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样在塔勒待了三年。这三年，她几乎是无忧无虑的，十分幸福。这段记忆也就树上的花朵一样，是粉白色的，温馨的，甜蜜的。
她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可变故却悄悄来临。
塔勒在草原上举办了一个赛马节，人山人海。这样热闹的日子，他们自然不会错过的。
商贩们为了做生意，也从各地赶来。姒怜月拉着白羽，开心地游走在各色商品当中。
她看到一个龙兽面具，十分喜欢，就拿起来，笑着对白羽说道：“你要不要试试，这个好酷。”
那龙雕刻得霸气冷厉，栩栩如生。
白羽弹了一下她的脑瓜，道：“不喜欢这样的。”
她不满地问道：“为什么？”她明明觉得很好看。
白羽道：“看着太凶了，会吓到你。”
她嗤笑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面具而已。”
白羽笑笑没说话，他现在很不喜欢那些冷冰冰的东西，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她不甘心地问道：“那我们不买，试试行吗？”
白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姒怜月没让白羽取下他之前的面具，只是拿起那个龙兽面具在他脸上比了一下。
面具十分合适，也十分帅气。只是……她莫名想起一个人，一个几乎忘掉的人。
一瞬间，那个人好像突然站在她的面前，阴沉沉地看着她。
她手一抖，立刻将面具拿下来。
白羽见她神情不对，马上说道：“我就说吧，不合适。”
他的声音十分清朗，那个狐狸面具微笑着，又扫去了她心中的阴霾。
她觉得不是不合适，是太合适了。合适得让她害怕。
老板见他们没看上，又拿出另一个可爱的狸猫面具对他们道：“客官，要不要试试这个，这是北戎的红杉木做的。”
姒怜月随口接道：“胡说，北戎哪有红衫木。”北戎多草地，红衫木主要生长在夏国北边寒冷一带。
老板为了证明自己的东西货真价实，立刻反驳道：“我胡说什么了，这材料就是葱岭北原来的。”
姒怜月正色道：“葱岭、北原、黑岭，都是夏国的，怎么会是北戎的？”
老板道：“姑娘，你还活在几年前吧，夏国都快亡国了，哪还有什么葱岭黑岭的？”
姒怜月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老板又重复了一遍：“葱岭和北原早就被北戎拿下了，北戎和西羌联军都快打到夏王都了。再过一年，夏国都怕不存在了。”
姒怜月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老板的话像个晴天霹雳，将她炸得粉碎。
她觉得脚下的土地在坍塌，有些站不稳。白羽立刻扶住她，问道：“朵朵，你没事吧？”
姒怜月抓住小摊的柱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向老板，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老板道：“肯定是真的啊，我骗你一个小丫头能得到什么？”
她颤抖着，问道：“那……那夏王呢？”
“夏王，据说御驾亲征时受了重伤，一直在养病。现在朝堂上都是妊家说了算。不过……”老板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神秘，他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夏王还有个儿子，是和风家一女子所生，一直被养在陪都。风家想拿这个儿子做文章呢。”
姒怜月看着老板那挤眉弄眼的样子，顿时明白他说的做文章是什么意思了。
夏国不仅外忧，还内患了。父王病重，妊家和风家开始较劲，争夺夏国的权力。
白羽道：“那姜国呢，姜国如何了？”
老板道：“姜国啊，也乱得很。姜国小皇子失踪几年了，太子和老二为了争夺皇位，杀得头破血流。太子囚禁了老皇帝，四处追杀流亡的老二。西羌从北戎借了不少兵力，把以前的地盘都夺回来了。”
白羽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两人沉重地回到家，都默不作声。姒怜月坐在小院里，看着盛开的鲜花，十分不舍。在她心里，这就是她的家了。
可她必须得离开。
她一直坐到黄昏，直到白羽叫她吃饭。两人沉默地吃过晚饭，姒怜月来到后院，见后院的葡萄也熟了。
她叹了口气，留恋地看着那些东西。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兴许，再也回不来了。
白羽来到后院，从身后抱住她。他蹭了蹭她的头发，道：“朵朵，你要走了？”
他的声音凉凉的，很悲伤。
姒怜月鼻子一酸，点点头，道：“我是夏国公主。我得回去。”
白羽没有对她的身份表示惊奇，只是问道：“可你回去能做什么？”
她摇摇头，道：“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也要战斗到底。我要和自己的国家共存亡。”
白羽苦笑道：“傻瓜，你知道那不可能的。只要你一回去，马上就会像礼物那样被送出去。姜国，西羌，或者北戎，甚至东面的羲国。如果我是你父亲，肯定会选择和羲国结盟。羲国强盛富裕，与夏国同受北戎威胁。只要条件合适，羲国一定会同意的。”
姒怜月说不出话。她自然不愿意嫁去别国，但她也不能就这么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国家灭亡。
“我去求月国女王。”她说道，“求她出兵帮我们。”
白羽道：“别傻了，你父王肯定早就求过她了。”
姒怜月想起之前来找自己的那个月国侍卫，顿时明白了什么。女王肯定是知道夏国的情况，才派人出来寻她。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白羽道：“忘了那些吧，朵朵，夏国若是真到了存亡之际，你父王肯定会把你姐姐嫁去羲国的。既然没嫁，那就说明还有希望。你现在回去，只会成为一个牺牲品，没有人会感激你。”
“我可以拒绝父王，去守城。”她说道。
“到时候由得了你吗？你一个人的力量，比得过羲国千军万马的力量？他们把你一绑，往花轿里一扔，你能怎么样？”
姒怜月抓着头发，感觉要疯了。她找了个长椅坐下，只觉得心烦意乱。白羽替她倒了杯水，也挨着她坐下。
“别回去了，”他说道，“反正那里也没人在乎你。”
姒怜月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白羽道：“在这里三年了，只有女王陛下派人来寻过你一次，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再说，我自己也会查资料。”
白羽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他有这个能耐，就没有深究。
可是……真的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
她几乎彻夜未眠。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一样，她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她脑海里就是夏国的山河。它们此刻破碎不堪，血流成河。
白羽看着她憔悴的模样，终究是心软了。这日，她又坐在窗前发呆，他抱着她，说道：“朵朵，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姒怜月看着白羽，顿时泪流满面。
她很想叫白羽和她一起离开。可她对自己的未来又毫无把握。万一到时候害死了他……
白羽搂紧她，道：“别忘了我。”
她把头埋在他的肩上，哭得停不下来。
她说道：“那你不许离开，我怕回来时找不到你。”
他揉着她的脑袋：“不离开，你回来就能看到我。”
她擦了擦眼泪，道：“真的吗？”
“当然。”他肯定地说道，“我们不是说了吗？要一直在一起的。”
她的心微微宽慰了些。可又有了新的担忧。
“那我不在的时候，你会不会……”
“什么？”
“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白羽笑了起来，道：“你觉得呢？”
她摇摇头，闷闷地说道：“不知道。”万一等她回来时，他孩子都有了，怎么办？她心中又打起了把他带走的主意。可她把他安顿在哪里？夏国根本容不下他。
白羽看着她那副担忧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开心。他刮了刮她的鼻子，道：“那你说怎么办，给我穿个贞操裤？”
她捶了他一下，道：“滚。”
白羽故意道：“那就没办法了。我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怎么忍得了漫漫长夜？你知道的，我天天都想要，根本离不开女人……”
姒怜月捏紧拳头，真的很想打他。
她生气地问道：“那你之前怎么过来的？难道你之前还有很多女人吗？”
白羽道：“那倒没有。但是，食髓知味。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一天也忍不了。你一走，我就……”
她一巴掌拍到他头上，怒道：“你就什么……你怎么……怎么是这样的人？我真是……我真是瞎了眼，竟然看上了你！”
白羽摊开双手，道：“你才发现我是这样一个浪荡不羁的人？”
她见他说得认真，脸顿时沉了下去。她没和他吵，而是突然站起来，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跑到楼上，开始收拾行装。
白羽拍着房门，道：“朵朵，快开门。”
她吼道：“滚。”
白羽隔着门说道：“那你早点回来不就好了吗？”
她恨恨地说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别想再看到我。”
白羽突然没了声音。
她以为他走了，就随便捡了几件衣服，打开房门。
白羽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
她愣了一下，道：“你……哭什么？”他怎么还委屈起来了？
白羽嘴硬道：“谁哭了？”
姒怜月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又气又想笑。
她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台，保重。”
白羽拉住她的手，声音又软了下来。他说道：“再陪我几天吧。”
她点点头，道：“三天。”
他同意了。
这三日，他几乎都抱着她。半夜她醒来，他还是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她觉得鼻子酸酸的，伸手抚摸他的脸。他把头埋进她的脖子。没多久，她就感觉脖子凉凉的。
她嘲笑道：“白羽，爱哭鬼。”
白羽闷闷地说道：“没有的事，你想多了。”
她默默地擦掉眼泪，道：“如果……如果我死了，你就……就找个好姑娘……不用等我。”
他轻松地说道：“放心吧，我一天也不会等的。”
她笑道：“行，那就好了。”
两人无话，直到天明。
离开前，白羽没说什么，只是朝她挥挥手。
她拉上马车的帘子，心里不住地骂他薄情郎，负心汉。
半月她就到了月国。
这日黄昏，她下榻到之前与千霜他们一起住过的客栈。第二日一早，她才洗漱完毕，外面就响起敲门声。
她奇怪地打开门，客栈小二对她说道：“姑娘，有人找您。”
她奇怪地想道，谁会找她，难道千霜没有回去？
她跟着小二来到大堂，却见一个白衣侍卫。姒怜月觉得他有些眼熟。
那人行了个礼，道：“殿下，还记得我吗？”
她摇摇头。
那人道：“属下方幻，曾去塔勒寻过殿下。”
姒怜月一下想起了他。他那日穿黑色，像个流浪剑客。今日穿着宫装，看着贵气许多，所以她没认出来。
方幻道：“陛下想见您一面。”
姒怜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到月国了？”
方幻道：“月国自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不方便告知。殿下，请吧。”
她站在原地，道：“不必了吧？”
方幻道：“殿下若不去，就别想离开月国。”
她无奈地笑笑，道：“走吧。”
方幻将她迎进了一辆马车，是鸾鸟所拉。马车腾空而起，朝月国王宫飞去。
月宫建在山上，层层叠叠。马车在山顶最豪华那座宫殿前停了下来。
方幻跳下马车，拉开帘子，道：“殿下，到了。”
姒怜月走下马车，顿时看着一个水晶般的宫殿矗立在晴空万里下。宫殿上方有个尖塔，塔上有一弯新月。
虽然是夏季，风却很凉。从这里望下去，整个月王都尽收眼底。山背后有个大湖，与蓝天遥遥相望。湖的那一头，是穿透白云的雪山。
她不由得叹道，真美！
方幻领着她，一路穿行。他把她带到一个大厅前，道：“进去吧，陛下在里面。”
她站在那座白色的雕花大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她终于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她有些意外，因为那是一个餐厅。女王坐在长长的餐桌前，正在等她。
她心跳如雷，傻傻地看着那个清冷的身影。
女王看到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道：“过来。”
她木然地走到她跟前，坐下。
虽然她已经对女王不再有任何期待。甚至，她不会再将母亲这个词与眼前这个女人联系到一起，但是，她还是很紧张。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出汗。她的胸口压着一块巨石，呼吸困难。
女王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简洁，优雅。她伸出手，想摸摸姒怜月的脸。姒怜月微微侧头，躲了过去。
女王愣了一下，将手放下。
她轻启朱唇，道：“听说你在塔勒过得很开心。”
姒怜月诧异地看着她。她怎么知道的？
女王从她的眼里读出了她的心思，道：“我当然知道，什么都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不可摧毁的力量。
侍女端上一些食盘，姒怜月一看，竟是自己在塔勒经常吃的。有糕点，还有肉粥。她看着那种圆圆的，带着雕花的淡绿色糕点，不由得瞪大眼睛。
女王道：“尝尝吧。看看月宫的手艺比不比得上你那个小厨子。”
她突然脸红了，又觉得背脊发寒。因为那种糕点是白羽自己研究的。这么说，一直有人在监视他们。而且，连他们吃什么都知道。
她尝了一口，果然，味道和白羽做的相差不大。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里面包含的心意了。
她又想起她和白羽的一些疯狂行为，顿时有种想撞死的冲动。为什么没有人提醒一下他们！
女王道：“味道如何。”
她点点头，道：“陛下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女王的嘴角扯起一丝难看的笑，道：“月华灵，你都不肯叫一声母亲吗？”
姒怜月停住手里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她。月华灵，母亲，好陌生的名字，好陌生的词。
月曲音，月千霜，月华灵……还有没有别的？
她突然问道：“千霜怎么样了？”
女王道：“没死。”
她点点头，慢慢地吃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王道：“我找你来，是想阻止你回夏国。”
姒怜月诧异地问道：“为什么？您先前不是一直想让我回去吗？”
女王平淡地说道：“形势变了。先前叫你回去，是希望你能争一争，继承夏国。现在夏国都快没了，回去做什么？”
姒怜月愣在原地，道：“父王怎么可能把夏国给我？”
女王冷笑了一下，道：“他不给，你就不会争吗？你的手脚和脑子是长来干嘛的？”
姒怜月傻了。她看着女王，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女王的眼形有些狭长，眼珠黑黑的，冷冷的。
她莫名想起一种动物——蛇，毒蛇，美女蛇。
女王看着她那副呆样，道：“你该不会，从来没想过吧？”
姒怜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有些好笑地说道：“我拿什么争？”她没有一兵一卒，又不受待见。
女王的神情冷了下来。她盯着姒怜月，道：“你既不打算争，那回去做什么，献祭自己？”
姒怜月有些不满地说道：“我想保护自己的国家，不行吗？”
女王歪着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道：“你的国家，你确定？”
姒怜月顿时有种羞耻感。女王那个神情，像在看一个傻子。
女王叹息道，“看来姒云霆真是没管过你，你竟如此……天真。”她本想说愚蠢，怕伤了她的自尊心，临时换了个词。
姒怜月咬着嘴唇，没有发作。
女王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厉，她问道：“你能决定夏国的一草一木吗？”
姒怜月摇摇头，她什么也决定不了。
“那就不要自作多情地认为你对它有任何责任。”
姒怜月想了想，道：“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吃了十六年的饭。我想回去尽一下义务。”
女王道：“十六年的饭，我替你付过了。开战之始，我就向夏国提供了一大笔银钱。两清了。”
姒怜月诧异地抬头，见女王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她的眉间完全没有寻常母亲的那种温柔。依娜看自己的孩子时，眉间充满依恋和幸福。而女王看自己时，目光是干脆的，光滑的，果决的。她能在女王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可她知道，那不过是光线的反射罢了，毫无意义。
“谢谢您的好意，”她说道，“我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女王看着她，许久没说话。半晌，她才问道：“你在担心姒云霆？”
姒怜月从她的眉眼间看到了一丝怒气。她说道：“您恨他？”
女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没有回答她。
姒怜月很想问问他们之间的事，可又觉得没什么必要。这两人都那么骄傲，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她既改变不了什么，也不再需要他们的庇护。
她已经长大了。她的一切都可以自己决定。
她没有问的意思，女王却说道：“我与姒云霆，纯粹是政治结合，利益交换，没有任何感情。”
姒怜月觉得不奇怪。这样的事很多。只是，作为这样的孩子出生，很可悲。
她像个什么呢？一个证据，一张契约。反正就不是一个人。联盟解散后，她就被弃在角落了。谁也不愿多看她一眼。
她以为自己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可变故却悄悄来临。
塔勒在草原上举办了一个赛马节，人山人海。这样热闹的日子，他们自然不会错过的。
商贩们为了做生意，也从各地赶来。姒怜月拉着白羽，开心地游走在各色商品当中。
她看到一个龙兽面具，十分喜欢，就拿起来，笑着对白羽说道：“你要不要试试，这个好酷。”
那龙雕刻得霸气冷厉，栩栩如生。
白羽弹了一下她的脑瓜，道：“不喜欢这样的。”
她不满地问道：“为什么？”她明明觉得很好看。
白羽道：“看着太凶了，会吓到你。”
她嗤笑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面具而已。”
白羽笑笑没说话，他现在很不喜欢那些冷冰冰的东西，容易让人联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
她不甘心地问道：“那我们不买，试试行吗？”
白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姒怜月没让白羽取下他之前的面具，只是拿起那个龙兽面具在他脸上比了一下。
面具十分合适，也十分帅气。只是……她莫名想起一个人，一个几乎忘掉的人。
一瞬间，那个人好像突然站在她的面前，阴沉沉地看着她。
她手一抖，立刻将面具拿下来。
白羽见她神情不对，马上说道：“我就说吧，不合适。”
他的声音十分清朗，那个狐狸面具微笑着，又扫去了她心中的阴霾。
她觉得不是不合适，是太合适了。合适得让她害怕。
老板见他们没看上，又拿出另一个可爱的狸猫面具对他们道：“客官，要不要试试这个，这是北戎的红杉木做的。”
姒怜月随口接道：“胡说，北戎哪有红衫木。”北戎多草地，红衫木主要生长在夏国北边寒冷一带。
老板为了证明自己的东西货真价实，立刻反驳道：“我胡说什么了，这材料就是葱岭北原来的。”
姒怜月正色道：“葱岭、北原、黑岭，都是夏国的，怎么会是北戎的？”
老板道：“姑娘，你还活在几年前吧，夏国都快亡国了，哪还有什么葱岭黑岭的？”
姒怜月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你说什么？”
老板又重复了一遍：“葱岭和北原早就被北戎拿下了，北戎和西羌联军都快打到夏王都了。再过一年，夏国都怕不存在了。”
姒怜月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老板的话像个晴天霹雳，将她炸得粉碎。
她觉得脚下的土地在坍塌，有些站不稳。白羽立刻扶住她，问道：“朵朵，你没事吧？”
姒怜月抓住小摊的柱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看向老板，道：“你说的都是真的？”
老板道：“肯定是真的啊，我骗你一个小丫头能得到什么？”
她颤抖着，问道：“那……那夏王呢？”
“夏王，据说御驾亲征时受了重伤，一直在养病。现在朝堂上都是妊家说了算。不过……”老板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神秘，他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夏王还有个儿子，是和风家一女子所生，一直被养在陪都。风家想拿这个儿子做文章呢。”
姒怜月看着老板那挤眉弄眼的样子，顿时明白他说的做文章是什么意思了。
夏国不仅外忧，还内患了。父王病重，妊家和风家开始较劲，争夺夏国的权力。
白羽道：“那姜国呢，姜国如何了？”
老板道：“姜国啊，也乱得很。姜国小皇子失踪几年了，太子和老二为了争夺皇位，杀得头破血流。太子囚禁了老皇帝，四处追杀流亡的老二。西羌从北戎借了不少兵力，把以前的地盘都夺回来了。”
白羽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两人沉重地回到家，都默不作声。姒怜月坐在小院里，看着盛开的鲜花，十分不舍。在她心里，这就是她的家了。
可她必须得离开。
她一直坐到黄昏，直到白羽叫她吃饭。两人沉默地吃过晚饭，姒怜月来到后院，见后院的葡萄也熟了。
她叹了口气，留恋地看着那些东西。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兴许，再也回不来了。
白羽来到后院，从身后抱住她。他蹭了蹭她的头发，道：“朵朵，你要走了？”
他的声音凉凉的，很悲伤。
姒怜月鼻子一酸，点点头，道：“我是夏国公主。我得回去。”
白羽没有对她的身份表示惊奇，只是问道：“可你回去能做什么？”
她摇摇头，道：“哪怕流尽最后一滴血，我也要战斗到底。我要和自己的国家共存亡。”
白羽苦笑道：“傻瓜，你知道那不可能的。只要你一回去，马上就会像礼物那样被送出去。姜国，西羌，或者北戎，甚至东面的羲国。如果我是你父亲，肯定会选择和羲国结盟。羲国强盛富裕，与夏国同受北戎威胁。只要条件合适，羲国一定会同意的。”
姒怜月说不出话。她自然不愿意嫁去别国，但她也不能就这么远远地看着自己的国家灭亡。
“我去求月国女王。”她说道，“求她出兵帮我们。”
白羽道：“别傻了，你父王肯定早就求过她了。”
姒怜月想起之前来找自己的那个月国侍卫，顿时明白了什么。女王肯定是知道夏国的情况，才派人出来寻她。
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白羽道：“忘了那些吧，朵朵，夏国若是真到了存亡之际，你父王肯定会把你姐姐嫁去羲国的。既然没嫁，那就说明还有希望。你现在回去，只会成为一个牺牲品，没有人会感激你。”
“我可以拒绝父王，去守城。”她说道。
“到时候由得了你吗？你一个人的力量，比得过羲国千军万马的力量？他们把你一绑，往花轿里一扔，你能怎么样？”
姒怜月抓着头发，感觉要疯了。她找了个长椅坐下，只觉得心烦意乱。白羽替她倒了杯水，也挨着她坐下。
“别回去了，”他说道，“反正那里也没人在乎你。”
姒怜月诧异道：“你怎么知道？”
白羽道：“在这里三年了，只有女王陛下派人来寻过你一次，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再说，我自己也会查资料。”
白羽是个聪明人，她知道他有这个能耐，就没有深究。
可是……真的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吗？
她几乎彻夜未眠。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一样，她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她脑海里就是夏国的山河。它们此刻破碎不堪，血流成河。
白羽看着她憔悴的模样，终究是心软了。这日，她又坐在窗前发呆，他抱着她，说道：“朵朵，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姒怜月看着白羽，顿时泪流满面。
她很想叫白羽和她一起离开。可她对自己的未来又毫无把握。万一到时候害死了他……
白羽搂紧她，道：“别忘了我。”
她把头埋在他的肩上，哭得停不下来。
她说道：“那你不许离开，我怕回来时找不到你。”
他揉着她的脑袋：“不离开，你回来就能看到我。”
她擦了擦眼泪，道：“真的吗？”
“当然。”他肯定地说道，“我们不是说了吗？要一直在一起的。”
她的心微微宽慰了些。可又有了新的担忧。
“那我不在的时候，你会不会……”
“什么？”
“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白羽笑了起来，道：“你觉得呢？”
她摇摇头，闷闷地说道：“不知道。”万一等她回来时，他孩子都有了，怎么办？她心中又打起了把他带走的主意。可她把他安顿在哪里？夏国根本容不下他。
白羽看着她那副担忧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开心。他刮了刮她的鼻子，道：“那你说怎么办，给我穿个贞操裤？”
她捶了他一下，道：“滚。”
白羽故意道：“那就没办法了。我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怎么忍得了漫漫长夜？你知道的，我天天都想要，根本离不开女人……”
姒怜月捏紧拳头，真的很想打他。
她生气地问道：“那你之前怎么过来的？难道你之前还有很多女人吗？”
白羽道：“那倒没有。但是，食髓知味。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一天也忍不了。你一走，我就……”
她一巴掌拍到他头上，怒道：“你就什么……你怎么……怎么是这样的人？我真是……我真是瞎了眼，竟然看上了你！”
白羽摊开双手，道：“你才发现我是这样一个浪荡不羁的人？”
她见他说得认真，脸顿时沉了下去。她没和他吵，而是突然站起来，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跑到楼上，开始收拾行装。
白羽拍着房门，道：“朵朵，快开门。”
她吼道：“滚。”
白羽隔着门说道：“那你早点回来不就好了吗？”
她恨恨地说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你别想再看到我。”
白羽突然没了声音。
她以为他走了，就随便捡了几件衣服，打开房门。
白羽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
她愣了一下，道：“你……哭什么？”他怎么还委屈起来了？
白羽嘴硬道：“谁哭了？”
姒怜月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又气又想笑。
她拍拍他的肩膀，道：“兄台，保重。”
白羽拉住她的手，声音又软了下来。他说道：“再陪我几天吧。”
她点点头，道：“三天。”
他同意了。
这三日，他几乎都抱着她。半夜她醒来，他还是睁着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她觉得鼻子酸酸的，伸手抚摸他的脸。他把头埋进她的脖子。没多久，她就感觉脖子凉凉的。
她嘲笑道：“白羽，爱哭鬼。”
白羽闷闷地说道：“没有的事，你想多了。”
她默默地擦掉眼泪，道：“如果……如果我死了，你就……就找个好姑娘……不用等我。”
他轻松地说道：“放心吧，我一天也不会等的。”
她笑道：“行，那就好了。”
两人无话，直到天明。
离开前，白羽没说什么，只是朝她挥挥手。
她拉上马车的帘子，心里不住地骂他薄情郎，负心汉。
半月她就到了月国。
这日黄昏，她下榻到之前与千霜他们一起住过的客栈。第二日一早，她才洗漱完毕，外面就响起敲门声。
她奇怪地打开门，客栈小二对她说道：“姑娘，有人找您。”
她奇怪地想道，谁会找她，难道千霜没有回去？
她跟着小二来到大堂，却见一个白衣侍卫。姒怜月觉得他有些眼熟。
那人行了个礼，道：“殿下，还记得我吗？”
她摇摇头。
那人道：“属下方幻，曾去塔勒寻过殿下。”
姒怜月一下想起了他。他那日穿黑色，像个流浪剑客。今日穿着宫装，看着贵气许多，所以她没认出来。
方幻道：“陛下想见您一面。”
姒怜月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到月国了？”
方幻道：“月国自有自己的情报系统，不方便告知。殿下，请吧。”
她站在原地，道：“不必了吧？”
方幻道：“殿下若不去，就别想离开月国。”
她无奈地笑笑，道：“走吧。”
方幻将她迎进了一辆马车，是鸾鸟所拉。马车腾空而起，朝月国王宫飞去。
月宫建在山上，层层叠叠。马车在山顶最豪华那座宫殿前停了下来。
方幻跳下马车，拉开帘子，道：“殿下，到了。”
姒怜月走下马车，顿时看着一个水晶般的宫殿矗立在晴空万里下。宫殿上方有个尖塔，塔上有一弯新月。
虽然是夏季，风却很凉。从这里望下去，整个月王都尽收眼底。山背后有个大湖，与蓝天遥遥相望。湖的那一头，是穿透白云的雪山。
她不由得叹道，真美！
方幻领着她，一路穿行。他把她带到一个大厅前，道：“进去吧，陛下在里面。”
她站在那座白色的雕花大门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良久，她终于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她有些意外，因为那是一个餐厅。女王坐在长长的餐桌前，正在等她。
她心跳如雷，傻傻地看着那个清冷的身影。
女王看到她，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道：“过来。”
她木然地走到她跟前，坐下。
虽然她已经对女王不再有任何期待。甚至，她不会再将母亲这个词与眼前这个女人联系到一起，但是，她还是很紧张。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出汗。她的胸口压着一块巨石，呼吸困难。
女王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裙，简洁，优雅。她伸出手，想摸摸姒怜月的脸。姒怜月微微侧头，躲了过去。
女王愣了一下，将手放下。
她轻启朱唇，道：“听说你在塔勒过得很开心。”
姒怜月诧异地看着她。她怎么知道的？
女王从她的眼里读出了她的心思，道：“我当然知道，什么都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种坚定的，不可摧毁的力量。
侍女端上一些食盘，姒怜月一看，竟是自己在塔勒经常吃的。有糕点，还有肉粥。她看着那种圆圆的，带着雕花的淡绿色糕点，不由得瞪大眼睛。
女王道：“尝尝吧。看看月宫的手艺比不比得上你那个小厨子。”
她突然脸红了，又觉得背脊发寒。因为那种糕点是白羽自己研究的。这么说，一直有人在监视他们。而且，连他们吃什么都知道。
她尝了一口，果然，味道和白羽做的相差不大。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里面包含的心意了。
她又想起她和白羽的一些疯狂行为，顿时有种想撞死的冲动。为什么没有人提醒一下他们！
女王道：“味道如何。”
她点点头，道：“陛下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女王的嘴角扯起一丝难看的笑，道：“月华灵，你都不肯叫一声母亲吗？”
姒怜月停住手里的动作，呆呆地看着她。月华灵，母亲，好陌生的名字，好陌生的词。
月曲音，月千霜，月华灵……还有没有别的？
她突然问道：“千霜怎么样了？”
女王道：“没死。”
她点点头，慢慢地吃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女王道：“我找你来，是想阻止你回夏国。”
姒怜月诧异地问道：“为什么？您先前不是一直想让我回去吗？”
女王平淡地说道：“形势变了。先前叫你回去，是希望你能争一争，继承夏国。现在夏国都快没了，回去做什么？”
姒怜月愣在原地，道：“父王怎么可能把夏国给我？”
女王冷笑了一下，道：“他不给，你就不会争吗？你的手脚和脑子是长来干嘛的？”
姒怜月傻了。她看着女王，完全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女王的眼形有些狭长，眼珠黑黑的，冷冷的。
她莫名想起一种动物——蛇，毒蛇，美女蛇。
女王看着她那副呆样，道：“你该不会，从来没想过吧？”
姒怜月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有些好笑地说道：“我拿什么争？”她没有一兵一卒，又不受待见。
女王的神情冷了下来。她盯着姒怜月，道：“你既不打算争，那回去做什么，献祭自己？”
姒怜月有些不满地说道：“我想保护自己的国家，不行吗？”
女王歪着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道：“你的国家，你确定？”
姒怜月顿时有种羞耻感。女王那个神情，像在看一个傻子。
女王叹息道，“看来姒云霆真是没管过你，你竟如此……天真。”她本想说愚蠢，怕伤了她的自尊心，临时换了个词。
姒怜月咬着嘴唇，没有发作。
女王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厉，她问道：“你能决定夏国的一草一木吗？”
姒怜月摇摇头，她什么也决定不了。
“那就不要自作多情地认为你对它有任何责任。”
姒怜月想了想，道：“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吃了十六年的饭。我想回去尽一下义务。”
女王道：“十六年的饭，我替你付过了。开战之始，我就向夏国提供了一大笔银钱。两清了。”
姒怜月诧异地抬头，见女王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她的眉间完全没有寻常母亲的那种温柔。依娜看自己的孩子时，眉间充满依恋和幸福。而女王看自己时，目光是干脆的，光滑的，果决的。她能在女王的瞳仁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可她知道，那不过是光线的反射罢了，毫无意义。
“谢谢您的好意，”她说道，“我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女王看着她，许久没说话。半晌，她才问道：“你在担心姒云霆？”
姒怜月从她的眉眼间看到了一丝怒气。她说道：“您恨他？”
女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没有回答她。
姒怜月很想问问他们之间的事，可又觉得没什么必要。这两人都那么骄傲，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话。她既改变不了什么，也不再需要他们的庇护。
她已经长大了。她的一切都可以自己决定。
她没有问的意思，女王却说道：“我与姒云霆，纯粹是政治结合，利益交换，没有任何感情。”
姒怜月觉得不奇怪。这样的事很多。只是，作为这样的孩子出生，很可悲。
她像个什么呢？一个证据，一张契约。反正就不是一个人。联盟解散后，她就被弃在角落了。谁也不愿多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