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第一次见到孙权时,是在她们社团的秘密基地。

    他独坐在桌前,自己和自己下棋,眉目清肃,一丝不苟。

    她看他一个人在那觉得奇怪,就站到他身后看他的棋局。看得出来是很认真的人,旗面两方不相上下,一时间难以权衡。

    孙权默了很久,他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没意识到周遭有人,冷不丁被她一提醒:“走车。”

    几秒钟里,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广陵见状将手指覆在他手上,推动棋子向前。棋盘内散乱凝滞的僵局一瞬间被打破,红子直逼黑子,成败立显。

    孙权倏地颤了下,神情似平静湖面忽然泛起波澜,下意识甩开了她的手。

    她没有生气,仍是那副笑着的模样,说:“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孙权咬了下牙关,碧色眼珠一错不错地望了她一会儿,然后眼神挪移开来。

    “他们,太笨了。”

    社里的其它人都两两结队、三五成群,只有他这一隅像永远照不到太阳的角落,寂静又冷清。

    广陵听阿蝉提起过,前几天不知怎的,他们社团基地来了个小朋友,每到中午就带着棋盘,找个偏僻的角落,自己玩自己的。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成员们都稍长他几岁,初中部没听说过这个人,多半是小学部的。一开始,他们看他生得粉雕玉琢,煞是可爱。提出和他对弈,都被拒绝了。

    有一天刘协过来看到他,觉得好玩就问了几句,见他冷冷的,不太搭理自己。可能冷嘲热讽了几句,那小孩也没生气,只是一双冷冷的眸子蹬着他,说:“比就比。”

    “我赢了的话,别再来烦我。”

    那一场有几个人轮流和他比,但都没赢过他。

    广陵不置可否。她微微翘起唇角,笑意就从她的眼角漫到整个面上。

    她说:“那你以后来找我下棋吧,我比他们聪明一点点。”

    孙权没有吭声。

    也没有否认。

    好像从第一次见到他起,他就坐在那里。

    极偏僻的一个角落,有一张小桌子,堪堪摆下一张棋盘。有一回广陵来,看到他在那,以为他在下棋。等到她两门课的作业写完了,发现他依然坐在那儿,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将作业本搁在棋盘上面写作业。

    那个角落离中央太远了,顶上是没有灯的,周边只有一扇窗户,堪堪照进一点日光。

    “怎么也不换个位置?那里没灯,写作业很伤眼睛啊。”

    孙权说:“习惯了。”

    她不由分说地将孙权的作业本拿到自己桌面一侧。那是厅内最大的一张长桌,平日里都是社长占了,有社团活动的时候,大家就围在桌边,互相讨论,嬉笑。

    广陵将自己的书本和椅子都移开了一些,给他留出一个空位。

    “以后你就坐在这里。”

    “这桌子那么大,平时只有我和阿蝉,我还觉得寂寞呢。”

    但怎么会呢,她朋友众多,像个小太阳向周围辐照。几乎谁对着她都心生喜欢,弈棋社的成员更不例外。

    但孙权的手指抚在书页上,粗糙质感传到指尖,心却像被一只手缓缓拂过。

    孙权来得很勤,阿蝉都说最近老是碰到他。他也不太跟别人交流,下棋的时候就坐在桌边自己和自己下,其余的时间他就坐在广陵让他坐过的位置上,像燕子在广陵身边筑了个巢。

    连着几天孙权都没找广陵下棋。

    直到有一天的中午,弈棋社没来什么人,广陵坐在原木桌前玩榫卯。

    他走到她身边,静静凝视了一会儿。

    是极精细繁复的内容,微缩的结构,要用到的梁、枋、檩、椽分门别类地排列在桌面上。

    广陵神情专注,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孙权。她搭建时眉目从容,挑选组件异常准确,没出任何差错,就像只是将特定的中药从次序分明的柜子里拿出来。

    角楼已经搭建了两层,井字梁枋建好后,安放斗拱,东西、南北方向搭梁,立交金墩,搭交金檩,中央立柱,宝顶收头。

    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好似熟极而流。

    最后,她不疾不徐地拿起桌面上唯一的零件,将宝顶盖在雷公柱上。动作稍显缓慢,孙权不自觉放慢了呼吸。

    没想到她棋下得这般好,在其它方面也如此出色。

    结束后,广陵专注的眼瞳中焕发了光彩,她将它放在手心里,旋转着观察了一番,动作算不上轻柔,可能是因为它的主人有足够的自信,知晓它结构足够稳固。

    整个过程中,她都怡然自若,唇角微微上翘着,洋溢着一抹笑,很是动人。

    这时,广陵才注意到身旁的孙权。

    他的目光从她的手心转到眸间,他开口,话语间不含谄媚和攀附,甚至不包含什么感情,但却很认真:“你很厉害。”

    广陵望见他碧色的眸子,如同翡冷翠湖一般,纯净无邪。

    “玩多了就会啦。”

    她以为孙权很喜欢这种新奇有趣的事物,于是摊开手,伸到他面前说:“你喜欢这个吗?送你!”

    孙权眼底似有涟漪漾起,随后归于平静。

    广陵侧过身,眼神扫到不远处桌面上未完的棋局,然后停驻在他身上。温柔地询问道:“你想下棋了吗?”

    孙权点了下头。因为离得近,广陵得以看清。他神情稚拙,眸色认真。

    “嗯!”

    真的很喜欢棋啊。

    答应他的结果就是,俩人你来我往,一直下了很久。

    他棋艺很不错。广陵大大小小的棋类比赛参加过挺多次,遇到的对手也很多,仍不免这么觉得。孙权下棋手法娴熟,风格凛冽,但面上不显。

    过程中她屡屡对他改观。

    他面容清冶,下棋时神情肃穆,思考的时候双眼紧盯棋局,没别的小动作。却是那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冒进,恣意,分毫不让,不留转圜的余地。

    广陵有几回几乎被他的棋打乱了思路,对面人的举动屡屡像刀刃破开眼前的局。广陵挑眉望着他,孙权静静抬眼,和她对视。

    真看不出来啊。

    这小孩。

    第一局广陵没打起十分的精神,毕竟是和小朋友对弈。

    到后面她就轻松不下来了,几番你来我往,她看到的棋面,己方几乎无破解之法,输得十分彻底。

    广陵眉梢微动,期间她断断续续注意着对方的神色。他神态自若,整个过程都没太变换。

    将近末尾,广陵苦苦思索,心下感叹时偶然瞥到对方。他眼眸柔和莹润,微微亮起,奶膘变得明显了些,看起来可爱漂亮得要命。即使胜利在望也没露出狂喜不可遏制的神色。

    不能掉以轻心了,他真的有几把刷子啊!

    后两局广陵下了点功夫,赢了,但算不上碾压,每一回合都需要稍加思虑。

    他们下棋时都寡言少语,广陵心下泛起浪潮,面上也没表露得彻底。

    第三局棋毕,广陵朝他笑了下,发自内心地说:“你棋艺很厉害。”

    孙权摇了摇头,咬了下嘴唇说:“不及你。”

    “我比你大好几岁呢,你年纪还小,以后只会更厉害的。”

    他眸中有轻微的刺痛和不甘,一掠而过。孙权重又摇了下头,幅度很小,就好像只是晃了下脑袋。

    他目光凝回到棋面上,神情清肃。

    广陵看了下墙上的时钟,说:“不知不觉都这么久了,还有20分钟就要上午课了。”

    听见声音,他的眼神才缓缓收回,瞥了眼自己的手表。短促的一声:“嗯。”

    看得出来,他是有好胜心的。

    广陵走到他身边,问:“认识好几天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孙权下意识想要说出口,却硬生生止住了。

    孙权这个名字,自儿时起就跟在兄长身后。学校、班级、家庭…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他自己似乎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被这个身份裹挟住了,密不透风。

    长兄年少成名,功绩传遍四处。他几乎一人负担起了家族的一切,像一棵巨树,遮天蔽日,翳翳参天,为他们罩出一整片浓荫。

    他从小就追着孙策长大,可是从来没人看见过他。

    孙权仰望,也艳羡着他。

    见他有些许犹豫,广陵大大咧咧地自报家门:“我叫广陵,今年初三,是弈棋社的社长。”

    “话说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我早就想问了,这儿可是我们社的秘密基地呢。”

    提到这儿,她语调稍扬,手指不停歇地帮他收拾棋盘,整个人洋溢着欢悦。

    前几天母亲催他中午回家吃饭,孙权垂眸拒绝了。

    孙尚香靠在母亲身边,咋咋咧咧地说:“食堂的饭好难吃啊。二哥真奇怪,一点都不馋的吗?”

    “和我们一起回来吃不好吗?中午还能美美睡一觉。”

    放学后去食堂,吃完饭回教室写作业或者湖边亭子里坐着看书。他对吃喝玩乐无感,生活如同规划好了似的,一丝不苟。

    孙权淡淡垂眸,不太想说话的样子。只道:“我不用午休。”

    不过他一直如此,他们应该也习惯了吧。古怪、沉闷,不似孙家人。

    孙策闻言,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

    “不回就不回了,仲谋想怎样就怎样。”

    孙策见他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摆弄桌上的棋盘,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和他说:“仲谋,你若是中午觉得无聊,可以去未名湖旁的药苑,我等会给你写个路标和地址。”

    孙权抬起眼,望着他。

    孙策说:“我们初中部有个弈棋社,他们申请了一块场地。听朋友说他们有时候会在那边下下棋。”

    他说:“不过我还没去过,哈哈。你也知道我不好这些。”

    孙家祖上三代从军,他们兄妹三人从小在军家大院里长大,受严苛教条的训诫。

    孙策喜欢驰骋畋猎、舞刀弄枪,酷爱极限运动和刺激项目。

    孙策和孙尚香是一类人,热烈、直率,如同烈火,和沉默无言的孙权仿佛是两个极端。

    他情绪淡下来,却听见兄长说:“你对象棋感兴趣,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静了好一会儿,孙权出声了,却避开了这个问题。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转向她,眼神澄澈。

    他说:“仲谋。”

    “我叫仲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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