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贴得很近。

    楚元不怵虞巷的直视。

    漂亮的长眉在冬日下流动着锦缎般的光泽,高挺的眉骨下,深邃的眼眸笑意深深浅浅的,映出她瓷白的脸。

    ……

    虞巷目光颤了颤,不自然地移开,却注意到他鼻尖上沁着一滴汗水。

    带一点点青草般的汗水味,让人想起高中打完羽毛球,急着来见心仪女生的大男孩,令人心脏止不住地跳。

    虞巷一个没站稳,磕到楚元锁骨上。

    好疼。

    眼角沁出几滴眼泪,脸却红了起来。

    就这么个动作。她的下唇刚刚好像不小心从他的肩头擦过去。

    隔着厚厚的衣服,但她还是感觉臊得不行。

    她强行镇定下来,收回目光,伸手按住楚元的头,“那你老实点,我再考虑教不教你。”

    楚元没有躲开她的手,而是顺着她的动作低下头。男人的头发蓬松而有韧性,痒痒地搔着她的掌心,像是突然收敛锋芒屈从于她的野狼。

    虞巷唰地弹起来,“走了走了,去超市买几瓶可乐。”

    结完账后,一股风飕地刮了过来,虞巷缩了下头,看到楚元拎着购物袋一步走到了她前面。

    挺阔的肩背将冲锋衣撑得飒爽利落,风勒出他紧窄的腰,所有的雪都被他挡住。

    虞巷微微向前倾,与他的后背几乎相贴。

    不是女朋友,不该跟他离得这么近。

    但如果是女朋友,也不至于走在他身后,跟个跟班似的。

    她知道这看起来不像样,但天气那么冷,他背后那么温暖,谁说理智一定能战胜冲动呢?

    她低着头,控制着自己的脚步,以这样危险的距离跟在他身后,做贼似的将自己淹没在他的气息里。

    温暖沉郁的松木香沾染了她每一根发丝,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微微发热。

    分不清,是因为离得太近,传染到他身上的温度,还是她的心太滚烫,透过纤细的毛细血管从脸上蒸出来。

    ……

    走着走着,虞巷脖子上一松。

    叮的一声响,她低头,雪里滚落黄的白的好几颗小珠子,还有一些细小的瓷片。

    “我小时候的一条项链,这几天翻出来带,估计是太旧了。”一地狼籍,虞巷有些囧,对着楚元投过来的目光解释,“妈妈买给我的,它……”

    那天晚上她翻出这条项链后她就一直戴着,总觉得有它在就好像有快乐的童年记忆护体,这会项链坏了,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她停了一会,说,“算了,碎了就算了。”

    她让楚元匀一个购物袋给她,打算把这些碎片收拾好扔了。

    楚元没点头也没摇头,单手从兜里抽出来,掏出一个小巧的电子烟,“介意吗?”

    他什么时候抽烟了?虞巷摇摇头,楚元垂首,呼出了一串带薄荷味的轻雾。

    他隔着雾看她。

    女孩,也可以说是女人,围巾遮了大半张脸,眼神没有焦距地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好像刚才那点伤心十分不值一提。

    一条玩具项链,换别人扔了也就扔了,但眼前是她虞巷,他就自然地想起来很多事。

    她从前也这样。

    计算器摔碎了壳,扔了。舞会颁给她的水晶奖杯,磕到一个角,直接进垃圾桶。

    不管多爱过,多喜欢,碎掉的一定会扔掉,失去的就不要了,永远往前走,不回头。

    就像前段时间的那个晚上,她坦诚她高中时多么爱他,却也没见她走人的时候有半分犹豫。

    他也是她的“算了”。

    想到这他含着烟嘴笑笑,眼里有些自我嘲弄,低声念到,“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不能耐心地拾起一地碎片,把它们凑合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个修补好了的东西跟新的完全一样。一样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我宁愿记住它最好时的模样,而不想把它修补好。然后终生看着那些碎了的地方。”

    虞巷茫然地看着他。

    “不是喜欢吗?”

    虞巷反应过来,“哦”了声。她不怎么看小说,秦岭的遗物里有几本,她为了妈妈陆陆续续看完了,楚元说的应该是她前段时间看的那本《飘》里的一段话。

    她没心没肺地瞪大眼,像是惊讶他怎么会记到现在。

    也对,什么人看什么书。

    楚元弹了一下她额头。

    “你有病啊!会痛的!”

    “虞老师,我不会因为一件东西碎了,就把它当成无关紧要的回忆,抛在脑后。”他顿了顿,“碎了的东西不可能修复如从前,可伤痕也有它存在的价值,你相信吗?”

    虞巷怔住,觉得他意有所指。

    “雪天路不好走,你靠着我。”他却不再说了,把电子烟塞回兜里,将地上的东西收好,重新站起身,向她伸出一截小臂。

    *

    “华人超市里东西很齐全,就是没这么辣的口味。”楚元辣得半眯着眼,喝了口可乐。可乐里的冰块凉得他松散了眉头,入定一样地坐在沙发上,舒展着修长的脖子,像只快乐的仙鹤。虞巷算看明白了,他前段时间拉着自己搞养生局,大概只是年龄上来了不得已而为之。本质上他和高中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依然热爱垃圾食品。

    她不高兴地撇撇嘴。

    她还以为楚元没吃过自热火锅,能给他开开眼界呢。

    咬了口牛肉,她弯着身去收拾今天买回来的东西。

    超市拿回来的购物袋楚元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剩下她买的芭比套盒和一小袋子书没动。

    她把芭比拆了,穿上裙子,摆在一旁的置物架上。

    剩下来的几本书……

    她犹豫了一下,“噔噔噔”拎着袋子爬上二楼的书房。

    楚元抬头,目送她离去。

    尽管虞巷很快把书袋子抢了过去。

    但他看到了。

    《认知行为治疗》,还有……

    每一本,都用于心理疾病的治疗。

    玻璃杯面上映出他如夜色般深沉的眼。

    他一股脑将剩余的可乐和冰块全倒进喉咙里。

    世上哪有这么冷的除夕。

    冰块紧紧黏着他的牙龈,他咬住牙关,任针刺般的痛感扎进肉里,单手撑着站了起来,长长呼出一口气。

    虞巷理好书回来,看到电视屏幕上来回播放着喜庆的新年广告。

    今天火锅是摆在客厅吃的。他们在茶几上放了个自热火锅,之前买好的冻肉卷,些许蔬菜,两个味碟。

    她跟楚元一人一头一杯可乐地歪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吃涮好的肉。

    略有点仪式感,却又不是那么重。

    闲散了些,有点对不起“过年”这个名头。

    但虞巷倒觉得挺开心的。

    像王瑜歆家那样完完整整地过除夕,她难免觉得她真实的生活有点太寥落。

    而自己过,她其实也觉得冷清了点。

    现在这样就刚好。

    有点温馨,又不至于热闹得给人压力。

    春晚已经开始了,唱了两首歌。

    王瑜歆一个电话过来。

    看到来电显示,虞巷下意识地按了挂断。

    王瑜歆:“?”

    虞巷:“不太方便。”

    王瑜歆:“楚大神在你家?”

    虞巷:“……”

    王瑜歆:“真的啊,什么情况。那我明天还能去拜年吗?”配了个滑稽表情。

    日常这个点她俩都要连麦吐槽春晚,她一时半会把电话挂了,也难怪王瑜歆觉出些不对来。

    虞巷简单地把事说了说。

    不经意间,桌上的碗里多了一块裹着红油的脑花,楚元冲她微点点头,接了几个电话。

    说的什么她没太听见,只看到他嘴边总有些笑意。

    不会是Christina又约他滑雪了吧。

    她酸不溜丢地想。

    跟王瑜歆聊了会,楚元挂了电话回来。

    虞巷塞了点海带在嘴里,她停顿了一下,突然问,“你说你辞职了,那接下来,是要跳槽吧?”

    “嗯,对。跨度比较大,基本上算是转行了。”

    那就是云源科技呗。虞巷“哦”了声,“那应该挺有意思的。”

    “怎么说?”

    她眼睛盯着屏幕上花花绿绿的俊男美女看了一会,才转过头,装模作样地对着他摇头晃脑,压着嗓子,“没意思的事,我们楚老师才不会去呢。”

    对着她故意皱起的眉眼,楚元笑起来。

    他这些年步履不停,来去匆匆,几年的留学生活和职场生涯将他打造得无坚不摧,或许是不愿,或许是无暇,甚少跟人有长谈的机会。

    她大概对他的专业毫无兴趣且一无所知,但如果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在意楚元这个人真实的想法,而不是沉迷于讨论他所取得的无趣成就,除了她,他不做他想。

    “有意思是有意思,但冒险总有代价。我计划在过未来时机成熟的时候离开投行,但现在这个机会来得太快太仓促,要做的事远远超出我的设想,让我很难以下定决心。”他喝了口可乐,继续说道,“我有时候觉得,时机尚不成熟,不应该轻举妄动,但如果再过几年,或许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而且,那个时候,我也可能已经习惯了舒适区里的生活,未必会有现在的勇气。”

    虞巷听着听着,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

    少时大概因为是对手,他们甚少在对方面前展示自己的弱点,而是假装自己不可一世,无懈可击。

    从前的楚元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向她坦诚他也有犹豫不决的时候。

    手机这时又“嗡嗡”震两声——“您关注的话题‘李群起诉云源科技’有更新。”

    虞巷不动声色地按掉,抬头看向他愈发深邃的眼眸,和下巴上青黑的胡茬。

    互联网公司、对赌协议、官司……

    她想起高中时那个笑容和煦的少年。

    十七岁时他们谈着人生,聊着梦想中的将来,如今他们重新坐在一起,当初说的未来似乎不再遥远,他们却再也不会高喊几句狂妄的口号,就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梦想一定会按自己预想般地实现。

    眼前这张从容恣意的脸,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也淋过滂沱大雨,也经过寒风暴雪吗?

    “楚老师,我这个人活得比较简单,也可以说有点无聊,喜欢什么就一直喜欢,从来没有想过要改变。但你有很多很多的选择,进行过很多我想都想不到的尝试。你对我来说,一直代表着生命的另一面,代表着我永远不可能拥有,却始终觉得美好的另一种可能。我其实一直很羡慕你。”

    楚元的语气带了点揶揄,“那你失望吗?我并不像你想的那样,轻轻松松就能开始新的尝试,相反,我也会担心失败,也会有缺乏勇气的时候。”

    “不会啊,热烈欢迎楚神来到凡人的世界!”虞巷大笑,做了个喷彩带的动作。

    玩闹一阵后,她重新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将下巴轻轻靠在膝盖上,“谁能永远勇敢呢?趋利避害才是人的天性。就算是我这种无聊又执着的人,也有……”她停顿片刻,眼里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想要放弃的时候。我现在仍在学习计算机科学,并不是因为我在这上面投入了最多,在这上面最有天赋,最可能做出成绩。而是当我再次看到它时,我发现我还是那么喜欢它。哪怕我的一生在零与一的世界里庸庸碌碌,无所成就,被人耻笑,我仍然会觉得我拥有了很好的人生。”

    她说得认真,并没有注意到,当她说道自己“……哪怕我的一生在零与一的世界里庸庸碌碌,无所成就,被人耻笑”时,楚元的目色变深。

    他微偏过头。

    若无其事地,掩饰住难辨的神色。

    虞巷弯了弯眉眼,“楚老师,人生只有一次,做什么能让你活得最畅快无悔,只有你自己知道。”

    楚元挑眉,“说了半天,就是为了告诉我,选自己喜欢的没错。”

    “不然呢?”虞巷学他的样子挑了挑眉梢,“你指望我能说出什么别的答案?在我这里,喜欢的永远是最好的。”

    “哪怕失败,也是最好的?”

    “楚神都说好的事儿,还有人敢说不好?”虞巷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们的人生,成败我们说了算,别人说的算屁啊。”

    她的眼睛仍是雾蒙蒙的,深处却能瞥见从峭壁上飞落的山溪,清澈澄明,充满力量,透着聪明又不肯服输的劲儿。

    明明他也见她有过脆弱有过疲态,可世事变千变万,她那股神气永远在那。

    她说没有人永远勇敢,却不照照镜子,里面的姑娘从未改变。

    这像利刃在他的心尖割开深深的一道口,鲜血洒满胸腔,疼痛又热烈。

    这世界上有许多角落容人做懦夫,可在这样清澈坚定的勇气面前,他必须逞英雄。

    他低声笑了。

    幽深难测的眼睛弯出浅浅的弧度,看起来似乎有几分孩童般的天真,又似乎很骄傲,像个春风得意的少年。

    半晌,他忽然正色到,“你忘了,我跟你不一样,我喜欢的东西有很多。听了你的话,我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更不知道怎么办了。”

    呵。

    虞巷伸出食指指向玄关,“滥情的人在纯情少女的家里不受欢迎,出门左拐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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