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胜业坊宅邸林立,历来为宗室所居。元和十一年,李悟弱冠之龄,皇帝下旨封他作绛王,赐金千两,司职礼部,兼此处一座宅邸与他开府。

    自前朝玄宗以后,诸皇子皇孙皆无权蚁居,兴宁坊“十王宅”本应是他的归宿,和许多面目不清的兄弟相比,有此殊荣他本该高兴。

    贞元年间他自请离宫,为病重的皇祖祈福,在邙山已客居十载,回宫后,纵然占了皇子的名头,他对于皇帝早就该是个陌生人。还亏自幼关系亲近的二哥澧王相帮,衣食奴仆无一短缺,如今得封王位,更是沾了二哥的光。

    开元中,宁王宪宅居东北隅,因比邻玄宗兴庆宫,竟开凿兴庆池水引为池园,蓄奇珍异兽无数,成九曲池。府中布置美轮美奂,假山园林一应俱全,曾为广陵郡王、当今皇帝所有,如今赐予澧王作府。

    也即是说,皇帝要封赏的,由始至终都只有澧王李恽一个。

    澧王府邻街有一座空宅,因其规制逊色,又有珠玉在旁映照显得黯然失色,已空置许久。

    这就是澧王为他开口求来的宅邸了。

    当夜,适逢佛诞,澧王李恽于府中设宴,胜业坊主道上车水马龙,朝中三品以下官员皆来礼到贺。一街之隔,绛王府张灯挂彩迎客,而寥寥宾客上门。

    “王爷,新入府的仆役已安排妥当。”

    书房的烛火晃了晃,桌后有人淡淡应一声,合起方才在读的《南华经》收入袖中,便欲离去。

    “王爷可是要往前院?不如换身衣物。”

    问话的老仆往内挪了两步,显然只要他一令下,便安排婢女。

    那人闻言,却回身反问道:“本王为何要去?”

    他极年轻,罩一身浅青色道袍,站在半拢的门扉旁,露出一双过分平静的眼。

    王府管事大吃了一惊:“王爷恕罪,只是,前院人虽不多…”

    “六部主事以上,可有来人?”

    “未、未有”

    “太常鸿胪少府三寺五品以上可有来人?”

    “未有。”

    “本王的几位皇兄可有到贺?”

    “未曾....”

    “京兆尹治下可有官员前来?”

    “未...噢,噢,这倒是有一名。”

    似乎意料之外,李悟沉默片刻。

    “好,可就算如此,本王提及的如此多本该来之人都未来,本王又何须到场?”

    说完,他不理会喏喏告罪的管事,提步便往后园走去。

    此时月至中天,然垂花门外并无丝毫月光,盖因堂下长长红绸以八角宫灯连起,灯内的烛火透过纸面,明晃晃将稀薄的月色抢夺。

    李悟当下遣人撤了这明烛和红绸,一路穿过抄手游廊,终于远离嘈杂和喜庆的节氛。

    赐府开府依例都应宴客谢恩,而朝臣为避嫌,也多是遣人到贺,他不是非要满堂高座,但此处与彼处、来与不来之间,皇子的地位差距显现分明。

    寻到一处避雨亭,他坐下来。

    绛王府邸虽不及澧王华贵,却有个清幽的园子,几柱太湖石叠交出假山,杂植青竹,此刻月光撤影,竹映庭前,风雅十分。

    可就算身处静园,一条街外澧王府门前盛况依然像近在咫尺,他甚至可以隐约听到各部官员的奉承声。

    父皇喜爱,武力过人,又领实职,澧王李恽得天钟爱,风头不过略逊于太子。而他..年少离宫修道,不仅与皇帝生疏,更因生母卑贱在朝内毫无根基,初因封赏欣喜,如今看来、竟像是个添头。

    守在亭外的婢女按吩咐拿来玉箫,他尝试吹曲,然而神情可以伪装,心境却难矫饰,一曲《秋风沐雪》吹得空寂全无,满含忧虑。

    李悟罢曲,暗叹心境终归不似从前。

    “退下。”

    “是。”

    不过片刻,园中只剩一人。他将经书放了,抚摩萧孔,任种种杂念在胸中翻滚不休。

    也许是今夜月光太冷,李悟恍惚想起自己据说是青楼歌伎的生母,想起他最先起名为寮,而悟是师父给的名字。

    回到长安已有三年,习惯了宫阙殿宇、锦衣玉食,习惯了仆从侍婢,习惯了和心中漠然以对的二哥称兄道弟、笑脸相迎,习惯了住在和整座上清宫一样大的地方。

    然而在今天,二府的差距令意他识到,这些高官厚禄和精致府邸,原都并非属于他的东西。

    不应是这样的。

    他望着手中玉箫,听见心底有个声音这么说。

    夜深了,幼嫩的竹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如水的月色亦稍有暗淡,李悟抛开思绪,重新横萧而立,正待吹响,却敏锐地发觉有脚步声靠近。

    步子虽轻但沉稳,不似府中仆役。他悄然隐入亭后,看向来处。

    那是怎样一个人啊...此后他曾数次记起这一晚,只因初次见面,已觉得如狂风催折,将他本就波澜渐起的心境搅得全都乱了。

    她走向亭子的时间那样漫长,先是绕出垂花门,满园寂静,独有火苗在手中提着的灯笼跃动,软红的锦缎上映出薄薄一层暖意。而她踩着石径,踌躇着,好奇着,带着那束跃动的火光走向他。

    李悟从未在皇宫大内见到过这样的一张脸,眉毛长而上扬,眼神柔和却明亮,嘴唇虽因年少持重而抿紧,却忍不住从微弯的嘴角中透出几许欣喜。

    走近了,方才看清她眼帘之上两道弯钩,灯笼时走时晃,阴影在其上不断流变,浅浅陷下去,如同两枚神秘的、有魔力的小小漩涡。

    令狐喜发现了亭后的人,提灯站定,问道。

    “可是王爷府上的道长?”

    他一身鹤氅羽织,内罩道袍,石桌上又放着一本《南华经》,想来她不知情,误以为他是来府上作法祈福的道士。

    李悟踏出去,站在亭阶上,身量便高出许多,她需抬头说话,衣饰更一览无遗。他见她身上红衣样式,又瞥见腰间挂着官媒小印,便知是今夜那名京兆尹治下唯一来人。

    直到这阵打量让她有些局促,提着的灯笼也稍稍放低,他才走近,不紧不慢露出一个笑容:“是,我乃上清宫座下,并非此间之人。”

    “实在太...咳咳”

    她顷刻便欣欣出声,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稳重,于是握拳虚抵唇边,掩饰道。

    “实在幸事,道长可否为我指路?此处府邸甚大,九曲回肠,某经婢女引来,无意因赏景与她走散,欲往前院寻路,不知为何却越走越暗。”

    说罢,她还苦恼地看了看手里的灯笼。

    李悟见那灯芯已不足照得太远,不知怎的心里一动:“不若我为公子带路可好?”

    “如此...!咳咳”

    “如此甚好,多谢道长了。”

    她向他道过谢后,还小小作了个揖,直起身来,双眼亮晶晶的。

    他几乎想要伸出手摸摸那双眼睛。

    收起玉箫,李悟将心底怪异的冲动按捺下去。

    “走罢。”

    “某复姓令狐,单名一个喜字,未知道长名姓?”

    “心吾。”

    “原来是心吾道长,道长如此年轻便可来王府作法事,想来修为十分高超。”

    他见这双眸闪闪的“小公子”如此话多,不由挑眉,但她声音清脆,言谈有礼,加之始终恭谨跟在身后三步以外,却也并不觉烦。

    他扬眉答道:“修为尚浅,只是跟从师父道法精深,多得京中抬爱。 ”

    一路穿过游廊,过了影壁,此时风动云摇,天幕忽然生出月晕,淡淡的银环绕在月亮周身,神异又美丽。

    因是修道者,他自小观星,并不好奇,但见这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官媒频频抬头,又勉力跟上的模样,还是停下脚步。

    “心吾道长...”

    她唤了一声,犹豫片刻——

    李悟主动出言道:“公子留步稍稍,我见这景象甚是奇特,不妨一观。”

    他冲她微笑,果真看见她欢欣鼓舞的模样。

    说不清究竟为什么,然而那一晚说不清的事太多了,李悟告诉自己,原因不要去寻了,只是下意识想抛开愁绪,愿与这友善的、叽叽喳喳的来客在月色中走得再久些。

    待送到前院附近,已是深夜,月晕消逝,冷风侵染衣袍。

    官服单薄,她虽腰背挺直,但肩胛亦隐隐绷紧,他注意到,眼神一闪,终究没有说什么。

    “令狐公子,你我便在此别过如何,我还要回后园去。”

    “咦?那...也好。”

    她见前院已人声寂寥,不由皱眉忧心起来。

    李悟看出她在忧心,温声安慰道:“王爷今夜不去赴宴,也未限宾客来去时辰,你可放心。”

    “多谢道长。”

    她又是拱手一礼。

    “未知道长在哪里修行?某得空也好登门拜谢。”

    “不必,我与师父云游而来,不曾在长安挂单,待为几家贵人作了法事,便要离去。”

    令狐喜抬头,隐有失望之色。李悟虽亦觉不舍,话出口,一时却不好再收回。

    “公子有心了,小道在此多谢公子美意。”

    最后,他只得这么说。

    于是她点头,再三作别,转身朝前院走去。

    他本想目送她离开,但随即便有仆役端了剩余饭菜经过,外客因面生不识得他,但新买的仆役无论如何是认识的,他不欲被叫破身份,只得迅速隐入黑暗中。

    令狐喜慢慢走到前院门扉处,回头似是想寻些什么,手中灯笼已灭了,隔得遥远,他望不清楚她神情,只依稀见到她叹了一口气,肩膀跟着略垮下来。

    他的心跟着收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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