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短促却清脆,一滴一滴,掷地有声。

    接连行了近半月,马车终是驶入了盛京城。

    薛南星坐在车内,望着绣帘上的雨发呆。

    忽闻车外马蹄声渐缓,梁山清朗的声音传入:“小姐,咱们快到家了。”

    此言一出,犹如夏雨滴在冰封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薛南星轻挑车帘,望着窗外的街景,想到自己要以另一种身份,重新踏足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眼底满是旧梦新愿。

    她曾以为,归来便是安宁,可如今却是荆棘满布。那些未解的谜团,未知的危机,今后都只能靠她一人揭开。

    车轮在青石板上缓缓转了最后一圈,停了下来。

    座前的马儿扬了扬蹄,打了个响鼻,喷出阵阵白雾。

    薛南星踏出马车,抬头凝视片刻——程宅。

    这座宅子是程家老宅,母亲曾在这里度过了最美好的少女时光。后来外祖父做御史时的府邸,在他们离开后便被封了,如今早已易主他人。

    薛南星抬手轻叩门扉,声如玉珠落盘。

    少倾,门扉缓缓开启,程忠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年逾三十,一身着古朴长衫,面容清瘦,条线分明,双眼深邃有神,透出一种超乎年龄的坚毅与睿智。

    程忠的目光落在薛南星的脸上,不禁心中一怔:那双杏眸,竟与她母亲一般无二。

    “小姐……”他声音颤栗,如鲠在喉。

    “您便是忠叔吧?”薛南星犹疑道。外祖父被害前曾交代,若他出事,便回京城程家老宅,会有人等着自己,本以为是位老翁,却没想竟是如此后生。

    程忠缓过神,方才发觉自己有些失礼,躬身一揖:“是,小姐。在下程忠,蒙老爷和小姐恩泽,得以苟活至今。以后定不负老爷嘱托,尽心侍奉小姐。”

    薛南星知道,他口中的“小姐”是母亲程清玄。

    她微微颔首,跟着程忠进了宅院。

    踏入院内,只见青石小径两旁绿竹掩映,微风拂过,竹叶沙沙作响,宛如耳畔低语。

    庭院中央,一方小巧精致的荷花池静静躺着,池水清澈见底,碧波荡漾,片片荷叶脆嫩欲滴,或舒展自如,或微微卷曲。

    “外祖父生前最喜竹,常言道‘竹,君子之风也。其节坚贞,不畏霜雪,其心虚怀,能容百川。’这竹虽不如百花艳丽,却清雅高洁。”

    薛南星望着院内的一砖一瓦,虽不及昔日府邸的宏伟,却处处饱含心思,欣慰笑道:“有心了,将这宅院打点得如此雅致。”

    程忠见她心生欢喜,展眉负手:“都是按老爷吩咐布置,小姐喜欢便好。”

    “这宅子看着不小,家里可还有其他人帮着打理家头事务?”薛南星问。

    “有的,府里还有一嬷嬷和一丫鬟,嬷嬷唤庆娘,手脚麻利,细心周道,丫鬟是庆娘的女儿,名唤麦冬,进府时才六七岁,如今眨眼已至豆蔻,也是个机灵的小丫头,正好伺候小姐日常起居。”

    话音方落,便听见清脆如铜铃般的声音传来。

    “忠叔…忠叔…”

    薛南星转身,瞧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路小跑过来,活泼灵动,只一眨眼便站到了跟前。

    “慢点儿跑,别失了礼。”程忠叮嘱道。

    “这便是麦冬吧!”

    麦冬顺了口气,见薛南星身着男装,风姿绰约,英气逼人,先是眼前一亮。片晌才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小姐,您这般打扮真是俊俏极了!”

    程忠闻言,立刻皱起眉头,严声斥责:“休得无礼!小姐身份尊贵,怎可妄加评论?”

    薛南星看着她一手抚着胸口,一手叉着腰,丝毫没有姑娘家的样子,不禁想到了自己,轻笑出声:“无妨。忠叔,这位小妹妹倒是天真直率,性格讨喜。在我面前,无需太过拘谨。”

    麦冬紧张的神经瞬间松了下来,轻舒一口气,福身道谢:“谢小姐宽恕。”又偷偷瞧了瞧程忠的脸色,怯怯地低下头去。

    梁山安顿好车马走过来,见薛南星眉目舒展,眼含笑意,不禁叹道:“小姐许久未曾笑过了。老爷见着小姐这样,定会甚为欣慰。”

    薛南星怅然,是啊,她确实许久未曾笑过了。

    她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意欲她如南风般自在洒脱,似星辰般璀璨无拘。离开薛家,外祖父亦未更其名。

    昔日,她也是终日笑靥如花的少女,如今却不复欢颜。

    探寻真相固然重要,然若为此困于囹圄,心为形役,实非外祖父及母亲之所愿。

    她眼眸中泛起一抹亮色,唇角微扬,勾勒出坚定的微笑,“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直至此刻,悬了数月的心,终是安定了不少。

    闺房的床榻柔软舒适,薛南星竟是难得没有被梦魇侵扰,一觉睡到辰时。

    简单洗漱后,她仍是换上一身窄秀长袍,描了剑眉。

    程忠送来府中账本,将日常开销,吃穿用度,所存余银一一向薛南星汇报,一切被安排得井井有条。

    外祖父将一生积蓄留了下来,离开利川前,薛南星又卖了宅子,银钱暂时是不缺的。

    看完账册,用了些午膳,薛南星坐在窗前案几边,提笔梳理起外祖父一案的细节来。

    外祖父于上元节前三日收到一封京中密信后,便有些异常,似乎预料到会有意外,但问及却不愿透露只言片语。

    薛南星亲自验的尸。

    外祖父的尸体在书房内被发现,面容祥和,平躺于地,无痛苦挣扎迹象,身上无明显伤痕。

    从尸斑和尸体僵硬程度判断,死亡时间应是在子时上下,且尸体并未被移动过。

    剖验后发现,内脏呈现不同程度的损伤,尤其是心脏与肺部,呈现紫黑色瘀斑,确系中毒而亡,但又非砒霜、鸩毒之类的中毒症状。

    胃内容物已基本消化,仅剩些许糊状物,可见晚膳后并未进食,壶内清水亦并未发现有毒迹象。

    据家仆所言,外祖父亥时熄灯,但他死亡时却是子时,是这毒药一个时辰后才发作,还是他去到书房后才中毒呢?

    中毒的方式又是甚么?他又为何熄灯后还要去书房?

    千头万绪,在利川查了足足三个月都未有发现。

    而今,唯一的线索只有书案桌角一小块残留的灰烬,迎光侧视,隐隐可见类似图腾的印记,似被某种金属物件压印而成。

    外祖父的死必定与这封烧毁密信有关。

    薛南星翻出临摹的图腾,细节已看不大清,只有大致轮廓。

    这图腾……会是在何物上印到的呢?

    列出种种疑惑,又理了一遍整个经过。

    这信既是来自京城,就必定与京中之人有关。如今既是乱麻一团,不如出去走走,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她换了身外袍,便领着书童打扮的麦冬出了门。

    在薛南星的记忆里,京城的街景已十分模糊,只对东西市和几条主街稍有印象,便令从小在京城长大的麦冬做了向导。

    西市熙熙攘攘,人群如织。

    麦冬跟在薛南星身侧,侃侃介绍:“东市因靠近皇亲贵族的宅邸,所售的都是高档矜贵之物,多是官家小姐去,咱们普通百姓一般不会去。而这西市相比之下就亲民多了,吃穿住用行,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薛南星问道:“不知这西市最热闹的地儿在何处呢?”

    “嗯……”麦冬转溜着大眼睛思索了片刻,道:“偷偷听我娘与邻居四婶提过,好像说……是潘楼街。那儿因靠着汴河,景致宜人,两岸开遍了酒楼茶馆,有些甚至通宵达旦,夜夜笙歌。”

    麦冬双眸泛亮,好似去过一般,接着又学着庆嫂的语气,摇头晃脑:“勾栏瓦舍、青楼教坊也都聚集于此,尤其一入夜,这个热闹啊……”惟妙惟肖,是真不知晓勾栏瓦舍,青楼教坊是何地。

    薛南星抿嘴一笑,“好,那我们就先去潘楼街。”

    约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二人便到了潘楼街。

    因已至巳时,两旁店肆林立,车马粼粼,处处人声鼎沸,花天锦地。

    薛南星顾盼四周,一幢气派非凡的酒楼映入眼帘。

    此楼依水而建,四层高的楼宇巍峨耸立,雕梁画栋,飞檐翘角。

    楼前悬挂的匾额上书“望月楼”三字,笔力遒劲,气势非凡。

    几个小厮身着整洁的绸缎衣裳,站在望月楼门口。

    其中一人见薛南星剑眉星目,气度不凡,又是生面孔,立马热情迎上来,招待道:“哎哟,这位爷看着面生,可是第一次来望月楼?咱们楼可是如今京城达官贵人、商贾巨富乃至文人墨客聚会宴请的首选之地。今日特供上等燕窝、鲍鱼海味,还有陈年美酒,都是极品中的极品。”

    还未等薛南星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少年声:“北月兄?”

    能在京城叫出这个名字的还能有谁。

    薛南星转身,果真看见凌晧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见她回头,立马嘴角上扬,大步流星地迎上前,“真的是你!”

    说着,激动地伸出手,拍了拍薛南星的双臂,“北月兄!别来无恙啊,我可真是太想你了!”

    突如其来的热情让薛南星有点不知所措,她下意识转移目光,可发现无论看向哪里,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情。

    最后,只好勉强挤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微微一揖,“世子,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凌晧打量了一下眼前人,似有不满,略带埋怨道:“有心思来着望月楼消遣,想必是已寻到亲戚,找了个好的落脚之处吧。怎的不来寻我,别跟我说找不到琝王府。”

    薛南星心中苦笑,接话道:“确实已寻到,但毕竟多年未见,前些日子都是陪着屋里长辈,今日才得了空出来长长见识。”

    凌晧本也只是随口抱怨,便不再纠缠。话锋一转,突然问道:“那北月兄日后在京城有何打算?可要寻个差事?”

    “差事?”薛南星确实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如今心里只有查外祖父和母亲的案子,又是女扮男装,谈何找差事。

    见薛南星犹疑不语,凌皓一手拉起她,拔腿就要往望月楼里去。

    “世子这是作甚?”薛南星一惊。

    凌皓见她惊慌失措的模样,“噗呲”笑出声:“莫要惊慌。上回你走后,我向表哥推荐过你,他应也是对你看重的,不然也不会接我的茬。恰好他也在,择日不如撞日,我带你去见见他。”

    没想到,凌皓在修觉寺那句引荐她做昭王的幕僚,竟是认真的。

    可真要是去了昭王府当差,以陆乘渊这样铁腕治军,她哪还有机会查自己的事,更别提隐瞒身份一事了。

    见凌皓如此亟不可待,她连连后退,摆手推辞。

    凌晧拗不过,满脸失望,双臂抱胸长叹一声:“唉,那你总得告知我如今在何处落脚吧,我好去寻你,尽一尽地主之谊。”

    看来是避无可避。

    “在下如今在京城西郊,柳荫巷七号程宅落脚。”

    “好!过几日……”凌晧顿了顿又道:“过两日,就过两日,我就去寻你。”

    薛南星闻言,心中汗颜,忙拱手道别,拉着麦冬疾步往东市方向去。

    望月楼二楼雅间内,一扇雕花木窗半掩着,透进几缕斜阳,将室内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辉。

    一道凌厉的目光透过窗棂,落到楼下那位少年身上。

    “主公,可要细查?”高泽双手抱刀立在一旁。

    “不必。”陆乘渊转身在檀木桌边坐下,随手拿起琉璃杯盏,细细把玩起来。

    “别人都是腆着脸攀附权贵,这小子却唯恐避之不及。”高泽开口,语气中透着一丝鄙夷,“也不知是不是故作神秘,以退为进。”

    “故作神秘也好,有意躲避也罢,且看他能逃到几时。”陆乘渊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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