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传信，书短意长。
常英来时，身后数百辆车马蜿蜒随行。
襄王与戚言站在城门口亲自迎接。
常英在家仆的搀扶下，步下马车，有仆从手捧玉匣侍立在旁。
见了闵煜，他拱手行礼，笑道：“襄君，久不见。”
襄王煜几步上前，将他托起：“常先生无需多礼。”
常英起身，从家仆手中接过玉匣。
那是由整块羊脂美玉雕琢而成，观之白净无瑕，细润生光，好似仙宫灵物，称得无上至宝。
可当他将玉匣揭开，盛装其内的玉佩显露出来，却是真正美轮美奂，方才还熠熠生辉的羊脂美玉立刻被衬为凡石。
他将灵玉连同玉匣一起交予襄王，笑说：“国宝凤鸣佩，如今也物归原主了。”
闵煜接过玉匣：“还要多谢常先生慷慨援手。”
常英却笑：“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是以称不上援手，不过是与襄君做了笔生意罢了。今见襄君复国，在下与有荣焉。”
他又看向戚言，笑着说：“也谢戚姑娘为我举荐，能与戚相共事，常英荣幸之至。”
戚言道：“还要谢常先生愿为襄国解忧。”
几人如此寒暄几句，闵煜便说：“常先生舟车劳顿，还请快快进城，孤于宫中设宴为先生洗尘。”
常英却未应承下来，而是道：“襄君不必客气，我这一路走来，所见良多，唯叹民生多艰。”
一句话，说到了闵煜的心坎里，近日正是为此事焦灼，方想着叹言两句，却听常英接着说道：
“为报襄君知遇之恩，常英愿以全副家财相赠于襄国，以解襄君燃眉之急。”
这下，闵煜一声叹卡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惊愕望向常英。
全、全副家财？
这可是富可敌国的薛国大商！
他的全副身家，就这么赠与襄国？
这……
“这怎么使得？”闵煜艰难地从喉间挤出一句。
说不心动是假，可哪有请人来就任臣子，先收他全副家财的？
这听着也着实不像话呀！
常英却仍笑道：“只当是我为襄国子民尽些绵薄之力，春耕在即，民生所系，还请国君万勿推却了。”
他说的诚恳，闵煜一时两难，不由得看向身边的戚言。
却见他的戚相正与常先生相视而笑，不知是什么默契。
不由一阵茫然，心说这也在戚姑娘所料之中吗？
像是余光瞥见的襄王看来，戚言总算是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国君，朝他微点了点头。
那看来，是可以收下了。
于是他抬手深揖，向着常英行一大礼，郑重道:
“闵煜代襄国谢过先生大义，来日必报先生重恩。”
常英没有上前搀扶，而是抬起手，也向他回上一礼，笑道：“襄君知遇，在常英看来，已是报答了。”
常英的住处早已备好，当日就安排着搬进去，额外留了些宫人侍从，告知他如有需要什么，随时可以向国君提。
“戚姑娘。”安顿好常英，闵煜唤住戚言。
她回身，神色了然道:“国君是想问，常先生为何将万贯家财尽数奉献？”
闵煜迟疑地点头：“正是。”
若说世间真有如此无私贤德的人，倒也不无可能。
可毕竟他对常英知之甚少，事关国务，哪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也不得不慎重以待。
“国君宽心，”戚言却笑说，“常英是个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听戚言这样一说，襄王越发困惑：“是，按理该是如此，可他分明连家底都交得一文不剩，什么买卖，值得这样豪赌？”
戚言只笑着，意味深长：“扶持一国，利无尽也。”
天下还有什么买卖，能比得上扶持起一个国家来得更加有利润可图呢？
.
常英一献家财，国库立时充盈，政令滞涩之处，也逐渐运转起来。
闵煜总算能够缓过一口气来。
此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见到戚姑娘了。
倒也不是全无交集。
每日朝会，相国就坐于右侧群臣之首，两人相隔并不多远。
有时议论国事，他会问戚相如何看。
戚言也便答复他。
有时对某事有什么异议，戚言也奏禀他。
公事往来，亦有文书传递。
凡此种种，不可谓不密切，任谁见了也都会说上一句君臣相得。
只是，似乎很久没有……单独议过事？
又或是很久没有并肩而行了？
国君很难言说自己的感受，就如那天戚言放在他面前的那碗粥，此后他也再未尝过了。
可要这么拿出来当回事说，又显得毫无道理。
戚言是襄国上卿，国之栋梁，怎么可能每日为他端茶递粥地侍候？
上回也不过是来见他时，顺带替宫人劝了两句。
怎么能是她的本职？
可这缺失后的空泛感，却又细密如丝，牵牵绕绕地缠在心头，令人无由窒闷。
忙时尚未觉得……
不，也并非一无所觉。
每当他手边的墨用尽，或是身边侍从又来提醒他歇息时，那一息的停顿，思绪偶尔从浩如烟海的事务中抽离，见身边空荡，心中也难免会泛起一阵空洞。
只是那时无暇细思，便又要投入下一段忙碌。
直至此刻，终于实实在在得了少许空隙，得以从繁忙事务间短暂脱身，闵煜才突然发现，他与戚姑娘似乎疏远了。
他细细回想这段时日，戚相近来似乎也很忙碌。
要说薛国大商果然不同凡响，不过月余时间，已将襄国的财政理顺，随着几桩新令一颁下，整个襄国仿佛是活了过来。
然而不知何时起，或者就从常英来到襄都那日起，他便常常与戚言待在一处。
两人同来同往，同进同出，似有说不完的话，议不完的事。
那些政令新规，也便在这一日日的相处中推行出来。
两人这般勤于政务，本是为了襄国，得贤如此，是国之幸，亦是他这国君之幸。
可闵煜的心里又实在有些闷堵，说不上来的难受。
忍不住去想，能与戚姑娘如此投机的，本该是他。
想完又立刻觉得，这何尝不是一种嫉贤妒能？
自己身为国君真是千不该万不该……
正是一次朝会散去，闵煜难得出来透口气，自高殿上扶栏向下望，正好看见两人并肩而行。
常英正说着什么，偶尔伸手，在虚空比划两下。
戚言侧耳听着，时不时点头。
有风吹起，卷着两人的袍袖翻飞贴合，恍惚间仿佛挨在了一起。
“两位看起来真是相配啊。”
旁侧传来一句赞叹，听得襄君心中一堵，不由得转过头去幽幽地看向说话之人。
时秋见他看来，全无心虚，反倒越发肆无忌惮，竟还敢反问他：“君上不觉得吗？”
……不觉得！简直胡言乱语、毫无根据！
他努力按捺了一下，没能按捺住，有些闷声闷气地道：“哪里看出来的？”
“身形气质、才能品性、威望贤名，无一不配。”时秋满面赞叹地答道。
没有让你回答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道：“司农来见我，有什么要事吗？”
“要事”二字特地咬了重音。
若无要事就不要专程来给他添堵了！
“春耕在即，我来请示君上。”说着，她摸出几份竹简递来。
还真有要事。
襄君只得按下脾气，接了过来。
正看着竹简，时秋做远眺状看了会儿，又道:“唉，倘有一日，戚相与常先生大婚，该随些什么礼才好呢？”
襄君幽幽地抬头，无声地看着她。
时秋恍若未觉:“按说，这常先生曾是闻名天下的大商人，什么好东西都理当见过了，实在送不出什么新意。”
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国君，顶着他似有杀气的目光，笑吟吟地接着说：“君上就好办多了，亲自替他们主婚，那便是无上恩荣了。”
襄君简直忍无可忍，想把手里的竹简砸回她怀里，又顾忌着对方是个姑娘。
拿着竹简的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最终憋屈地道了句：“行了，别说了。”
没一句他爱听的。
他究竟哪里对不起时秋？是俸禄给少了，还是官位给低了？
非得这么变着法地捅他心窝子。
却听时秋忽地说了句正经话:“国君有意，为何不去争上一争？”
心思冷不丁地被挑明，心跳都快了两拍。
他故作矜持:“时姑娘怎么看出来的？”
时秋无言地撇了下嘴，都不稀得说他。
真以为别人都是眼瞎的吗？
好在襄王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没计较她君前失仪。
他只自顾自蹙着眉说：“可如今我是国君，她为臣子，倘若……未免有借势压人之嫌。”
时秋默默扭头，翻了个白眼。
心说，连靖王那疯子都没能怎么着，戚相还能怕你？
闵煜又说：“再者……假使戚姑娘无意，我贸然去说，一来怕是唐突，二来也怕她为难。”
时秋忍了忍，没忍住，“啧”了声，说道：“君上，要不您还是想想，替戚相和常先生主婚那天穿什么吧。”
犹犹豫豫，难成大事！
襄王:……
司农说话真的好过分！
去就去了，批完这份文书就去！
谁怕啊？
常英来时，身后数百辆车马蜿蜒随行。
襄王与戚言站在城门口亲自迎接。
常英在家仆的搀扶下，步下马车，有仆从手捧玉匣侍立在旁。
见了闵煜，他拱手行礼，笑道：“襄君，久不见。”
襄王煜几步上前，将他托起：“常先生无需多礼。”
常英起身，从家仆手中接过玉匣。
那是由整块羊脂美玉雕琢而成，观之白净无瑕，细润生光，好似仙宫灵物，称得无上至宝。
可当他将玉匣揭开，盛装其内的玉佩显露出来，却是真正美轮美奂，方才还熠熠生辉的羊脂美玉立刻被衬为凡石。
他将灵玉连同玉匣一起交予襄王，笑说：“国宝凤鸣佩，如今也物归原主了。”
闵煜接过玉匣：“还要多谢常先生慷慨援手。”
常英却笑：“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是以称不上援手，不过是与襄君做了笔生意罢了。今见襄君复国，在下与有荣焉。”
他又看向戚言，笑着说：“也谢戚姑娘为我举荐，能与戚相共事，常英荣幸之至。”
戚言道：“还要谢常先生愿为襄国解忧。”
几人如此寒暄几句，闵煜便说：“常先生舟车劳顿，还请快快进城，孤于宫中设宴为先生洗尘。”
常英却未应承下来，而是道：“襄君不必客气，我这一路走来，所见良多，唯叹民生多艰。”
一句话，说到了闵煜的心坎里，近日正是为此事焦灼，方想着叹言两句，却听常英接着说道：
“为报襄君知遇之恩，常英愿以全副家财相赠于襄国，以解襄君燃眉之急。”
这下，闵煜一声叹卡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眼中透出不可置信的惊愕望向常英。
全、全副家财？
这可是富可敌国的薛国大商！
他的全副身家，就这么赠与襄国？
这……
“这怎么使得？”闵煜艰难地从喉间挤出一句。
说不心动是假，可哪有请人来就任臣子，先收他全副家财的？
这听着也着实不像话呀！
常英却仍笑道：“只当是我为襄国子民尽些绵薄之力，春耕在即，民生所系，还请国君万勿推却了。”
他说的诚恳，闵煜一时两难，不由得看向身边的戚言。
却见他的戚相正与常先生相视而笑，不知是什么默契。
不由一阵茫然，心说这也在戚姑娘所料之中吗？
像是余光瞥见的襄王看来，戚言总算是把目光投向身边的国君，朝他微点了点头。
那看来，是可以收下了。
于是他抬手深揖，向着常英行一大礼，郑重道:
“闵煜代襄国谢过先生大义，来日必报先生重恩。”
常英没有上前搀扶，而是抬起手，也向他回上一礼，笑道：“襄君知遇，在常英看来，已是报答了。”
常英的住处早已备好，当日就安排着搬进去，额外留了些宫人侍从，告知他如有需要什么，随时可以向国君提。
“戚姑娘。”安顿好常英，闵煜唤住戚言。
她回身，神色了然道:“国君是想问，常先生为何将万贯家财尽数奉献？”
闵煜迟疑地点头：“正是。”
若说世间真有如此无私贤德的人，倒也不无可能。
可毕竟他对常英知之甚少，事关国务，哪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也不得不慎重以待。
“国君宽心，”戚言却笑说，“常英是个商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听戚言这样一说，襄王越发困惑：“是，按理该是如此，可他分明连家底都交得一文不剩，什么买卖，值得这样豪赌？”
戚言只笑着，意味深长：“扶持一国，利无尽也。”
天下还有什么买卖，能比得上扶持起一个国家来得更加有利润可图呢？
.
常英一献家财，国库立时充盈，政令滞涩之处，也逐渐运转起来。
闵煜总算能够缓过一口气来。
此时才后知后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见到戚姑娘了。
倒也不是全无交集。
每日朝会，相国就坐于右侧群臣之首，两人相隔并不多远。
有时议论国事，他会问戚相如何看。
戚言也便答复他。
有时对某事有什么异议，戚言也奏禀他。
公事往来，亦有文书传递。
凡此种种，不可谓不密切，任谁见了也都会说上一句君臣相得。
只是，似乎很久没有……单独议过事？
又或是很久没有并肩而行了？
国君很难言说自己的感受，就如那天戚言放在他面前的那碗粥，此后他也再未尝过了。
可要这么拿出来当回事说，又显得毫无道理。
戚言是襄国上卿，国之栋梁，怎么可能每日为他端茶递粥地侍候？
上回也不过是来见他时，顺带替宫人劝了两句。
怎么能是她的本职？
可这缺失后的空泛感，却又细密如丝，牵牵绕绕地缠在心头，令人无由窒闷。
忙时尚未觉得……
不，也并非一无所觉。
每当他手边的墨用尽，或是身边侍从又来提醒他歇息时，那一息的停顿，思绪偶尔从浩如烟海的事务中抽离，见身边空荡，心中也难免会泛起一阵空洞。
只是那时无暇细思，便又要投入下一段忙碌。
直至此刻，终于实实在在得了少许空隙，得以从繁忙事务间短暂脱身，闵煜才突然发现，他与戚姑娘似乎疏远了。
他细细回想这段时日，戚相近来似乎也很忙碌。
要说薛国大商果然不同凡响，不过月余时间，已将襄国的财政理顺，随着几桩新令一颁下，整个襄国仿佛是活了过来。
然而不知何时起，或者就从常英来到襄都那日起，他便常常与戚言待在一处。
两人同来同往，同进同出，似有说不完的话，议不完的事。
那些政令新规，也便在这一日日的相处中推行出来。
两人这般勤于政务，本是为了襄国，得贤如此，是国之幸，亦是他这国君之幸。
可闵煜的心里又实在有些闷堵，说不上来的难受。
忍不住去想，能与戚姑娘如此投机的，本该是他。
想完又立刻觉得，这何尝不是一种嫉贤妒能？
自己身为国君真是千不该万不该……
正是一次朝会散去，闵煜难得出来透口气，自高殿上扶栏向下望，正好看见两人并肩而行。
常英正说着什么，偶尔伸手，在虚空比划两下。
戚言侧耳听着，时不时点头。
有风吹起，卷着两人的袍袖翻飞贴合，恍惚间仿佛挨在了一起。
“两位看起来真是相配啊。”
旁侧传来一句赞叹，听得襄君心中一堵，不由得转过头去幽幽地看向说话之人。
时秋见他看来，全无心虚，反倒越发肆无忌惮，竟还敢反问他：“君上不觉得吗？”
……不觉得！简直胡言乱语、毫无根据！
他努力按捺了一下，没能按捺住，有些闷声闷气地道：“哪里看出来的？”
“身形气质、才能品性、威望贤名，无一不配。”时秋满面赞叹地答道。
没有让你回答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道：“司农来见我，有什么要事吗？”
“要事”二字特地咬了重音。
若无要事就不要专程来给他添堵了！
“春耕在即，我来请示君上。”说着，她摸出几份竹简递来。
还真有要事。
襄君只得按下脾气，接了过来。
正看着竹简，时秋做远眺状看了会儿，又道:“唉，倘有一日，戚相与常先生大婚，该随些什么礼才好呢？”
襄君幽幽地抬头，无声地看着她。
时秋恍若未觉:“按说，这常先生曾是闻名天下的大商人，什么好东西都理当见过了，实在送不出什么新意。”
说到这里，她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国君，顶着他似有杀气的目光，笑吟吟地接着说：“君上就好办多了，亲自替他们主婚，那便是无上恩荣了。”
襄君简直忍无可忍，想把手里的竹简砸回她怀里，又顾忌着对方是个姑娘。
拿着竹简的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最终憋屈地道了句：“行了，别说了。”
没一句他爱听的。
他究竟哪里对不起时秋？是俸禄给少了，还是官位给低了？
非得这么变着法地捅他心窝子。
却听时秋忽地说了句正经话:“国君有意，为何不去争上一争？”
心思冷不丁地被挑明，心跳都快了两拍。
他故作矜持:“时姑娘怎么看出来的？”
时秋无言地撇了下嘴，都不稀得说他。
真以为别人都是眼瞎的吗？
好在襄王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没计较她君前失仪。
他只自顾自蹙着眉说：“可如今我是国君，她为臣子，倘若……未免有借势压人之嫌。”
时秋默默扭头，翻了个白眼。
心说，连靖王那疯子都没能怎么着，戚相还能怕你？
闵煜又说：“再者……假使戚姑娘无意，我贸然去说，一来怕是唐突，二来也怕她为难。”
时秋忍了忍，没忍住，“啧”了声，说道：“君上，要不您还是想想，替戚相和常先生主婚那天穿什么吧。”
犹犹豫豫，难成大事！
襄王:……
司农说话真的好过分！
去就去了，批完这份文书就去！
谁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