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的国君向来温雅持重,少有失态的时候。

    有了朝会一遭,群臣难免凑在一块儿议论两句,揣摩一下君心。

    最后一致认为,君上大抵是从来勤政,身边不曾有过侍女相伴,陡然提起婚嫁一事,脸皮尚薄,不免害羞了。

    小事,多提提就好了。

    众臣想通之后,豁然开朗,纷纷回去写折子上奏。

    襄君坐在书房里批阅文书。

    翻开一个折子,“公室衰微”。

    再翻开一个折子,“国无储君”。

    又翻一个折子,“诸侯聘女”。

    下一个折子,“望君上早日婚娶,以安社稷”。

    闵煜默默地放下笔,既有些怀疑自己的手气,又有些怀疑眼前这堆竹简里写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他襄国群臣已经这么闲了?

    他头疼地按了按自己的额角,随后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翻起那成堆的折子,从不知哪里找出了戚相的那份。

    打开一看,还是熟悉的襄国事务,字迹铁画银钩,鸾翔凤翥,未改半分。

    襄君将那折子看了又看,没有找出半个催他婚娶的字眼,不由得松下口气。

    随后唤来宫侍:“将这些呈文退回去,就说先公三年丧期未过,此事不必再行进谏。”

    国丧为重,国君此话一出,群臣的确不好再说什么。

    不过正妻未娶,妾室可以先纳嘛!

    他们又一次商讨之后,一致怀疑国君是尚未开窍,若是领略过世间温柔乡的情致,绝无推托娶妻的道理。

    于是襄君发现,自己的公务中虽少了很多恼人的折子,生活里却横生许多“妙趣”,令他猝不及防。

    兴许襄国民风粗犷之故,女子求爱亦是花样百出。

    文有香囊传情,武有掷果盈车。

    还有些路子野的,更是出其不意。

    有落水被救要对他以身相许的。

    有不小心把茶水泼他身上求他治罪的。

    还有离谱些的,从桂花树上落在他怀里,带了满身花香袭人的。

    真就袭人。

    差点当成刺客。

    这姑娘还挑了园子里最高的那棵树。

    也就是他还有两分内功,换了别人,这会儿估摸着又得国丧了。

    据那位姑娘所说,本来想选棵桃花树的,不仅花朵更为娇美,寓意也好,可惜花期不对,只好退而求其次。

    国君听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和善地提醒她,擅闯王宫是死罪,要夷族的。

    并在姑娘花容失色,连声告罪之下和声问她,是想夷三族,还是想夷九族?

    连唬带吓,给自己换来了几天太平日子。

    有时候闵煜都开始怀疑,自己自幼习得一身武艺,可能就是为了用来防这明刀暗箭的。

    当真是习武千日,用武一时。

    这天,上茶的侍女又一次把茶水泼在了他的衣袖上。

    此刻正跪伏在地向他请罪。

    闵煜扶着额头,叹口气道:“再有下次,就真要治罪了。”

    那宫女抬起头悄悄看他,露出灵动的一双眼,见国君并未真的动怒,立刻浮起三分笑意,染得整张脸明艳极了,脆声应喏。

    襄君像是没看见似的,摆摆手让她退下。

    她眨眨眼睛,也不做纠缠,离去的碎步迈得颇有几分活泼雀跃。

    常英正好前来觐见国君,将这幕收入眼底,不禁笑道:“君上鸿福。”

    闵煜抬眼看他,脸上神情变换,似乎有那么一刻抑制不住怨念,想要开口痛斥两句,最终还是被良好的修养压了下去。

    国君长叹一口气:“先生真会打趣。”

    说完,他又有些幽怨地开口:“这都深秋了。”

    还来这一手。

    出这馊主意的人,不想想茶水泼在身上有多凉,更不想想那池塘水有多凉。

    难怪他还年纪轻轻就催他储君之事,照这么折腾下去,确实不好说。

    他不得不开始反思,是否是自己平日待他们太宽仁了,以至于逐渐失了分寸?

    常英笑吟吟地向他见过礼,在襄君示意下入座。

    “国君若是困扰,常英愿为分忧。”

    “常先生,有何高见?”

    常英只是笑,并未答复。

    见完国君后,调转马车,去了戚府。

    “常英今日怎么来见我?”戚言问。

    曾经的薛国大商行过礼,笑得谦谨:“有一事,纵观襄国,恐怕唯有戚相能办成。”

    戚言请他坐下:“说来听听。”

    “戚相大概也知晓,前些日子,大臣们都上奏,请国君早日婚娶。”

    戚言抬眸,看向他:“国君不是说了,以国丧为重。”

    “国丧三年,至今才过了不到一年。以国君的年纪,连位继承人都没有,只怕襄国根基不稳。”

    常英眼含笑意,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继续道:“襄国不比他国,本就公室凋敝,如今国君不愿婚娶,恐怕前路堪忧。”

    “戚相为襄国殚精竭虑,一手挽其于倾颓,又倾注心血苦心经营,想来不是只为一时煊赫。”

    常英为襄国献上全副家财,自然也不是为了襄国一世而亡。

    他是商人,戚言又何尝不是权臣?

    万般思量不过转瞬之间,她道:“在其位,食其禄,我自当谋其职。”

    两人一番话,皆是点到为止。

    常英走后,戚言取了一份空白竹简,笔尖蘸了墨,悬于半空,却久久未能落笔。

    翌日,戚言单独拜会主君。

    闵煜见她来,眼睛一下子亮了,忙不迭起身相迎:“戚相怎么来了?”

    “有事相奏。”

    “快先请坐。”

    国君近来“琐事”缠身,已经许久未能与戚言单独相见,此时心中欢喜,亲手为她斟了茶。

    那双眼睛期盼又专注地看着她,眼中的笑意盛也盛不下:“什么要事,劳烦戚相亲自走一趟?”

    戚言望着那双眼,恍惚想起二人在靖国相见的时候。

    那时的闵煜一身刺客打扮,夜行衣上滚了不少尘土血迹,灰扑扑的,唯有一双眼睛实在明亮极了,宛如天上的星辰。

    如今他已贵为一国之君,笑眼看来时,却与过去无二。

    怀中的竹简似乎烫手起来,只是呈文既已书就,她还是拿了出来,递给国君。

    襄君对她的上书向来看重,此时见了,立刻双手郑重接过。

    “这回竹简厚重,”他笑言道,“是什么……”

    他打开竹简,顿住,笑意逐渐消散。

    这份文书里所写的,赫然是劝谏婚娶之事。

    戚言还在道:“依照礼节,诸侯一聘九女,娶一国而二国媵之,结两姓之好。今,襄国与岐、钺皆有盟约,国君可以考虑两国公室女。”

    “若是不喜岐钺两国,尚有南方异姓国……”

    戚姑娘的声音沉如流水,涓涓潺潺,本来是怎么听都悦耳至极的。

    可今日却听得他胸中淤堵,头脑发蒙,好似隔了层云雾,听不真切。

    呈文上的字看进去了一些,可又看不下去更多,闵煜只觉得浑浑噩噩,双手冰凉。

    戚姑娘还在为他解说,可以选谁,又有哪些考量,如何能够合纵连横,如何能够争求更多利益。

    他并不想听,可又无法充耳不闻。

    似乎是过了许久,又大概不久,他抬起头,勉力笑道:“戚相。”

    戚言停下自己的话,征询地看着他。

    “国丧为重。”他旧话重提。

    “国丧之后,国君就愿聘娶吗?”

    谁都能看出来,这不过是国主的托词。

    闵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脸上的笑容自如些,却忍不住鼻间发酸:“上卿,我一世为襄国而生,自当鞠躬尽瘁、尽心竭力,唯独婚娶一事,实在做不到全无情谊,而只为联姻。”

    戚言沉默一息,道:“国君婚事,亦是家事,我并无意强迫。然而以国君的年纪……”

    她本想说该有位继承人。

    襄君如今二十有几,膝下却无子嗣,放眼诸国的确少有。

    可话到嘴边,她却问:“国君怎么想?”

    怎么想?他能怎么想?

    戚姑娘智周天下,难道真的看不透他心中方寸之地吗?

    又或是早已知晓,但并不在意?

    闵煜心中难受,唇角微颤,一时放纵了心绪,脱口道:“并非不愿婚娶,只是心有所属,难容他人。”

    戚言目光微晃,握着杯子的手,食指微微敲动两下,略一思索:“这也不难办,纵有礼仪,也不是人人遵从。”

    亦或是该说一句礼崩乐坏,诸侯一聘九女,而后不再娶的规矩,鲜少有人恪守了。

    似岐王那样一娶再娶,也不过被人唾一句荒唐。

    国君若是只想娶一人,那便只娶一人。

    总没有统御一国,却连这点家事都无法做主的道理。

    可她这话听在襄君耳中,好似全然置身事外。

    此时,她是谏臣,是相国,是要为国事参谋,便如曾经商谈的任何一件公事。

    徒留他一人,沉沦于情爱的牵绊中,诚惶诚恐,患得患失,不得体面。

    他便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浅笑:“戚相言说不难,只怕也难,心上人如天上月,煜德疏才浅,恐怕求不得。”

    戚言审视着他。

    襄国国君向来是谦逊的,可远不至于自轻。

    是哪家的女郎,令一国之君也自惭形秽?

    戚言问:“国君属意之人,是哪国女子,今在何处,又是什么来历?”

    襄君唇畔扬起一抹清浅笑意,却带着些苦涩。

    他注视着眼前人,眸光温柔缱绻,仿若能滴出水来。

    他缓缓说道:“她本是靖国人,如今正在襄国,受上卿,佩相印。”

    “戚姑娘才情动人,煜见之倾心,仰慕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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