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请问是虞巷吗?我听楚元说起过你,很高兴认识你,我是黄贝贝。”

    女生笑容明媚,一身随意的牛仔套装,外搭一件飞行员夹克,微卷的金发轻盈地跳动在耳畔,从楚元高大的身侧突然伸出头来,大方地向虞巷伸出手。

    她个子比虞巷矮一些,只到虞巷的鼻尖,神情友善,身上的草绿色飞行员外套蓬起来,亮色的面料离着楚元的手肘有一寸距离。

    不是太近。

    但完全不影响她自然地站在楚元的身旁。

    像是曾经的虞巷,自信坦然地,与他并肩而立。

    “你好,我是虞巷。”

    虞巷握住黄贝贝的手,瘦而有力,温暖干燥,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健康活泼,充满生命力。

    真好。

    这个美丽的女孩拥有着她渴望拥有的人生。

    虞巷砰砰直跳的心脏逐渐地从高空落下,减缓了频率,浓烈的欲望同时升起。

    凭什么她不能是这样的女孩呢?

    此刻,她也终于想明白了那个问题——虞巷是谁?

    虞巷和计算机是共生体。

    在计算机的世界里,虞巷要做就做最好,要争就争第一。

    虞巷从未真正放弃过。

    在一个个失眠得看不到尽头的黑夜中,虞巷发出过无数不甘的呜咽与怒吼。

    虞巷需要荣光与梦想、骄傲与自尊,她永远追逐,永不停歇。

    所以,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在成为虞巷之前先做别的事。

    哪怕他是别的事里最重要的事。

    哪怕她的满腹心思最终成为她终生遗憾。

    虞巷猛地醒来,将颤抖的手悄然插进了兜里,清晰而诚恳地说,“抱歉,楚老师,你们的聚会应该很好玩,但我觉得,我并不适合以特别的身份被介绍给你的朋友,所以,我还是不去了。”

    楚元几乎是瞬间意识到她的转变,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声音提高了几分,“虞巷!”

    虞巷贪婪地流连着他漂亮如锦缎的长眉,黑如深潭的眼睛,试图永久镌刻下眼前这张脸。

    再看看,再看看。

    再看看这将伴随她一生的遗憾。

    “还记得那天我们的谈话吗?那时我说,十七岁的我离想要的自己,还缺一顶小小的王冠。而昨晚,我许了一个愿望,关于如今那个我想要的自己。所以,大概就像十七岁那样,我要去找王冠,不能跟你走了。”虞巷按住心头汹涌的爱意与渴望,轻轻掰开了楚元的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或许,有些人就是很难改变的。楚老师,谢谢你邀请我到这里来,我希望你真的实现新年愿望,有一段美好幸福的爱情。”

    对不起。

    重逢的时间不长,我想我也不会太难忘。

    楚元往前走了一步,手扑了个空。

    虞巷消失在电梯尽头。

    冬日的云飘了过来,遮住了方才尚暖的阳光。

    刚还开得春光灿烂的向日葵,陡然暗了下来,像是生物实验室里没密封好的标本,氧化成了暗淡枯萎的颜色。

    楚元如雕塑般静立,目光穿过长廊,锁定那逐渐关闭的电梯门

    许久,睫毛才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举在半空中的手,收回了口袋里。

    气温突然变得很低。

    楼道里的暖气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他咳嗽了一声。

    紧接着又磕了一声。

    突然就咳得很厉害。

    像是要把心肺都咳出来。

    “楚元?”

    楚元一手扶住墙,另一手抬了抬,示意旁人不要上前。

    呵。

    祝他有美好爱情。

    划清界限,撇开距离。

    再一次。

    她即将捧起他的心,又斩钉截铁地放下。

    他背抵着瓷砖墙,手抖了两下,摸到口袋里硬挺的烟盒,忽然想到大学时他去过一次野营。

    地点是A国一条著名的山脉。

    山脉东面的断崖陡峻,他们没有足够的设备,路线选在西面平缓的斜坡上。

    来自海洋的暖湿气流被高耸的山脊阻住,四处植被寥落。夜来风急,地上荒草倒伏,露出贫瘠的红壤。

    走着走着,没了GPS信号。

    他却不甚在意。

    野营前他刚在meetcode上写完第一千个帖子,所有的回忆已经用完,他没有理由再写下去。

    旁边人忙着商量怎么急救,他随手铺了块篷布,伸展四肢倒下去。

    以天为被,以地为席。

    他胸中空空荡荡,如那片旷野荒原。

    他的心零零丁丁,倒伏如野草。

    那种空洞到极致的感觉,在这一刻重新充斥了他的全身。

    ……

    “不好意思啊,楚神。”黄贝贝打量他,“我怎么觉得,你跟我早上一样,在即将表白的那一刻被拒了呢?”

    *

    “哟,二位约会回来了?”

    黄贝贝那点心思,屋里这伙人都看得出来。但楚元到底是什么个想法,他们始终没人摸透过。

    今天头一回见着他们俩人单独相处这么久,似乎拖拽了这么些年的事儿终于有了个结果。

    这极大程度地激发了八卦群众的兴趣。

    “哪跟哪呢,我就是去围观了一下楚神的失恋现场。”黄贝贝说着回过头,“那什么,你拒绝了我,我恨得牙痒痒,泄露一下你的个人隐私,多担待啊。”

    几句话信息量太大。

    阁楼里瞬间一地惊掉的下巴。

    “楼下第一间是客卧,你扶Christy过去休息一会 。”一众八卦的眼神里,楚元一脸风平浪静地跟黄贝贝的闺蜜说。

    似乎黄贝贝只是说了些错误的醉话,完全无需在意。

    黄贝贝确实喝了不少,要不她精明剔透一个人,也不至于说出这些话来。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楚元这人在桃色新闻上一向滑不留手,在国外六年,只听说过追他的,没听过他处过的。

    他显然不是言情小说里的变态清冷禁欲男。

    聪明绝顶也是食色男女,年纪轻轻年薪百万也会有荷尔蒙萌动。

    大家思来想去,只能说这人爱玩神秘主义,保密工作做得好。

    谁没有窥秘心理。

    越难捕捉的信息,越奇货可居。

    这会人人都心痒难耐,想就着黄贝贝发的酒疯问两句,但看楚元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又不知道怎么挑起这个话头。

    “打牌打牌。”卢迪看着大家一脸欲言又止,作为人群中唯一知情人士,他心里那叫一个舒服,四处招呼了声,伸手拢住地上散乱的扑克,一洗一切,这话题也算是过了。

    但显然,他的救场也只是起到了很表面的作用。

    他们在国外时经常打牌,打一点小钱,输一张算一块。以往楚元打牌都留有余地,但今天却像变了个人似的,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没几分钟,他面前就堆起了一大沓充钱用的白纸。

    这局结束,楚元甩出一个“3”,然后靠在沙发背上,敞开衣襟,等待别人洗牌。他脸上依然挂着温和从容的笑容,但在所有人眼里,那笑容却像是一个浴血多年的屠夫在等人给他磨刀。

    当年他提前修完学分,以优秀学生的身份荣誉毕业,都没人觉得他有现在这么欠打。

    在座各位鼻青脸肿,窃窃私语,“不会吧,真失恋了啊……”

    知情人卢迪心里也盘算着。

    瞧这样,黄贝贝从美国特地回来一趟,大概是知道楚元辞职的事,想借着表白挽回一把。毕竟她是想好要在A国发展的,楚元回国,等于这俩人完全没了可能。

    楚元没那么好追,何况他心头一直有个人杵在那,黄贝贝滑铁卢是铁定的事儿。

    比较意外的是,听黄贝贝的话,楚元竟然又在虞巷的身上栽了跟头。

    妈的,好烂的牌。卢迪一边理着手里的牌,心里也是一阵纳闷。

    虞巷那姑娘看着柔柔弱弱,有这么难追吗?

    他就不明白了,要说从前,她是为了出国把楚元给甩了,如今她和楚元都在国内,楚元也不计较当年那些事,这是何等的毅力才能再次拒了楚元?

    难道是,有男朋友了?

    ……

    末了末了,人走得差不多了,卢迪看黄贝贝潇洒地上了往机场的出租车,“Christy想明白了?”

    他当年暗恋过黄贝贝一阵子,如今看她很有就此跟楚元别过的意思,有些替她难过又有些许欣慰。

    “不要小看Christy。”楚元神色自若地处理大家伙的行程,好像刚刚那个牌桌上的杀手已经随着散去的人烟烟消云散,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的情绪。

    “楚神,你还不如人Christy敢爱敢恨呢,瞧瞧你今天那个样,想就追回来呗。”

    卢迪凉凉地想,就算人有男朋友吧,那也未必能竞争得过你不是。

    楚元淡淡睨他一眼。

    送卢迪下楼的功夫,两人都点了根烟。

    火星影影绰绰,将楚元冷峻的脸切割成明明暗暗的色块。

    看起来就像他的心思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但也没什么摸不透的,看临走前大家扫码付款的时候有多心痛就知道了。

    卢迪前脚都要走了,后脚忍不住又回头劝一句,“哥们啊,老板啊,该动的时候就动,这可是你说的。”

    男人锋利飞扬的眉梢敛了下来,他掸掉烟灰,不再掩饰发红的眼角和眼球上的血丝,“虞老师……”

    在进行了很长一个停顿后,他哑着嗓子笑了笑,“你不太懂她。”

    废话,又不是我对象,卢迪想。

    楚元看出卢迪的腹诽,踹了他一脚,“上车。”

    卢迪黑着脸疾驰而去。

    到了大堂门口,楚元掏出手机。

    他前些天收藏的帖子下面多了几条回复。

    一个说楼主挺会异想天开,一个说想法不错楼主努力。

    没什么实质性内容。

    楚元沉吟了一下,回了个“加油”,又点了一根烟。

    他不常抽烟,烟圈过了几回嗓,喉头一阵燥痛。不过他也早不在乎这些了。

    黄贝贝在这时给他发了消息,说已经到机场,祝他今后一切顺利。

    楚元第一次注意到黄贝贝的头像。她捧着铃兰笑得灿烂,光芒四射,全然不似信息里带着惆怅的语气,张扬的神色甚至有些眼熟。

    他将黄贝贝的头像放大看了许久,突然痛彻心扉。

    真像。

    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些意外,好好长大的虞巷应该很像Christy。

    或许更爱哭鼻子,或许更嚣张。

    但她会跟Christy一样野心勃勃,自信无匹。

    小时候想成为却没能成为的自己,理想中却未能实现的未来。这个念头光是碰触都让楚元痛苦得大口地喘气。可那一刻,Christy像镜子一样残忍地出现在虞老师面前,提醒虞老师她本该拥有却再也不会拥有的璀璨人生。

    这个念头让楚元几乎有些站不稳,几番磕碰后,大理石墙砖冰凉而坚硬地抵住楚元的背,他整张脸埋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呛人的烟雾袅袅升起,隐然有晶莹的水珠落下。

    骄傲的小孔雀,怎么会愿意让他看到她受伤的雀翎?

    她该有多疼呢。

    *

    楚元并不知道自己在楼下站了多久。无数晚风从四面八方来,在他无遮挡的身体里穿堂而过,将内里的一切刮走殆尽,他干哑地咳嗽了几声,收到黄贝贝的消息。

    黄贝贝:要飞了,最后跟你说声抱歉,我仔细想了想,今天是不是我影响到你们了?

    楚元:不会。你不来,她也是要走的。

    在楚元二十五岁的这年,他像十五岁的自己一样无法抑制地爱上虞巷,成为她的囚徒,又像十七岁的自己一样被她不正式地拒绝,抛在广阔无垠的世界里。

    似乎重逢只是陷入轮回,重蹈覆辙。

    但也有一点不同,年岁的增长让他有更多的智慧和耐心去理解虞巷的想法。

    他不会再冤枉她了。

    很显然,黄贝贝的出现给了虞巷一刀,但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楚元随手将手机合上,想起今天一群人玩过的真心话大冒险。

    那时有人抽到个问题,问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那个女生回答什么楚元不记得了。

    只记得听到问题的那一刻,一间破旧的宿舍强行出现在他脑海里。

    宿舍里放着三张铁架上下床,地上铺了草席,他和周雨龙站到阳台上,像泰坦尼克号里的肉丝一样张开双臂,鼓励虞巷和另一个女孩子从四楼女寝跳到三楼他们男寝。

    草席上早备好了零食饮料,算法书和草稿纸丢得满地都是,有人看书,有人写代码,有人打牌,更多的人在三者之间来回并行切换,周雨龙刷题刷得最疯,输了钱骂得也最大声。

    “对七。”楚元趴在下床上吃炸鸡,余光瞄着牌局,在草稿纸上划拉着想递归逻辑,冷不丁上床垂下来一条纤长白皙的腿,毫不客气地踹在他发顶上,“楚老师,这题你看看。”

    他单脚跨到梯子上,少女的洗发水香气横冲直撞进了他的鼻腔。他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一松,手心里的炸鸡掉下去砸到周雨龙头上。

    一声惨叫过后,楚元借着周雨龙的毛巾擦掉手上的油,掌心一撑床板,坐到了上床,“虞老师,你牌运好像不怎么样。”

    “不该看的别乱看,坏我好事你赔钱。”虞巷把一叠牌扣大腿上,划着屏幕跟他讲代码。“……大概是这样,我就差这一步了,忽然想不起来该怎么办,你给我点一下。”

    最好的日子很难概括出具体的内容。

    它更多是一种感觉。

    是高三前的竞赛夏令营,七八个少年少女挤在窄小漆黑的宿舍里,偷偷摸摸地开着手电筒,一会吃零食一会打牌,时不时又讨论着最新的算法题。

    空气沉闷混浊,人声嘈杂吵闹,他们没日没夜地玩,也没日没夜地看书刷题。

    少年意气,青春热血,智慧与努力,梦想与荣光。

    全挤在那小小一间宿舍的无数个黑夜里。

    有人成功有人失败。

    他们一路坚持到了自己能走到的最后一步。

    赢的人赢得痛痛快快,输的人所有人陪着大哭一场。

    在那段日子里他们并不是永远开心,但说起最好的日子,没有比这更合适,更美好的了。

    那年夏天结束时,虞巷坐在宿舍门口嚎啕大哭,说她想永远留在十七岁。

    哪怕这一天足够利刃穿心,想起这些仍让楚元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在空旷无人唯余北风荒草的原野中,那些阳光般璀璨的日子仍然熠熠生辉。

    几分钟功夫,一根烟燃烧殆尽。他掐灭了最后一点火星,怀念而愉快的笑意逐渐变为自嘲。

    过去这些年,最差的时候,王玉建说虞巷看到键盘就会哭。她独自咽下所有苦水,经历过那么多困难,忍受旁人的非议、失望。

    所有的痛苦和忍耐,都因为她想心无旁骛地回到她的世界去,回到充满阳光和热血的日子里去。

    因为,在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比那些日子更重要了。

    哪怕是他楚元也不能。

    王玉建说这些的时候,楚元有过那么一丝侥幸。

    十七岁的虞巷只是在奔向他的道路上遇到了意外。

    但,“虞老师我不需要出国镀金,在哪里都是天生的真金白银”,虞巷说这句话是真心的。

    当年她不是为了他才打算留在国内,真正需要的时候,她会为了成为更好的自己将他从人生中清除。

    就像今天这样。

    手里有明灯,脚下有明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阻挡她的脚步。

    理想主义者永远这样骄傲、美丽、耀眼。

    楚元的爱情,源于无法自抑的吸引和被牺牲的痛苦。

    因为她无论代价,不计得失。哪怕孤身一人,也绝不后悔,绝不回头。

    远在他意识到这点之前,他就爱上这份残忍的美丽,在煎熬中一步步泥足深陷。

    *

    虞巷放下算法书,拿起一碗吃光了的红油面皮,在洗碗池里稍微冲了冲,往垃圾桶走去。

    这算什么垃圾来着?

    她有点想不起来了。

    最近垃圾都是楚元扔的。

    嗐。

    不能太依靠男人啊。

    她蹲在垃圾桶面前琢磨了起来。

    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分类垃圾桶上贴了新标签。

    厨余垃圾:包含剩菜剩饭、落叶……

    其他垃圾、可回收垃圾……

    她微微一怔。

    重新回到客厅,她把塞在沙发缝里的红包抽了出来。

    六百六十六。

    按照A省的习俗,它的意思是:一帆风顺。

    跟钞票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包薄荷糖。

    她攥着薄荷糖的包装,悄悄推开了门。

    阁楼的小灯已经熄了。

    她看着黑洞洞的楼道里,电梯按键亮起的荧荧微光,忽然很想知道楚元此刻在做什么。

    回家的时候,她看到门把上挂着个保鲜盒,里面夹了条便签。

    “车厘子洗过了。”

    于时,残阳落尽,夜幕漆黑,楚元虚望向七十七楼的高空,数年岁月如流水般在眼前滔滔而过,新年的烟火在不远处绚丽绽放。

    昨天晚上他还在想不论她想要的是什么,他都希望她能够得到。

    谁知道,她想要的是她的世界里没有他。

    他昨天祝她梦想成真,今天她就为了梦想将他甩掉。

    这么一想,甩了他两次,说起来还是她对了?

    她对。

    但是虞老师,在通往你的道路上,我也有我的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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