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拜师选拔,陆思远和沈序干脆向学校告了假,三人打算好生准备一番。

    顾行止不用说,书香门第、学识渊博,同为秀才的没几个比的过他,名副其实的少年天才。

    陆思远正好借机向他请教,解开了不少困惑之处,顾行止还借给她几本自家藏书,上面有顾家几代人的读书注解和感悟。

    她抱着厚厚的书册,不由得羡慕起世代读书人家丰厚的底蕴,有传承就是不一样啊,不用什么都自己摸索。

    沈序这几日也抱着书本苦读,见他眼底一片青黑,陆思远看不过去,提点道:“你这是用自己的短处去对人家的长处,临时抱佛脚能学到几分?”

    沈序一愣,双眼泛起希冀的光芒,恍然大悟道:“对哦!我为什么要跟你们一起读书?”

    他猛然跳起,将书本一扔,“我要去练拳,绝不能输给那些伪君子!”

    陆思远摇头失笑,继续如饥似渴的钻研经义,书中原文她早已背熟,只是不甚理解。

    在府学的这段时间,她对书中所说道理理解的更为透彻,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有一层隔膜,隐隐觉得有些别扭。

    借此机会,陆思远仔细研究着书上几个字迹不同的注解。

    顾家这几位前辈,有人写下了自己的看法、有人提供了实际的案例、还有人引经据典反驳书中观点。

    仿佛几位性格各异的老师在身边指点,她的疑惑有人解答,她的疏漏有人弥补,她的理解有人拓宽。

    脑中屏障被一次次冲击,她双眼放光,神色痴迷,竟然还能这么理解!圣人的话也可以反驳吗?

    白天倏忽而过,若不是夜间看书伤眼,她甚至舍不得合上书本。

    陆思远躺在床上,心中激荡起伏,一针见血的指点,如拨云见日一般驱散她眼前迷雾。

    结合她早已烂熟于心的原文,二者互相印证,使她仿佛浮在空中,自上而下的俯瞰以往的种种困惑,轻松打通堵塞的节点。

    她进入一种玄妙的境界,如仙人开智一般,只觉醍醐灌顶,以往所学皆条理分明、清晰深刻的印在她脑中。

    她猛地坐起,激动的翻开书本,随便打开一页,每一个文字、每一句话,看见的那一刻脑中立即浮现含义,又能立刻想到它在实际中的应用,以及可能存在的缺漏。

    她好像重新梳理了一遍自己的记忆,又似乎是第一次清晰的辨认出一个熟人的面孔,怎么看怎么新奇。

    忍不住抱着书本沉浸其中,一直看到天亮才反应过来。

    *

    大概是乐极生悲,在读书上陆思远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乐趣,在家事务上却遇到了难题。

    这天,她正在书房读书,敲门声响起,来的是一个意外又不意外的人。

    自从回家居住后,她心里知道早晚要和母亲见面,只是一直逃避,每日不是在房中读书,就是去方大人府中请教。

    没想到母亲亲自来寻她,陆思远绷着脸起身行礼,“母亲怎么来了?可是有事吩咐?”

    夫人身着素袍,行走间带着淡淡的檀香,她眉眼柔和,语调轻缓,“你好久没去祭拜你父亲和哥哥了。”

    陆思远沉默,母亲总是在祠堂里呆着,她想避开母亲,自然就不能再去祠堂。

    她闷声道:“儿子知道了,今晚即过去拜见。”

    “何必等晚间?现在就走吧。”

    迟疑片刻,她跟着母亲来到香烟袅袅的祠堂,供桌上摆放着熟悉的牌位。

    陆思远虔诚的跪在蒲团上,心中默默致歉,为了躲避母亲,连父亲和哥哥都许久未见了。

    正反省间,一阵风声从背后袭来,被宛嬷嬷训练惯了的陆思远条件反射一躲。

    “啪”的一声,鞭子打在地面上,陆思远缓缓起身,她就知道,母亲不会无缘无故找她。

    “母亲这是为何?儿子做错了什么?”

    夫人冷漠的眼神直直刺向她,“是你把老夫人叫来的?想拿老夫人压我?”

    陆思远在稍远的地方站定,沉声道:“母亲误会了,儿子并未向祖母告状。”

    “我刚罚了你老夫人就到,不是你报信,她怎么会突然来晋安?”

    陆思远几次深呼吸压住心中刺痛,尽力保持声音稳定,“母亲罚了我4年,我若想告状,何必现在才说?”

    “自然是你科举有成,觉得可以摆脱我了。”夫人讥讽道。

    “母亲,这只是你的猜想,无凭无据的冤枉我……”

    “闭嘴!”夫人大喝一声打断她的话,“你是我生的!我罚你还需要证据?你学的孝道呢!”

    陆思远隐忍道:“小仗则受,大仗则走,我此举正是在遵守圣人教诲。”

    “呵,你读书就是为了反驳自己母亲吗?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母亲!”陆思远攥紧拳头,压低声音,“母亲此言是否过了?你也会这么说哥哥吗?”

    “闭嘴!你不配提他!”夫人脸色苍白,双眼充血,指着她的手指微微颤抖。

    陆思远忍不住质问道:“为什么不能提?当初是你在我昏迷的时候宣告了‘我’的死亡,今天这一切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这是她心中潜藏已久的疑问,从她醒过来开始,就被告知以后只能顶着哥哥的身份生活。

    她失去了未婚夫,失去了自己,还要背负起对哥哥的亏欠,以及撑起家业的重担。

    但,这不是她的选择啊,她从没有选择的机会,不管是生为女儿还是冒充儿子。

    那为什么要她来承担这份罪孽?

    夫人气的身躯颤抖,神情癫狂,她胡乱挥舞手中鞭子,想要发泄被激起的怒气。

    陆思远左躲右闪,见鞭子始终靠近不了她,夫人捂脸尖叫,大喊道: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吸你哥哥血肉长大,如今翅膀硬了,就只顾自己开心快活,把你哥哥忘在脑后!”

    陆思远看着记忆中温婉的母亲变的如此疯狂,悲哀又难过,她想上前,却刺激的母亲更加狂躁。

    最后还是夫人身边的嬷嬷把她带走安抚。

    *

    陆思远静静地注视着父亲和哥哥的牌位,神情麻木,这就是她的家吗?你们有没有想到这一幕呢?

    她心中沉郁又困惑,还有一丝被压抑的怒火。

    想质问,却不知该质问谁,是谁把她的人生变成现在这样?是母亲吗?是命运吗?

    她在祠堂等了半个时辰,母亲身边的嬷嬷端着茶水进来。

    每次她被母亲惩罚,这位嬷嬷就会来安慰她,或是送伤药,或是诉说母亲的痛苦。

    她以前很感激嬷嬷,而现在,脱离那个孤立无援的环境,她的思路渐渐清晰。

    不过是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罢了。

    嬷嬷轻轻关上门,端着托盘靠近,“少爷,天越来越凉,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陆思远默默接过,双手捧着茶杯却并不打开,低声道:“嬷嬷有话直说吧。”

    嬷嬷叹了口气,“你娘自从那件事之后,脾气就越来越大,容不得人反驳。”

    “嬷嬷的意思是我应该乖乖挨打?”陆思远平静的注视她。

    “不,当然不是。”嬷嬷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只是夫人如今发怒时,很难控制情绪。”

    “其实她打你之后自己也会后悔的。”嬷嬷恳求的看着她,“思儿,别惹你娘生气好吗?”

    陆思远心中的火苗蹭的窜起,她忍不住讥讽道:“多日不见,我可不知自己哪里惹了母亲生气。”

    “这……兴许是因为不曾来祠堂祭拜?”

    陆思远冷笑一声,她可不觉得真是这个原因,想起母亲最后疯狂的指责。

    母亲愤怒的究竟是她“忘了哥哥”还是她“只顾自己开心快活”?

    母亲是觉得她不该、不能、不配“开心快活”吗?

    她眯起眼睛,回忆往事,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悲又可笑,她所受到的惩罚,真的是因为她做错事吗?

    还是因为她表露出了开心?

    伴随着悲哀一起升起的,还有心中被压抑许久的愤怒。

    母亲把亏欠、责任像大山一样压在她身上,让她不敢怀疑、不敢反抗,可这一切是她造成的吗?

    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修长有力,略显粗糙,和记忆中的柔嫩细白完全不同。

    她双手捂脸,开始是低低的轻笑,笑声越来越大,直到她捂着肚子瘫倒在地上,笑出了眼泪。

    她的人生就是个笑话,是个被涂改的乱七八糟的图画,如果真的有神明,那神明大概是喝醉了吧,所以她的命运才会如此混乱。

    嬷嬷惊慌的看着躺在地上的陆思远,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怎么母女两个脑袋都出了问题?”

    见陆思远只顾大笑,情绪失控的样子,她颓唐的坐到地上,神色悲凉,她年纪不算大,但收起惯常的慈爱笑容后,眼睛里尽是苍老和疲惫。

    “老天爷啊!”她泪如雨下,拍打着地面大哭,“这一家子没个全乎人,这都造的什么孽啊!”

    陆思远大笑一番,发泄了心中郁气,心境反而平和起来,她四肢摊开躺在地面上,这不合礼法,但有种奇异的畅快。

    她见嬷嬷哭的伤心却并不理会,这也不符合圣人教诲,按照君子之道,她该起身安抚,但她不想。

    所谓规矩,所谓礼教,无形又无质,你在乎的时候,它比钢铁牢笼都坚硬,你不在乎的时候,它比白纸还脆弱。

    她仿佛推开了一扇门,又像是挣脱了什么枷锁,只觉灵魂轻飘飘的离开身体,看见广阔的世界在自己面前展开。

    从此,她要开始新的人生。

    由自己决定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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