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掀动起茅屋上的稻草,疏雨滴斜在长满薜荔的墙上。

    离州位于岭南,酷暑时节潮湿多雨,周遭赶路的行人挠着身上闷出的痱子抱怨不满,却只得在这方圆几里才有的一家客栈躲雨。

    晚钟一身干净利落的紫色纱制束腰裙端坐于角落的长凳上,纤细如水葱般的手指翻动着桌上的话本,眉头时不时露出一丝愁绪。

    荒郊野岭的地方出现这样曼妙娇柔的女子,赶路的男子明知怪异,却又忍不住垂涎靠近。

    是妖还是魅?

    一人咽了咽喉,坐于晚钟对面试探道:“…姑娘这是怎么了?”

    晚钟见一白面书生笑容谄媚,眼睛色迷迷地望着她,便知鱼儿马上上钩了,她叹气:“没什么的,抱歉,让公子看笑话了。”

    男子啧道:“唉,你不妨说来听听,说不定我可帮你。”

    晚钟咬着唇,半晌后簌簌落泪:“家父病重而亡,母亲又遭贼人所害,家中只留我一人孤苦无依,我不得不一人赶往洛州投靠远房亲戚。”

    眼前之人羽睫下眼眶微红,叫人心生怜爱,男子方才的疑虑一时间烟消云散,几番闲聊下来,儿时趣事,天南海北无话不谈。

    见此,男子把手搭上了晚钟薄纱下的藕臂慢慢摩挲。

    色鬼。

    晚钟看着那只咸猪手冷笑一声,这易容术和魅香夹杂在一起果然好用。

    她垂眸羞涩躲开,嘴角一勾,温柔莞尔:“公子说话当真有趣,可我现下乏了,等今日未时在来我房中吧,咱们一起泼墨煮茶,吟诗作赋可好?”

    男子听罢,难掩兴奋之色,眼神痴呆,点头如捣蒜。

    *

    官道泥泞,难以前行。

    “大人,雨势渐大,我们在此歇脚罢。”

    马车内,一着灰色青色衣袍,两鬓斑白的老者听罢掀开帘子,不知是热的,还是害怕,老者背上的布帛被汗水染湿一片。

    “近日有不少歹人想取本官性命,你…你们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此地僻静…”

    “大人放心,有赤焱军在,您定会平安抵京,我们的行走路线又无人知晓,这里又是官道,若真有人想行刺,风险实在太大。”

    老者佝偻着背,眼珠打量着周围的环境,他想起那日潜入太守府的两位身手顶级的刺客打了个颤。

    离州太守黄临山才上任一年,本是打算在这等偏远之地颐养天年,享天伦之乐,哪知会惹上贩卖军械,铸造兵库这等莫逆杀头的案子。

    且这事的真相和证据还偏偏就给他撞见了。

    沈氏一族无一人存活,东山再起绝无可能,他何必冒险供出背后那位?此次进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可不想全族落得和沈氏一样的下场。

    冤案便冤案,这天下无辜惨死的人多了去了,也不见得谁化为厉鬼上来索命。

    黄临山这么想着,心里却犯怵:“再派几个武功高强的…不!让你们小将军贴身护我,否则我不下马车!”

    壮汉听罢怒道:“你当我们小将军是你家呼来喝去的杂役?论官职大小你应当跪拜他才是,小将军不在意这些,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黄临山被这粗犷的声音吓了一跳,嘴上却不服气:“大胆,敢这么对本官说话!我要死了,你们也得给我陪葬!”

    “陪葬?你死了,我不过被陛下责罚免职,而你,恐怕是血溅三尺,死无全尸。”

    太守一抬头,不远处廊下,把马儿皮毛擦干的少年靠着柱子漫不经心说:“你如今这般不得人心,到时刺客真的来了,我不敢保证他们会尽力保您。”

    “您最好安分一些莫生出其他事端,万一刺客就在附近,得知你我直接内讧趁虚而入,你当如何?”

    黄临山一愣。

    裴稚雪把玩着手里的马鞭,方才淋过雨,他紧致消瘦的脸颊上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将落未落。

    “或者,您现下若能找到比我更信任之人,那就请便。杀手何时来我不知道,但这郊外野狼是一定有的。”

    语罢,他把手里的马鞭往马厩里一扔,对一旁的小二道:“麻烦多备些热水,这里有众多人需沐浴更衣。”

    *

    雅间内,水汽氤氲,一裸露着上半身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凌乱的床榻上,面色酡红,不省人事。

    晚钟嫌恶地把男人踹了一脚,对一旁黑衣劲装的人唇语道:“这样可像了?”

    为了找到女子合理出现在荒郊的身份,晚钟特意为自己找了位“夫君”,这千香醉一下,一日后才醒,且会短暂失忆。

    那人摇头,又用胭脂往男子脖子上点了几点:“冷鸢,店小二已经换了自己的人。”

    千机阁的死士都有属于自己的代号,而晚钟的代号便是冷鸢。

    鸢,鹰也。

    这也是她的字。

    是她奄奄一息踏足千机阁第一天,恰逢十六岁生辰那日,一个神秘男人赐她的字。

    晚钟颔首:“我会想办法拖住裴稚雪,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你知道黄临山阁间的位置后便立即撤退。”

    千机阁等级森严,她好不容易熬到中阶才有了自己的手下。

    而这最低阶的死士,身份低贱不配拥有名字代号,皆称他们为“蜉”。

    主子死,蜉同罪。

    *

    淋了雨,身体难免粘腻不爽,裴稚雪推开雅间门扉,屋内陈设简约,除几张案几和桌椅外便只有屏风横在中间。

    见窗牗紧闭,屋内安静,裴稚雪不再强撑,他直接解开腰带,褪下白袍上衣,抓住案角的指尖渐渐发白。

    少年小麦色宽厚的背脊和胸膛暴露在空气中,因自幼习武,戎马沙场,一些可怖的刀疤烙印,触目惊心。

    心口的绞痛和体内的灼烧感,让裴稚雪再难逞强,他额角不禁冒出冷汗,鼻间闷闷一哼。

    此次毒发比以往更加凶猛突然,他低头,胸口柳叶状的图腾颜色又深了几分。

    眼前出现重重幻影,在几乎要失去意识前,忽然听闻一阵水流漾漾声。

    裴稚雪晃了晃脑袋迫使自己清醒。

    毒发深入骨髓,他竟未第一时间察觉雅间里还有别人。

    少年立刻握起案上的剑,撑着地面站起,厉声道:“谁!为何在我房中!”

    他生养在勾心斗角的世家大族,父亲妻妾诸多,偏又继母不慈,兄弟相残,日子夕惕若厉。

    经验使然,他宁可错杀一百,也不会放过任何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他挑起剑向前方刺去,屏风猛然从中裂开轰然倒底,架上的银瓶乍破,里面的水浆四溅开来。

    耳道嗡咛间,听到的却是一道娇柔的轻呼。

    电光火石间所见,竟是一女子趴在浴桶边,如墨长发缠绕着水面上的花瓣,白皙纤瘦的肩膀和修长玉颈隐匿在水汽氤氲中。

    裴稚雪一愣,但为时已晚。

    他的手已覆住了女子细嫩滑腻的手臂,陌生诡异触感让他陡然一颤,而花瓣下,奥秘的起伏若隐若现。

    裴稚雪呼吸一滞,立刻松手不敢再抬头,而眼眸低垂时,更让他羞耻的东西映入眼帘。

    榻边,女子里衣散乱在地,赤色肚兜揉成一团挂在男子痕迹斑斑的脖上。

    里衣,男人,沐浴,他虽未经人事,但这屋里发生了何事,他已猜到。

    晚钟见眼前之人耳根红透,方才碰到她手臂的手,还搭在浴桶边微颤。

    年长了几岁,对男女之事毫无长进,竟还是这般害羞。

    这姓裴的也太不经逗了。

    晚钟嗤嗤一笑,抱住被白布包裹的胸口惊慌一喊。

    此时,一丫头端着水盆入内,见此怒道:“你这该死的登徒子是何人?竟敢偷窥我家夫人沐浴!我家男主人不过醉了酒,你竟趁虚而入?”

    动静不小,楼下侍卫第一时间踢门而入。

    然而,众人瞠目结舌。

    不让任何女子近身的小将军竟然跑到了他人屋里,还未着上衣和一浑身湿透,衣衫凌乱的女子独处一室。

    发生了什么?

    戏要做全,为了给蜉争取时间,晚钟和小丫头使了个眼色。

    小丫头立即站到外头哭喊:“大家伙来评评理啊,这男人不害臊偷窥人妻沐浴!”

    晚钟此时用毯子裹着身体,鼻尖通红一语不发,只瑟缩着盈盈抽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

    楼下路人都是爱凑热闹的,一时间雅间门口和楼梯都堵满了人。

    水泄不通,乱作一团。

    一妇人打抱不平,为晚钟戴上一惟帽遮脸。

    凉风从窗户飘进,透过翻飞的白纱,虽相识几年,但这是她头第一次见裴稚雪脸上紧蹙眉头,不知所措的样子。

    晚钟勾唇一笑,敢退沈家的婚?她可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等等。

    她掀开惟帽,案边的少年披着外套,面色苍白,呼吸微促,那眉心的朱砂痣在这种脆弱狼狈下都显得黯淡了几分。

    视线往下,裴稚雪的胸膛居然…有柳叶图腾?

    晚钟眉梢轻挑。

    这似乎是万雨楼的毒术,名为曼陀,此毒目前无人可无解。

    裴稚雪为何会招惹上万雨楼?

    “今日你们必须给我家夫人一个说法!”

    仆从听罢把剑拔出恐吓:“你们可知我们是何人?我家主子怎会偷看女子沐浴?你们休要栽赃!”

    “诶!这小白脸儿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欺负少妇了啊!我报官了报官了!”

    耳边聒噪不堪,加上体内毒发,裴稚雪强撑着开口制止了混乱:“你们想要我如何?”

    “十万两黄金的赔偿,我们立刻就要!”

    护送赴京人员,谁会带这么多钱?空气中有一丝沉默。

    晚钟蹙眉,一瞬间,她忽然瞥到裴稚雪精瘦的腰下,那串残缺了的玉佩。

    玉佩?

    她一愣,这是三年前与爹爹前往边关体察民情时,她亲手送给裴稚雪戴上的东西。

    永宁五年,浩瀚沙漠中孤烟直上,无尽河水上落日浑圆。

    那是她第一回见到裴稚雪。

    孤独,冷傲,不羁。

    十六岁的少年身披轻盔,黑发和束发白绫随风飘动,他抱着剑立于远处城墙上,夕阳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和眸子里,分外明亮。

    初来北地,她难掩兴奋,于是掀开帘子的刹那,便刚好对上了裴稚雪那双睨着她的眼眸。

    冰冷,没有温度,如现在一般,从未改变。

    众人皆对她与父亲的到来热情款待,笑脸相迎,但视线里唯独那么一个人,冷漠斜了她一眼后,把注意力回到别处 。

    落日有她好看吗?那时小孩子心性,总为了幼稚的琐事生闷气。

    她指着城墙上方的人不服气说:“爹爹,我想让他带我去玩儿。”

    后来,他教她裴氏独有的箭术防身,带他在夜里偷偷跑到沙漠看星辰,带她祭拜他不久前病逝的母亲。

    半月后,她回到京都赴宴,宴上,红绳绑住的几支签子上写着不同名字,圣上告诉她,射中哪个日后便将她赐婚与谁。

    于是她便用他教他的箭法,射中了裴稚雪三个字。

    可如今旧时爱慕之人故作不识,退她婚,还曾差点杀了她。

    但无妨,前尘往事已作尘土,她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做。

    只是她不解,既然二人之间的感情是场误会,是她自作多情,他又何必留着自己的东西招摇过市。

    厚颜无耻。

    母亲的遗物,她这次要拿回来。

    晚钟见裴稚雪身种剧毒怕是命不久矣,也不愿为难,只轻声说:“既然这样,小公子可愿腰上的玉佩抵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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