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脚同时踩上实木台阶,它们自然流畅的纹路在黄色的灯光下显出温润而典雅的气质,与别墅原有的女主人秦岭一脉相承。

    他们正在接近秦岭的世界。

    楚元注意到虞巷时不时在调整呼吸,偌大的别墅里,她的呼吸声越发清晰。

    虞巷脚步略停,轻声问,“楚老师,从我记事起,爸爸一直在试图消除妈妈留下的痕迹,我只能从爸爸不允许我看言情小说,猜到她可能喜欢这类书。”

    她顿了一下,手汗涔涔地攀住楚元结实的小臂,“爸爸把她的很多东西藏在这座房子里。我有种预感,我们会找到许多谜题的答案。”

    妈妈不喜欢我。——楚元想起新年时虞巷语焉不详的这句话,“要是这种了解会对你造成伤害呢?”

    虞巷睫毛颤了颤,朦胧的眼睛在灯光下像一场童话世界里的雨,“哪怕她伤害我,我也想知道是谁将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母亲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生命的起点,虞巷对秦岭的好奇和渴望了解,是源自对生命起源的探寻和对亲情的珍视。他没有理由阻止她。

    “那我们去。”楚元揽过她的腰,让她整个人贴上自己的胸口,支持着她向前。

    他们很快到了。

    三楼的客厅打了一面巨大的衣柜,里面挂满了小女孩的公主裙,从婴儿时期到各个年龄段,七彩斑斓,令人目不暇接。虞巷有些羞赧地抚过这些裙子,想起她在苏桥的衣帽间。而往里走去,秦岭的衣柜跟她想的不同,除了优雅的连衣裙和精致的旗袍,还有几身利落好看的女式西装。

    最终,在一个小箱子里,虞巷找到一本手写书——《秦女士童话故事集》。

    虞巷在日记本里多次看到过妈妈提及这本书,没想到被虞石真藏在首都,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拿起来,然而因为年代久远,书一拿起来便散了架,轰地掉在地上。

    虞巷手脚忙慌地去捡,楚元也弯下身帮忙,然而,当他们的手同时捏住最后一张泛黄的纸时,两个人都愣住了。

    秦女士童话故事集凝聚了她本人对生活和世界的温柔爱意,讲述了一个爱吹泡泡的坏脾气小仙女和普通小女孩然然的冒险故事,故事笔调诙谐幽默。

    然而,这个温馨的故事接近结局的时候戛然而止,用已经晕开的墨水写着一句话。

    “我恨,我要离开他们俩!”

    力透笔尖,透过这带着一丝疯狂和解脱的笔墨,楚元看到一个女人在他面前绝望呐喊。此刻,虞巷最大的秘密几乎完全袒露在他面前。

    他错过了她人生中一场又一场的大雨,如今,他终于要握着她的手,陪她走过一场或许是人生中最重要的风暴。

    虞巷拾起那张纸,细细描摹着这或许凝聚了母亲一生血泪的话,有种尘埃落定般的沉静。她将它展平,重新夹好,抬起头,“楚老师,我给你看个东西吧。”

    新年时楚元看过秦岭的日记,知道她是一个很有才华的人,但他从没看过她最后一本日记。

    最后一本日记的结尾是这样写的,“我不想成为谁的妻子,我不想成为谁的母亲,我不想被婚姻生活吞噬,我想成为我自己。”

    安静的客厅里,铃兰吊灯依然明亮而温暖,楚元的眼神却彻底地在这本小小的日记本前凝滞。

    虞巷擦去额角的汗珠,缓缓说到,“最近我和沈老师注意到我没去给爸爸扫过墓,现在我猜到了原因,是因为妈妈。

    “妈妈因为我们而自杀,爸爸认为妈妈太脆弱,他害怕我像她一样,所以试图消除妈妈留下的痕迹,直到他去世,我才知道真相。

    “可我总觉得妈妈不像他说的那样,我不想接受爸爸给妈妈的评价,所以我不愿意去见他。”

    说到这里,虞巷深吸一口气,像她承诺的那样做到了接受,带着一丝丝颤抖,“楚老师,可我现在才知道,是我占用了妈妈太多时间,让她无法完成她倾注心血的童话书,导致她崩溃和自杀。我的妈妈,她其实是恨我的。”

    楚元终于知道了虞巷的秘密是什么。

    这甚至不能用风暴来形容。春不欲寒,人的心里却会落下冰雹大雪。

    透过眼前这张沉静而娇婉的脸,楚元看到那个四岁便失去母亲,与计算机相依为命的小女孩。他下意识地伸手,将那个小女孩和眼前的年轻女人一并揽入怀中,大概是用力太过,连骨头与骨头间都摩擦出了尖锐的痛感。

    “疼吗?”他低声问。

    “疼的。”虞巷轻声答到,她顺应而安静地坐在楚元怀里,一页一页翻看秦岭的遗作。

    这本差一点就完成的作品经过长达十余次的删减和重新誊抄,即使在最绝望的时刻,秦岭也未曾让灰色沾染到她笔下的世界。她的热爱和执着那样熠熠生辉,所以才会在梦想破灭的那一刻无法承受。

    楚元眼中浮起泪意。

    人天生亲近父母,没有人能坦然接受父母不爱自己。而母亲的恨意,哪怕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也是极为沉重的。

    她究竟划开自己心头多少次,才学会了习以为常?

    到底是经年未用,头顶的灯光噼啪几声,逐渐暗淡。错乱的光影削尖了虞巷的脸,本就朦胧脆弱的眼睛染上一层薄雾,恍惚间竟与纸张上娟秀纤细的字迹有些相似,完美地融入了周遭典雅陈旧的环境之中。

    楚元失神地眨眼,看到秦岭的脸与虞巷重合。

    这是一对极为相似的母女。

    这时光错乱的一瞬间里,爱意与痛意,以及无数记忆,齐齐上涌,楚元突然明白了很多事。

    爱上虞巷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上天唯独安排他陪虞巷走到这里。

    因为虞巷生命中最不可承受之轻,只有他能解答。

    “等我一下。”

    楚元亲了下虞巷的额头,转身去了楼下。

    回来时,他带回来几根仙女棒,折成捧花的模样,塞到虞巷手里,随后替她正了正胸前的玩具项链。

    “你这是……”

    楚元轻轻拨开虞巷的碎发,温柔地说,“秦阿姨最喜欢戴望舒的‘雨巷’,她用最喜欢的诗为你命名。你出生那天,她写‘晨曦生朝露,赠我宁馨儿’。她其实很爱你。”

    虞巷含笑不语,她也希望妈妈爱她,她也反复翻阅着这些妈妈爱她的痕迹。

    但这些,都无法抵得过那句“我不想成为谁的母亲”。

    楚元继续说道,“结婚之前,秦阿姨已经是一位很好的作家了。当母亲和妻子的身份开始挤压她作为作家的生存空间时,她选择用反抗来捍卫她的精神自我。她反抗是母亲这个身份带来的痛苦,而不是身为女儿的你。当她还是母亲的时候,她永远是爱你的。”

    虞巷的笑容褪去,“可她最后因为这样离开我了,我可以生她的气吗?”

    “你当然可以。”楚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了一丝痛楚,“每个人都有权利为失去妈妈的爱而生气。”

    虞巷默然,似乎在权衡对秦岭的情感。过了她抬头望向楚元,“那你呢,如果是你,你会生气吗?”

    楚元很快回答她,“我不会。”

    “为什么?”

    “在我的观念里,个人的自我追求和独立精神比其他的事情都要珍贵和重要。在成为你的母亲之前,秦阿姨想先成为自己。她没有被她的母职天性打败。如果她是我爱的人,我永远不希望她放弃生命,但我会认为她战斗虽败犹荣。”

    虞巷突然鼻酸,“被放弃是什么感觉,楚老师,你真的懂吗?”

    “我懂的,虞老师。我不能代替你原谅任何人,但我比世界上都懂。”

    楚元极为温柔地注视她,眼中却忽有泪水滑下,落在秦岭娟秀纤细的字迹上。

    他一直好奇虞巷是怎么长大的,那么柔弱的外表下为什么会有那么执着炽热的灵魂,现在他通过这些字迹读懂了秦岭的人生,那也是虞巷的人生。

    楚元突如其来的失态让虞巷怔住,他平静地坐在她眼前,英俊深刻的脸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深邃悠远的眼睛里点点晶莹,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就像是深邃的星夜中下起了一场绵长悲伤的春雨,带着沉沉而真实的彻骨伤痛。

    虞巷意识到,他好像真的懂她,为什么?

    她想起来——

    她总得先是虞巷,才能去做别的事情。

    她得成为她自己。

    她和妈妈的命运在她和楚元之间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重复。命运允许妈妈伤害她,也允许她成为妈妈,所以她放弃过楚元无数次,就像小小的她被妈妈放弃。

    楚元经历了她所有的悲伤和挣扎,所以他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懂她。

    过了半晌,她捧住楚元的脸,很轻很轻地问,“你是不是从没怪过我?”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楚元听明白了。

    六年。

    从A城到A国再到H国,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从学生到成人,从毕业舞会到酒吧音乐节。他曾翻山越岭跨过大洋找寻她,躺倒在野草疯长的狂野里思念她,他在他们相爱的日日夜夜里长久徘徊,写下一千个帖子。

    这些爱都被果断放弃,留在岁月的长河里。

    “也怪过的,我不是圣人,我经常很难过。”她的头发散在他胸前,如云如雾,像世界上最漂亮的锦缎。他亲了亲它们,低沉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和颤抖,还有一分难以察觉的惨然,“可我为你骄傲。”

    “你像你的妈妈一样了不起。”

    当年秦岭为之放弃生命的追寻,虞巷从来未曾忘却。

    她们是最相像的母女。

    秦岭也会为她骄傲。

    这之后,虞巷看了楚元很久,看他脖子上紧绷而颤抖的青筋,克制中不断滚动的喉结,还有深沉内敛的眼睛处的淡淡泪光。她在他身上看曾经的自己,也看她现在的爱人。

    她被妈妈放弃,她始终在想念母爱。

    楚元被她放弃,所以他让她多爱他一些。

    原来在这张意气风发的脸下,藏着那么多的不确定与脆弱。

    直到此刻,虞巷才发现她自己何尝没有一点变态。

    她爱他高傲而张扬的天纵奇才,和无惧风雨的锋锐,也爱最骄傲的人唯独在她面前垂首,为她失魂落魄。

    随着她的目光越发放肆,楚元的脸皮不自然地抽了一下,将她按到胸前,“别看了。”

    “别闹,都哭成这样了,让我哄哄。”虞巷刷刷抽出一大片纸巾往他脸上按,却被楚元恼羞成怒地拦腰抱起,一巴掌拍了在她的特殊位置,“虞巷,我看你是不打算睡了。”

    男人宽大结实的怀抱里,虞巷装模作样地挣扎两下,突然凑到他耳边,认真地说,“楚老师,放弃你的时候,我也是爱你的。”

    楚元的身体随之一僵。

    虞巷在这一刻懂得了秦岭的心情。

    放弃她的时候,她也是爱她的。

    曾经失落多年,苦寻不得的母爱,在这一个小小的念头里,如星光般将虞巷包裹。

    她是妈妈爱着的小女孩了。

    *

    全国大学生编程大赛的总决赛将在两天后拉开帷幕,而全国大学生信息技术交流周也接近尾声。这是最后一堂算法课,课堂结束后,学生们将各自回到酒店,为即将到来的比赛做最后的准备。

    过去的十余天里,赵而思和王安仿佛脱胎换骨,连腰间的小赘肉也不见了踪影。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纵然林青等人仍在课堂上时不时给予他们震撼,他们却始终能沉下心来做题,发挥出自己的水平。

    最令人瞩目的变化之一,就是他们的食量。

    虞巷看着两人早餐时一口气吃下十个包子,惊叹,“你们这样吃不会胖吗?”

    王安刚想感慨,就被赵而思及时按住,

    这些天,楚元的参与让他俩梦回高三,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但赵而思认为,技不如人,不能连苦也吃不下去。

    虞巷没有和王安他们住在一起,总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精彩的故事。

    这时,林青从后面拍了拍虞巷。

    “热搜这几天我有在看哦。”

    提到自己自吹自擂还买了热搜的事,虞巷老脸一红。

    “你很厉害,”林青笑着说,“但想赢我们C大,你得拿出真本事,我不会手下留情。”

    虞巷有一刻地晃神,昨天她在网上看到了林青当年参加国际赛的报道。

    大概是跟周雨龙混久了,林青说话的语气有点像周雨龙。周雨龙是她很亲密的朋友,林青像周雨龙的同时也意味着像她。

    她折戟沉沙之后的数年后,出现了另一个女孩子,击败所有对手,在国际舞台上熠熠生辉。

    虞巷问,“林青,你们那年国际赛是在西雅图吗?”

    “是啊,你们那年在滑铁卢对不对?雨龙师兄说你和另一个人都放了他鸽子。那地方太冷了,他刚去就感冒了,后来住的酒店还停电……”

    滑铁卢。

    她和楚元的约定之地。

    他们谁也没有去。

    只有周雨龙经历了那场百年一遇的大雪。

    她梦见过那场大雪无数次。

    梦里大雪纷飞,她高举冠军奖杯,向楚元表白。

    后来她自创了WonderCore的核内通信机制。

    命名的时候,她想,就叫滑铁卢列车吧。

    高三那年的滑铁卢列车,驶往她的爱情与梦想,却始终未能抵达。

    虞巷想起楚元说被她放弃时他很难过。

    那他是否也无数次梦见过大雪纷飞的滑铁卢赛场。

    这应该也是他很难过的事情吧。

    虞巷很快没有时间想这些,因为题卷发下来了。

    解开了最后的心结,虞巷成功突破了学习障碍,一头扎入了新题型的汪洋大海中。

    新题型真掌握了也就那么回事,但它与原有算法题型的结合、以及随之衍生而来的多种变式,才是算法世界最复杂迷人的地方。

    她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新知识,研究解决问题的新方法,她的灵魂和大脑在这种疯狂而愉快的学习中重获自由。

    她在这里遗忘了所有烦恼。

    这一刻的无忧无虑,连吹起她长发的风都显得自由。

    片刻后,林青惊异地抬起头,是她的错觉吗?CHU大神重新开始更新的算法题解,思路跟虞巷好像。

    不对。

    是连最开始的那一千题,都像。

    下课铃响。

    “都别走,我请客吃饭。”周雨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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