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年倒计时一过,一天的活动也就算要收场了。

    因为不顺路,所以四个人在中心广场的外围叫了两辆车,季帆和李思芮叫的车先来了,两个女生有些依依不舍地道了别。

    很快,江筱和苏迟也坐上了回星河湾的网约车。

    江筱静静地看着车窗外凝重的夜色和纷繁的灯火徐徐后移,身后中心广场的喧嚣声离她越来越远,却还是能隐约感受到人潮的躁动,仿佛永远不知停歇。

    她从窗外偏回头,看向苏迟。

    他没有像往日一样拿着手机“处理公务”,而是将胳膊肘抵在窗沿上,手撑着下颌,眼睫低垂,眼皮微阖,薄唇轻抿,模样看起来有些倦累。

    趁着他闭着眼,江筱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有些心疼地收回视线。

    折腾这么一天,也是该累了。

    等到车停在了星河湾的门口,苏迟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了头,他神思有些恍惚,下意识看向坐在一边的江筱。

    江筱对上他的视线,发现他眼睑还微垂着,眼底好像闪着不易察觉的朦胧醉意。

    这种感觉还真的挺奇妙的。

    平日里上学,都是她睡过头,他无奈地叫醒他。

    今天倒是反过来了。

    她心里好像莫名颤了下,眼见他好像还是一副没缓过劲的样,江筱有些好笑地轻声说了句:“到家啦!”

    苏迟低低地嗯了声,然后拉开门下车。

    刚才那酒后劲还挺足的,周围环境闹腾的时候感觉不出,但一旦安静下来,就感觉头脑有些昏沉。

    从星河湾的大门口到家里有两条路,如果两人有什么话要说,就会无需多言地选择星空湖旁的小路,仿佛是种约定俗成的默契。

    就比如今天。

    两个人已经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走出了一段距离,江筱却察觉好像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单独对他讲。

    她转头看了眼旁边的苏迟,他神色依旧平淡,也是一副没话要说的样子。

    刚才还困成那样,现在跑这里吹冷风。

    这人怎么想的?

    她适时开口打破宁静:“苏迟。”

    “嗯?”

    江筱犹豫了下:“……你不困吗?”

    凌晨的晚风有些劲疾,将苏迟原本醉意模糊的头脑吹得瞬间清醒。

    “还好,”他淡声说,然后反问,“你困?”

    江筱信誓旦旦:“我当然不困。”

    她是个神经比较容易兴奋的人,经过刚才在中心广场这么一闹腾,现在好像还有音乐、欢呼、烟花这些兴奋因子在她的脑海里余热未尽地叫着嚣,刺激着脑神经一下接一下的跳动着。

    苏迟轻哂一声,询问:“那……走走?”

    江筱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溜达,但她很喜欢和他一起在湖边漫步的感觉,她笑了下说:“好。”

    又走了两步,她才想起一茬似的:“对了,赵姨现在是不是不在家?”

    “嗯,这两天放假。”

    “哦。”

    那等会回家,偌大的别墅里就剩他们两个人了?

    想到这,江筱的心底漫上了点莫名的羞怯和不自然,她急于寻找什么话题转移注意似的,清了下嗓子,故作自然地问:“那个,在我来海川之前,家里就你和林阿姨两个人吗?”

    “嗯,”苏迟说,“我妈大多时间不在家,基本就我一个人。”

    “这样啊。”

    江筱点点头,虽然知道大佬都是享受孤独的,但她的心里还是感到了点心疼。

    她回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历程,老江和婉婉虽然工作很忙,但是都很顾家,不会把孩子完全丢给阿姨照顾,所以她们家的氛围,一直都是热闹且温馨的。

    但苏迟不一样。

    他父母早已离异,母亲日日不着家,他还不习惯有人照顾他,所以在她来之前,家里连个保姆也没有,一直都是他冷冷清清一个人。

    所以他过早地成熟、独立,却也比同龄人更加沉默、孤僻。

    没由来地,江筱的脑海里冒出了点疑问。

    她的到来,是打破了他原有的生活轨迹,还是打开了他冰封的内心?

    江筱迟疑了须臾,然后说:“这样好像很孤单诶,你有没有想过,养个宠物之类的?”

    苏迟凝望着远方,像在回忆,半晌后缓缓开口,语气轻缓渺远。

    “上小学时还真养过,一只橘猫。”

    “哇,橘猫最可爱啦!”江筱想到之前在宠物店看到的那些萌出天际的胖橘,瞬间感觉血槽清空,眼前一亮,“它叫什么名字?”

    像是被她的情绪感染,苏迟也轻笑了下,然后轻声说:“筱筱。”

    江筱直接愣住。

    他在叫她,叫的还是小名,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下意识就应了声:“啊,怎么了?”

    空气静默三秒。

    怔愣过后的苏迟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自己话里的歧义,他连忙解释:“不是,它叫晓晓,破晓的晓。”

    说完后看着眼前少女一脸懵逼的样子,他还变本加厉地轻哂了声。

    江筱:“……”

    搞了半天原来是猫名。

    江筱回想起自己刚才的心猿意马和下意识的激动应声,顿时感觉脸颊烧红。

    她干笑一声:“啊……好名字。”

    在心里尴尬了好一会儿,她才缓过神来,随意问道:“那晓晓后来怎么样了?”

    还刻意狡黠地加重了“晓晓”二字。

    “送人了,”苏迟停顿了下,“我妈不喜欢猫。”

    他说这话时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不过江筱却能敏锐地从中感觉到些许不易察觉的失落和认命。

    她琢磨了两秒,突然有些恍然地明白了事情的缘故。

    苏迟很小时父母就离婚了,他一直都是跟着父亲生活,后来才来到母亲身边,照他这么说的意思,那就是在他从父亲身边来到母亲身边的时候,将猫送了人。

    江筱的心里免不了地冒出了点猜测。

    那时的他,从自己长久依赖的环境中脱离出来,孤身一人来到新的环境,还要忍痛割爱将唯一的陪伴拱手送人。

    而那时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孩童。

    他会是什么心情?

    江筱有些懊恼地低下了头,有些闷闷地说了声:“对不起。”

    苏迟有些讶异地瞥了她一眼,然后不动声色地弯了下唇,语气很淡:“没事,都过去很久了。”

    她致歉似的轻抿了下唇,又缓步走出一段距离,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语气忽地轻快起来:“对啦,你之前还老把我说成猫,是不是就因为我也叫‘晓晓’?”

    苏迟一愣:“我有把你说成猫?”

    “当然有!”大小姐见他不认账,语气瞬间有些急,“你那次请假回家,理由是你家猫病了;还有你那次给我买吃的,就说回家喂猫;还有……”

    “好了,”眼见她恨不得把旧账翻到清朝去,苏迟连忙出言打断她,“我承认,你和它确实有几分相像。”

    被人说自己跟只猫像,这倒是个挺新奇的事情,江筱眨眨眼,好奇地问:“哪里像?”

    苏迟一时间噤了声。

    要论相似之处,这可就多了。

    比如都很可爱;都很贪吃但是饭量又不大;情绪都不太稳定,心情好时会缠着他撒娇,心情不好时又会独自躲在一旁生闷气,还得他无奈去哄……

    不夸张地说,那只叫晓晓的猫,几乎填补了他童年时期所有的空虚和孤独。

    可那又怎么样?

    当晓晓被送到另一家人手里时,当晓晓趴在陌生的臂膀中红着小眼睛对他悲声哀号时,当冰冷的家门被砰声关上时,他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无力地垂落下一次次伸出去想要挽留的手。

    无数个黑暗无光的夜晚,他想起了很多的往事。

    最信赖的父亲锒铛入狱、最热爱的事情被迫割舍、最喜欢的宠物拱手送人……

    他的人生好像从来都是这样,一路走到现在,发现什么也留不住。

    所以他干脆放弃了自己,变得沉默寡言,变得冷淡孤僻,变得无欲无求……即使后来被霸凌、被欺辱、被殴打,他也从未声张,隐忍地全盘承受了下来,放任自己一点点下沉到深不见底的海底,任由黑暗和窒息渐渐吞噬他人生的全部,像是对旧事的赎罪,对自己的报复,亦像是对生活的无力垂头。

    直到有一天,在一条老旧的巷尾,他看到了一束光,穿透了层层海水,将他周围的黑暗照得光亮,也照得他麻木不堪的灵魂渐渐苏醒。

    少女声音颤抖,却强装镇定地吓跑了那些霸凌者,然后在他身侧蹲下身,将雨伞撑在了他的头顶,软糯清甜的声音下是藏不住的焦急:“同学,你没事吧。”

    混乱不堪之中,他看到了少女那双浅棕色的眼睛,干净而又透亮,在灯光的照耀下折射着水润润的光泽,成了他记忆中永悬不坠的光亮。

    之后,巷子再次变得寂静而空无一人。

    他缓缓抬手,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拾起了一个小物件。

    那是她校服上的胸牌。

    他不动声色地,小心翼翼地,将胸牌用力攥在了手心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掌再度摊开,手心的皮肤已经落下了泛白的烙印。

    巷尾的匆匆一面,他在心里记挂了三年。

    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那双浅棕色的眼睛浮现在他的脑海,扰得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后来,他跟随母亲搬离了云城,来到了海川这个陌生的城市。

    他清楚,他对她信息的掌握本就少之又少,如今分隔两地,相见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本以为新鲜感一过就会渐渐淡忘,谁知道对她的念想,就如同星火燎原般在他的心里越烧越旺,愈演愈烈。

    那个年纪的男生们,情窦初开却又心存幼稚,对待班里的异性,张口闭口就是喜欢这个喜欢那个。

    苏迟在这方面开窍晚,他不懂什么叫喜欢,他只知道自己,好像魂牵梦绕般地记挂上了一个终生无法再见的人。

    直到一个夜晚,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和三年前一样的场景,少女打着把小伞,毫无征兆、猝不及防地闯进了他的生活。

    一瞬间,他三年来积攒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念想在一瞬间喷薄而出,汹涌而热烈。

    一向积压感情的他,第一次有了倾泻的冲动,却又怕吓到她,所以他以“合租室友”的身份,小心翼翼又合情合理地走进她的生活,看着她对他一点点卸下防备,换上信任。

    可他又很没有安全感,从小到大,每一个让他付诸了心神的人或事物,最后都无一例外地离他而去,他自己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是下一个。

    他不善挽留,更不会主动,也从未成功过。

    可因为她,他想再试试。

    他主动的方式很笨拙,她哭了,他就去道歉;她看起来不开心了,他就用各种方式哄她;她饿了,他就去买吃的;她跟不上上课的进度,那他就自己当老师给她补习……

    只要她需要,他随时都在。

    所以,筱筱和晓晓有很多一样,但,他又希望她和晓晓不一样。

    晓晓会离他而去,但他又希望她能陪在他的身边笑闹,所以即使未来的一切虚无缥缈,他也在旧历与新年的交界点,虔诚又认真地许下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

    其他的什么也不要。

    此时此刻,少女缓缓地走在他身侧,步子迈得很慢,身子有些闲散地微微晃荡着,半张白净的小脸埋进身前的围巾里,安安静静地一言不发,像是在等待他的回复。

    他许久不开口,她只好将下巴重新抬起来,冲他明晃晃地笑了下:“哎,你说啊,到底哪里像?”

    苏迟回过神来,唇角勾起:“都很爱吃。”

    “……”江筱有些无语地说,“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

    苏迟配合道:“能吃是福。”

    江筱不再计较,半晌后,她突然有些神伤,幽幽地说:“我好像知道我和晓晓哪里像了。”

    苏迟眉毛一挑:“嗯?”

    “命运啊,”江筱说,“它会迫不得已离开你,而我也就是个来海川的借读生,一年之后的这个时候,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你了。”

    那时候,无论她有多热烈的喜欢,多怦然的心动,都永远埋藏进回忆的相册不再作数了。

    江筱仰天长叹一声,感慨道:“苏迟同学,咱们好歹室友一场,以后苟富贵,莫相忘啊!”

    她的声音很轻很缓,飘浮到风中,一吹即散。

    话音刚落,远方的天边突然升起一道光束,紧接着无声绽开,亮蓝色的烟花漫天飘洒挥落四处,像一场盛大浪漫的流星雨跌入人间。

    两人同时停住脚步。

    苏迟仰头看去,脸上的皮肤被路灯照得冷白干净,黑色的瞳仁倒映着星星点点的光影。

    半晌后,他重新低回头,垂眸看向江筱,深邃的眼底,半是认真的神色,半是缱绻的醉意。

    他缓缓开口,嗓音磁沉,像融化的新雪,带着微微的哑意,却又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期许和渴望。

    “江筱,”他直直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问道,“你之前……见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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