “可惜!”他嘴里说着可惜,脸上却挂着幸灾乐祸的笑容,“自那以后,他院试屡屡落榜,直到去年才勉强中了秀才!”

    他的同伴也凑上来介绍,“明明学问不佳,偏他傲的很,但凡见到神童就要上去打击一番!”

    “啊?还有这种事!”陆思远听的新奇不已,她以往所处环境简单,还是第一次听到学生之间的勾心斗角。

    “是啊,你可一定要小心。”李铁叮嘱道,“孙耀兴心眼比针尖还小,这次丢了面子,他必不会善罢甘休。”

    陆思远懵懂点头,心想,若是言语刁难,她倒是不怕,在这官学之中,他难不成还能打她一顿?

    如此几日过去,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

    她和李铁以及李铁的同伴刘宣渐渐熟悉,三人每日一起上课、吃饭,进出皆结伴而行。

    课上遇见未知的内容她就记下来,先自己翻书查找,实在不懂的再请教李铁、刘宣,收获颇丰。

    只是一直没再遇到李教谕的课,有些可惜,几次课程对比下来,她也发现,训导的课确实不如李教谕好。

    这让她更期待学正和教授的课了。

    这天,她照例翻阅课程安排,寻找适合自己水平的内容。突然发现有一节教授的课!

    她瞪大眼睛,一跃而起,这才仔细查看内容,计划并未写明教授要讲的内容,但只“教授”这个名头就足够吸引学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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