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回首,一群黑影身骑骏马,踏风而来。

    迎着冷冽的月光,只见领头之人玉璧银冠,一身玄色劲身衫袍,浑身透着一股肃杀之意。

    身后数十名绣衣带刀侍卫肃目而立,凛然不可侵犯,正是圣上亲管的影卫司!

    凌皓见到来人,兴奋地跳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迎过去,如释重负道:“表哥,你终于来了,你今日可是把我往刀尖上送啊!还好我机敏过人,身手不凡,这才勉强稳住局势。”

    陆乘渊下马,懒得看他,绕开他径直往前走去。

    凌皓瘪了瘪嘴,又赶紧跟上来,仰头唱道:“这位就是大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昭王。我就是文武双绝,誉满京城的琝王世子。刚才打得最凶的那几个,一个一个都站好,让王爷好好看看!”

    言闭,走到薛南星身边,耸着肩头碰了碰她,“你如何知道是王爷遣我来的。”

    “随口胡诌罢了。”薛南星尴尬一笑。

    既是要搬当然得搬个人人闻风丧胆的名号,没想到真来了。

    方丈见到陆乘渊,惊恐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即便他极尽全力保持淡定从容,合于胸前的手心仍是不由地布满细汗。

    陆乘渊站到他面前,目光幽深,扫视四周,在薛南星和梁山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转眸冷声道:“请问方丈,适才是想如何对本王的人不客气?”

    方丈低头躬身,敬声回应:“贫僧见过昭王殿下。方才情形并非贫僧所愿,只是王爷的人在本寺犯下命案,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命案是谁犯的不是你说了算,是本王说了算。”

    陆乘渊懒得再与他多言,转身吩咐凌皓和影卫司,“去搜。将今日所查,一滴不漏地全部搜出来。”语气宛若古井无波,不怒自威。

    “是。”接令之际,一队影卫司有序而迅速地散开。

    凌皓正欲跟上,只觉衣袖被扯了扯,只听薛南星在耳畔小声提醒:“世子,先去西偏院救人。”

    “好。”凌皓点头应下。

    见凌皓离开,方丈淡淡一笑,仿佛胸有成竹,洞悉一切。

    “阿弥陀佛——”他双手合十,低头念起经来。

    “阿弥陀佛——”其他众人见方丈如此,竟都有样学样。

    薛南星心里有种说不上的怪异。

    等待间,薛南星似闻到一股浓烟味,抬头往西偏院方向看去,见西边天色微亮。

    此时一影卫司小跑过来,在陆乘渊耳边小声报告。

    只见陆乘渊黑眸微眯,睥睨着眼前低头的众人,眼中怒意渐盛。

    “看着他们,一个都不许动!”遂拂袖朝西偏院的方向踱步而去。

    方丈嘴角勾起一丝阴森的笑。

    “王爷…王爷…”薛南星快步跟上,向陆乘渊简单解释了今夜与凌皓所见所闻。

    “知道了。”陆乘渊并未回头看她,却也算默许她跟着了。

    行到西偏院,只见现场一片混乱,火光冲宵,映红了半边天际。烈焰如狂龙肆虐,如幽冥鬼魅,贪婪地吞噬着禅房屋檐。

    一切都已经晚了。

    凌皓见到二人同来,擦着沾满黑灰的脸,跑过来气喘吁吁道:“那老东西定是在去东院前就已遣人放火,因今夜刮东风,我们未能察觉。怪不得他一副淡然自若的样子。”

    又觉气不过,撸着袖子道:“我这就过去把他们往死里揍,我就不信治不了这帮禽兽!”

    陆乘渊单手一抬,将他拦住:“不急。”语气辨不出情绪,但那幽深如潭的黑眸映着火光,怒气似要从双眸喷薄而出。

    薛南星脸色霎时苍白,眉头紧锁,赶忙问道:“可有找到那小沙弥?”

    凌皓回过神,泄了口气,“还未找到,已派了影卫司扩大范围搜寻了。”

    “其他证据呢?”

    “找过了,都没了。所幸暗室他们还没来得及放火。”

    薛南星心有不甘,转头对陆乘渊抱拳,“王爷,暗室是现在的唯一线索。还请王爷派人再搜,尤其是看看是否还有别的暗道或者暗室。”

    见陆乘渊点了头,她转身径直冲向那熊熊火舌。

    迎着亮眼的火光,陆乘渊这才看清眼前的少年。

    只见她面有倦色,一双杏眸却仍炯炯有神,映照着腾腾烈焰,眉峰紧蹙,凝结着焦灼与坚毅。

    她一桶一桶地抬着水和沙土,原本光洁的双手,被磨出一道道血痕,竟也不觉痛,单薄却不显虚弱的身躯仿佛拥有无尽的力量。

    然而如此火势,怕是什么都烧没了……

    约半个时辰之后,火势终于被控制。

    数名影卫司进去搜寻,片刻,抬出四具焦黑的尸体。

    四具……真的是四具。

    薛南星看着一个个被抬出的尸体,心如刀绞,想起小沙弥才不过十三四岁的稚嫩脸庞,眼前泛起一层雾气。

    她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仿佛要将满腔的怒火与不甘尽数凝聚于此。

    可现在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她强行压抑情绪,深吸一口气,走到凌皓身边,沉声道:“世子,那小沙弥应是想先去找师父师兄,却不料……。”

    凌皓闻言,诧然若失。

    此时,一名影卫司上前报告:“王爷,果然在暗室里找到一条被新土封住的密道,通到寺后的林子里。林子瘴气颇重,我们几人躬身看了下,未见异样。”

    陆乘渊星眉微蹙,眼底染上一层杀意。

    “影卫司,回东院拿人!”

    回到东院,见那群假和尚仍在合手念经,凌皓气不打一处来。

    “你们这帮禽兽,还装什么装?现在人也死了,证据也没了。我们也不必跟你们假道义了,直接都绑回京。我就不信还有人能在影卫司的刑房里不招的!”

    方丈缓缓睁眼,动作不紧不慢,从容不迫道:“施主先是残杀无辜,又要对我等屈打成招。如今的大晋,世人皆重佛,若是无故对满寺僧人下次狠手,怕是会引起无数信徒骚乱。”

    陆乘渊哂笑一声,冷声道:“本王何时顾过这世人的看法。”

    十四岁赴北疆一战成名,十七岁带三百将士屠城,五年获战功无数,被封昭王,极尽圣恩,世人皆道此人乃阎罗转世,朝中官员都敬而远之。他陆乘渊何曾因这“世人”二字受人要挟,可笑。

    那帮低头念经的假僧人闻言,皆是脸色面色煞白,眼神游移不定。面面相觑间,有些跪下身来。

    方丈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对此话充耳不闻,强做淡定道:“空言恫吓罢了,尔等莫要自乱阵脚。即便当今圣上办事也要给世人一个交待,区区一个异姓王爷,如何无凭无据之下,治这满寺的僧人。”

    “也不必带回去了。”只见陆乘渊摩挲着拇指的黑玉扳指,抬眸望了望,散漫道:“这修觉寺偏远如此,成为一间无人荒庙也合情合理。”语气平淡地好似在说这天色。

    薛南星在一旁默不作声,心里却反复摩挲着今夜的所见所闻,突然一个激灵闪现:“新封的洞口、云外林、瘴气、尸骨。”

    她猛地抬头,眼神对上陆乘渊,肃声道:“王爷,这寺中还有铁证。”

    陆乘渊微有诧异,看到她睫羽下透出的坚定,抬手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暗室那已死的证人曾透露,被残害的香客都被斩骨剔肉,骨头都埋了。这五年间,他们害人无数,尸骨必定不在少数。处理的最快方式,就是埋在寺后的云外林。那里长年瘴气丛生,无人敢走进,自然不易被发现。”

    “哼,笑话。”只听那“方丈”轻蔑一笑,道:“既是瘴气丛生,我们又如何敢走进。”春季瘴气犹重,他心中笃定无人敢入林搜寻。

    薛南星怒视了他一眼:“你们自是不敢。所以你们修了一条暗道通到云外林,做抛尸之用。但因林里瘴气重,大多时候不敢往深处走,因此定是将尸骨都埋在出口附近。方才影卫司虽寻到暗道出口,但因夜里瘴气浓重不敢停留。”

    她仰头望天,顿了顿,接着道:“好在今夜东风盛,想必待到天亮,瘴气定会消散不少。王爷到时只需派人围着洞口方圆一里深挖,必有所获。”

    方丈神色一滞,眼神渐渐复杂起来,嘴角抽搐试图再次挤出轻松的笑意,却勉强而僵硬。

    晨曦初破,夜色渐退。

    一层层夜幕、黑纱被晨光掀掉,云外山的沟壑在黑暗中一点点浮现出来。

    正如薛南星推测,云外林的密道口挖出了数十具尸骨。有些泛白还带着尸虫,正啃噬着残留的肉筋,有些已是枯槁泛黄。十多人足足挖了两个时辰,才终于找不到新骨。

    尸骨太多且混在一起,被装在麻包袋里,分批抬出来。

    不多时,东院内一堆堆白骨散落,几乎占满了整院。

    它们曾是活生生的人,如今却化作了无声的证言。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斑驳地洒在冰冷的遗骸之上,镀上一层迟来的温度。

    凌皓见状,巴不得将那帮假和尚生吞活剥,怒吼道:“你们这群禽兽!还有话说!”

    为首的方丈还欲狡辩,口口声声称,这些人都是误入云外林迷路而饿死,他们捡到尸骨,才好心埋葬。

    薛南星怒不可遏,不愿再听他废话,躬身上前,对陆乘渊负手一揖,“王爷,这些尸骨是饿死还是被打死,只需稍做查验便一清二楚。草民略懂验尸之术,还请王爷应允。”

    陆乘渊眉头微蹙,并未立刻答应,似有怀疑。

    凌皓闻言连忙凑上前:“你会验尸?”

    “嗯。”薛南星言辞恳切,眼神坚毅无比。

    沉默片晌,陆乘渊缓缓开口:“允了。”

    “多谢王爷,还请王爷先着人将尸骨洗净。”薛南星躬身一揖。

    半个时辰后,薛南星俯身蹲在洗净的白骨中间,目光如炬,专注地审视着每一根骨骼。

    她嘴唇紧岷,表情冷静平和,修长洁白的手上,还带着救火时的淤伤,但丝毫不影响她精准而轻盈的动作。

    陆乘渊凝眸注视着她,一如往常的淡漠,未显露半分惊讶。

    倒是一旁的凌皓,看得几乎要惊掉了下巴。

    良久,薛南星才缓缓起身,面色凝重地详实汇报起来:“禀王爷,经仔细勘验,共发现五十三具尸骸,其中年长者骨龄约莫六十余岁,幼者不过七八岁;男子骨架粗壮,女子则纤细;各具尸骸皆有遭受重击之痕迹,颅骨、肋骨多处断裂,显系棍棒等钝器所致致命伤。”

    她顿了顿,极力控制住内心的波动,又继续道:“这些遗骸均被残忍肢解,四肢与躯干分离,关节处有明显砍劈痕迹,可见凶手手段之狠辣,实非一般人所能为。此外,部分骨骸上残留有泥土侵蚀之迹象,推断埋葬时间不一,应是分批处理。此等暴行,实属罕见,望王爷明察秋毫,将这帮凶徒绳之以法,以慰亡灵。”言闭,她长揖至地,紧咬下唇,硬生生将泪光逼回心底。

    “好,尽数绑到龙门县详审!”

    话音落下,薛南星心中紧绷的弦忽然断了。

    此时的她仿佛被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一瞬间听不到任何声音,体内的感觉被无限放大,只觉喉咙似有东西堵住,正不断膨大。

    痛苦、怜悯、厌恶混在一起,即将要翻滚而出。

    忽的,一道冷静低沉的声音划破这张网:“将这几年在寺内添了香油的香客名册找到,与附近州县报的失踪人口名册核对,看可有匹配。即刻通知附近州县各派一名仵作来此帮手,拼出所有完整尸骨,尽量找出尸身特征,编号标记。再令附近州县出具告示,让近年有亲友路经但不知所踪的,都一一来报,能认则认。”说话之人顿了顿,接着道:“找不到主的那些,送去龙门县公墓好生安葬了。”

    如此安排,面面俱到,无一不妥,声音极致沉定,让人安心。

    薛南星这才硬生生将这股难受忍了下去。

    “兄台…兄台...”一只手在薛南星眼前晃了两下,转头看去,正是凌皓。

    他方才收拾了几下为首的“方丈”和“了悟”,心情眼见好些了,对薛南星问道:“没想到兄台竟会验尸之术,可是仵作?”说完又连连否认:“看你的样子也不像啊,不过这次还真多亏有你。折腾了一日一夜,还不知兄台姓甚名谁,何处人氏,路经此处是要去哪里?”

    薛南星微微一揖:“草民姓程,名北月,此行前往京城寻亲,有幸在此得王爷和世子相救,感激不尽。”

    凌皓见她恭敬的模样,不甚满意,喃喃道:“程兄,哦不,北月兄,你这般拘束就没意思了。经过昨夜,你我早已是过命的交情,何须如此客气。什么草民草民的,我不爱听!”说完,伸手拍了拍薛南星的肩头,顺势竟要搂一把。

    薛南星抬手抱拳,自然地将那伸长的手臂隔空挡了挡,微微后退了一步:“是,那我就不与世子这般端着说话了。”

    凌皓这才满意地笑了笑,“你方才说要进京寻亲?不知是哪户人家,可需要帮忙?或者你告诉我,别的不说,这京城我可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指不定我认识你那亲戚。”

    薛南星不想多生事端,只道:“我与那亲戚十余年未见,也不知见到后是何情形,说不定过几日就收拾包袱回乡了,不敢叨扰世子。”

    “你又与我客气了。”凌皓嘴角一瘪,“管你那亲戚认不认你,管他什么情形,你程北月就是我凌皓的兄弟,只要你开口,我定保你在京城大富大贵。其实以你的样貌和才智,何愁无落脚之地,大不了我跟表哥说说,让你入影卫司或者做他的幕僚,多少人抢破头都进不了。”

    薛南星心中苦笑:这世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她是听外祖父提过昭王的,外祖父从前在京城任大理寺卿时与陆家也算有交情。

    听说陆乘渊幼时谦和有礼,文韬武略、才智超群,可不知怎的,后来承其父亲之志上了战场后,得了个屠城阎王的名号。

    但屠杀一城百姓的阎王,又怎会有心安置这些无主尸骨。

    想到他也是十年前那场变故中丧父,薛南星心中唏嘘不已,不禁抬头看了看侧身立在不远处的陆乘渊。

    他鼻梁高挺,侧脸如玉,宛如雕刻,只需立在那就已是一道绝美的风景。明明玉质金相,却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之气。

    “可惜我还要随表哥去一趟龙门县,不然还能与你同行,互相照拂。”凌皓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颔首微笑,“无碍,正事紧要。还请世子替我向王爷道声感谢。待到京中,我们有缘再见。”

    凌皓接话:“也别有缘无缘了,总之我约摸一月后回到,你定要等我。”说完,头也不回地摆了摆手,朝陆乘渊走去。

    他大概觉得自己这转身挥手的模样潇洒极了。

    薛南星不禁无奈苦笑,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这一幕收进陆乘渊的眼底,竟不觉泛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可只是一瞬后,那双眼眸又再度漆黑如渊。

    一切安排妥帖后,已是日暮将至。

    薛南星向陆乘渊和凌皓简单告别后,便上了马车,朝北面行去。

    看着离开的马车,凌皓叹了口气,自顾自道:“这人怪是怪了点,但他有勇有谋,还会验尸,模样俊俏,也不是个贪图小利之人,要是能为我等所用就好了。”

    “怪?如何怪法?”陆乘渊转头看向他。

    “啊?”凌皓似是没想到陆乘渊会接话,这人可从来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呀,想了想,随口道:“就像昨晚我以为他中了迷药,去房里救他,不料被误会是歹人,与他打了起来。他如何打得过我,于是我从后面抱住他,捂着他的嘴,准备解释。可谁知他对我又是咬又是扇巴掌,跟个小姑娘似的。”

    “小姑娘?”陆乘渊心中生疑,“那又是如何不贪图小利?”

    凌皓满脸好奇地看过去,“表哥,你今个怎的对旁的人如此感兴趣,问一个问题已是稀奇,你还问两个?”

    “不说算了。”陆乘渊语气平淡,转头就走。

    “诶诶诶,我说。也没什么,就是…就是我说他才智过人,在京城寻不到亲戚可以来找我。”凌皓快步跟上,边走边道:“为了提高吸引力,我还说了推荐他做你的门客,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结果你猜怎么着?”

    陆乘渊忽的停下来,凌皓刹不住,往前一个踉跄。

    待稳住身子,才接着道:“结果,人家压根不搭话,还往后退了一步,生怕我拉他去找你的样子。虽说吧,你这阎罗王的名声不大好听,但那毕竟是谣传,京城谁不是以在昭王手里办差为荣……”

    话未说完,陆乘渊双手背后,大步流星地转身上了马车,车帘猛地拂下,这…是生气了?

    凌皓挠挠头,这云里雾里的,也不知哪句话不妥。

    嗯,是了,定是那句“名声不大好听”,懊悔地抬手掌了把自己的嘴。

    马车内,陆乘渊阖眸而坐,一手微蜷轻托太阳穴,一手曲起双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扶手上轻叩。

    “北月……南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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