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君在戚府门前已徘徊了许久。

    忐忑不已的模样,似是踌躇着,良久方才面上神色一敛,像是下定决心,几步走到门前,抬手正要叩门。

    将要敲响的时候,又堪堪收回了手。

    默默地握成拳,抵在下巴上,神色逐渐地又变回焦虑和惴惴不安。

    然后继续徘徊。

    直至夕阳将落,时至黄昏,襄君第不知多少次将手抬起,预备敲门时,门忽然从里面打开了。

    闵煜抬着手,维持着敲门的姿势,和里面正要向外走的人面面相觑。

    常英先笑着向他见礼,抬头道:“国君怎么在这里?”

    好问题,他也想问。

    常先生怎么在这里?

    这话他没问出口,深吸了口气,看向站在常英身后的戚言,勉强微笑,风度如常。

    “来找戚相商议些要事。”

    常先生便面现恍然:“那就不打扰两位,常英先告辞了。”

    说罢便道着留步,利落离开。

    只留下两人站在原地,一时无言。

    “国君,请进来吧。”还是戚言先道,“可曾用饭?”

    “尚未。”夕阳将落,莫说晚膳,就连午膳都给忘了。

    “要事可急吗?先用饭再说,还是先商谈?”

    “……不急。”他其实还没想好。

    再下会儿决心吧。

    于是两人先坐下吃了个饭。

    戚相家的饭食也十分简单,大约是晚膳的缘故,有些休养的考究,吃的清淡而量少。

    一道是将野菜切碎,混了把藜麦煮成稀粥,浅浅地盛了两碗。

    再有粗麦面和了水抟起来,烙成掌心大小的厚饼,看着简朴,嚼起来也是颗粒粗糙,却有一阵清醇谷香。

    因着国君来了,是以额外再拿鸡蛋隔水蒸了碗羹。

    另加一小碟咸菜,便是全部了。

    贵为上卿,日子过得却颇为清苦。

    闵煜思及靖王宫中的陈设,那无论行至何处都细密铺陈的厚重红毯,还有出逃那日戚言身上所穿的绢锦华服,心中有些不好受。

    “怎么?不合胃口吗?”见国君食不下咽,戚言问道。

    闵煜摇头:“只是想,委屈戚姑娘了。”

    戚言看了眼桌上的饭食,道:“国君宫中吃的也不过粗茶淡饭,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襄国贫弱,难及靖国。”

    戚言却笑:“我在靖国时,少有快活的日子,不是在与人斗,便是在与天斗。来到襄国,起码脚上没了镣铐,活得随性许多。”

    她又看了闵煜一会儿,忽然道:“其实当日倘若世子不来,我不是没有办法与邵奕周旋,可我始终庆幸世子能来。”

    她乍然用起过去的旧称,闵煜不由怔忡,而后笑道:“却是戚姑娘又救我一次。”

    那日若非碰上戚言,恐怕他早已死在宫卫箭下。

    “兴许这便是彼此成全。”戚言道。

    这话点在闵煜心头,荡起涟漪。

    彼此成全,真是个好词。

    没有谁为了谁委曲求全,两人相遇,对彼此皆是幸事。

    粗饼薄粥再进到嘴里,已不是艰涩粗粝的味道,朴素的谷香盈满唇齿,令他生出几分脚踏实地的满足。

    让他恍惚中有了几分错觉,仿佛他们是乡间的一对平凡夫妻,就在这脉脉温情间相濡以沫。

    倘若是这样,也不错。

    一个没有背负血海深仇,一个没有肩负兴国重任。

    ……真是想想就让人清醒。

    现实如此沉重。

    闵煜心中哀叹着和她一起吃完一餐饭。

    家仆上来收拾了碗碟。

    待料理清净了,戚言问道:“国君寻我,是为何事?”

    闵煜心中一紧。

    被那双眼睛看着,又开始踌躇起来。

    真的要说吗?

    今日所见,感觉戚相和常先生,似乎也没有那么投趣。

    是不是应该再多相处相处,铺垫些为好?

    否则早早说了,戚姑娘却无意,到时平白尴尬,反倒躲着他可怎么办?

    像刚才那样共用晚膳,是不是再也不会有了?

    “我……”闵煜几乎立刻退缩了,开口想用些别的事先搪塞过去。

    [君上,要不您还是想想,替戚相和常先生主婚那天穿什么吧。]

    时秋的话猛然在耳边回响。

    闵煜:……

    退缩的脚步突然停顿。

    只是他犹豫的时间太长,对面而坐的戚言,眼神已变得有些探究。

    他甚至怀疑,再过上一会儿,哪怕他不说,戚姑娘恐怕也要猜到了。

    忽然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劲儿,他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戚姑娘,我……”

    正是此时,门被敲响。

    戚言看向大门,已有家仆前去开门。

    “国君且稍候。”戚言说罢,便站起身,朝门前走去。

    把襄王撂在了案前。

    闵煜:……

    他望着戚言的背影,默默松下口气。

    刚才被戚姑娘看着,他一阵心如擂鼓。

    还好,还没说出口。

    又不禁想,戚姑娘是邀了什么贵客,竟把国君也撂下?

    如此想着,便也跟出去瞧了一眼。

    这一眼,就见到了一位素衣翩翩的典雅公子。

    那位公子见到戚言,露出万般温柔的神采,亮着眼睛,珍之又重地轻声唤道:“言儿,许久不见了。”

    襄王:……

    言儿。

    一阵牙疼。

    挺好的,这么亲密,是敌非友,啊不,是友非敌。

    那公子又抬头,四处看了一圈,眼中浮起疼惜,道:“你四处流落,受苦了。”

    襄王听着这话实在刺耳。

    怎么就四处流落了?

    他家戚相是有封邑的!

    过得清贫,是她一贯勤俭罢了。

    闵煜上前几步,那位公子也看见了他,意外神色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了一派温文:“襄世子,别来无恙。”

    他一顿,又道:“现在恐怕要改口称襄君了。”

    闵煜走到门前,与戚言并肩,笑说:“旬国一别,许久未见,靖国长公子盈。”

    戚言目光在他们之间看了一圈,面现了然:“难怪世子当初行刺靖王。”

    闵煜垂眸笑:“长公子允我襄国复辟,得此重诺,煜不得不以命相搏。”

    戚言笑了声,才道:“既然都是熟人,就不必引荐了,进来坐吧。”

    于是进了屋内,仍是那个案几。

    在场是襄王闵煜身份最高,本该坐于上首,可三人彼此看看,最终还是屋主坐一边,两位宾客坐另一边。

    看着屋中简陋陈设,长公子愈发难过:“言儿本是靖国贵女,该锦衣玉食,无牵无挂,如今……都消瘦了许多。”

    “谢长公子关切,近来是繁忙些。”

    有家仆送上了茶水,戚言亲手为两人斟上。

    顺口一问:“长公子在旬国可好。”

    “旬王礼遇,一切尚可。”他注视着戚言,“言儿,随我去旬国吧,我会代伯父照顾好你的。”

    戚言看了他一眼:“长公子不必如此。”

    公子盈急切道:“怎么不必?言儿,你看看你在襄国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要我如何放心得下?”

    什么日子?上卿的日子啊。

    闵煜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戚言却先接过了话。

    “我在襄国过得自足,倒是长公子客居旬国,是为避难,处境艰难,尚且自顾不暇,再想照顾一人谈何容易。”

    “言儿,”长公子动情道,“你我未婚夫妻,何须疏远至此。”

    此话一出,在旁的闵煜仿佛听得一声惊雷。

    整个人都晃了一下。

    他茫然震惊地看向戚言。

    未婚夫妻?

    戚姑娘……有婚约在身?

    那他岂非觊觎人||妻?

    戚言只是淡然道:“婚约是我父一意为之,长公子无需在意。”

    “怎能不在意?言儿,自戚氏与我定下婚约,我便无一刻不将你当做我未来正妻。”

    “这门婚事我从来都没有承认过,长公子与我也交集甚少,更谈不上情谊深厚,既然定亲的长辈都已过世,这婚约便作罢了吧。”

    长公子十分仓皇:“这教先辈在天之灵如何安宁?”

    他痛心疾首道:“言儿,别再闹了,过去你和奕两人一起与我作对,我也从没有怪罪过你。”

    “可你一介女子,总要安定下来。”

    “如今戚家没了,我想言儿你心里也不好受,便也不说那些是非对错的话,世间唯余你我二人,自当相互扶持。”

    “闹?”戚言忽然冷笑,“你和邵奕真不愧是亲兄弟。”

    无论她做什么,在他们眼里都不过是闹而已。

    她似是累了,无意解说什么,只是道:“邵盈,我助你夺回王位,从此你我婚事作罢,往后休要再提。”

    长公子只是重复道:“言儿,这是父母之命啊!”

    戚言却扯了扯嘴角:“父母之命?谁能作证?我今日就说我从未听过家父曾许婚约,长公子一面之词还能逼婚于我吗?”

    “可是言儿,你注定要嫁我的,”长公子急切道,“你现在已经知晓,依附邵奕是所托非人,而你命格尊贵,比肩凤凰,未来夫婿必定贵不可言……”

    “贵不可言?”戚言忽然盯住他,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就如你所说,长公子认为自己眼下配吗?”

    长公子的脸一下子红起来,却皱眉说:“成大事者,岂有一帆风顺之理,正是潜龙在渊……将来,我必不会辜负你。”

    闵煜从未见过戚言有如此愤怒的时候。

    眉峰凌厉,眼中似有星火燃动,双颊似醉颜飞红,浑身都因盛怒而微微颤动。

    她是怒极了,也失望到了极点:“你们想要求娶的不是我,而是这荒唐的批命。”

    什么批命?

    “不过是个游方术士,说我命格尊贵,必当凤飞九天,可若妄念不绝,一身智谋必当招来灭族之祸。”

    “我父亲畏于诛族之祸,又垂涎于万世之功,将我关入内院,从此女红琴祺为伴,只待修养身心,嫁与他所看好的长公子,助他成就霸业。”

    “从此我不是我,只是他的陪衬,这让我如何甘心?可哪怕我的不甘心,也让术士所言应验。”

    说到这里,她看向闵煜,眼眶微红,却笑得凄凉:“国君,你说这是否荒谬?是否荒谬绝伦?”

    “我自恃人算七分,算尽天下之事,与天搏命,兜兜转转却总被困于命数。”

    闵煜看着她,有些愣怔地道:“确实……荒谬。”

    过去他只知靖国女谋士名震天下,却从来不知道,智谋□□如她,竟也为尘网所缚。

    一切的源头,只是一个江湖术士的两句批命而已。

    实在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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