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月国永嘉十八年,十月十五。

    万里无云,秋老虎余威不减,炽烈的太阳直晒得地都要焦了。威严肃穆的皇宫里,一位身着戎装的士兵一步不歇,火急火燎地闯进了正为战事吵得不可开交的朝堂。

    刚进殿里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咚的一声震得朝堂终于安静下来,他抱拳高喝一声:“急报!”

    手指差点戳到右相眼睛里的林将军终于放下手,一脸焦急地看着传令兵,若不是顾忌皇帝还在朝堂之上坐着,看架势像是一把要把他拽到自己跟前询问。

    “说。”龙椅上的萧齐天约莫四十多岁,头戴简单的乌黑绢帽,五官端正,不怒自威。绢帽虽低,鬓角仍露出了些许白发,年岁虽长气质却不显老气。不过此时因前些时间连续半月的朝会面露疲态,神色倦怠,他右手支着额头,趁着安静的空档微阖双眼。

    西夏本处贫瘠之地,一个月前北方寒冬将至,西夏百姓借通商之由频频在两国边境聚众闹事,甚至不乏流寇抢掠百姓。半月后,边境大臣纷纷上奏,望朝廷派兵加强驻守边境要塞,并对通商进行严格管理,保护边境及百姓安危。

    然西夏多地干旱许久,原本青葱盎然的草原早已干涸荒芜,牛羊更是瘦骨如柴,牧民损失惨重。许多人听到南月将要加强管理变得更加疯狂。

    南月派去和谈的使臣也无功而返,甚至连西夏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朝廷连续商议了半月,终于议定由即将回京的顾大将军亲率十五万大军攻打西夏。

    “顾大将军刚到边境两日,突染风寒,医治了好几日仍不见好转,军队暂由陆副将和顾少将军在规划安营杂寨等事宜。”传令兵短短一句话,就像是在朝廷上点了把火,又扔了把炮仗,一瞬间炸开了锅。

    原先本就不支持攻打西夏的一派纷纷谴责主攻派系,一时间群儒舌战好不热闹,竟是比传令兵进大殿前还要吵闹上几分。

    “够了。”萧齐天拍了下龙椅,恨不得直接将满朝的文武百官都拖下去砍了,让耳根清静清静。十五万大军刚到边疆,行进就耗费了近半个月和三万两白银,若是无功而返,不仅民心不稳,国库也支撑不了再次攻打西夏。

    “诸位大臣不如想想由谁再任主帅,继续攻打西夏。”萧齐天按捺住将全部人都砍了的冲动,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开始思考如今还有谁能够处理西夏的烂摊子。

    一时间朝堂上安静得可怕。如今正值寒冬,西夏长期生活在严寒高山,士兵早已习惯在雪中作战,且民风彪悍,个个骁勇善战。

    当初就是没有人愿意接手这个烫手山芋,才只能让知天命之年的顾老将军再次披帅上阵。

    “末将林肃愿领兵出……”林将军喝到,中气十足。

    “林将军一直驻守南方,擅长水上作战,此次对战西夏怕是不大合适吧。”还不等林肃话说完,户部尚书管芥便开始拆台,阴阳怪气冷眉竖眼的。

    眼看林肃又要开始对着管芥破口大骂,兵部尚书赵海膑赶紧上前奏道:“顾少将军和陆将军都对西夏极为了解,不如直接任命其中一人为主帅,另一人从旁协助。西夏边境路途遥远,如此还能节省途中奔波的时间。”

    “顾少将军还未及冠,陆将军驻扎西夏边境多年,定能胜任主帅,早日凯旋。”右相孟谓一句话说到了天子心坎里。话毕,不少朝臣纷纷附和。

    陆千帆从副将任主帅,顾岁任副帅的旨意便由快马加急送至边境。

    三个月后,将军府。

    一连接近一个月的阴天,时不时刮起阵阵狂风,下点倾盆大雨。难得今日雨歇日出,隔着厚厚的云彩时不时还能晒到些太阳,已是极好的天气了。

    “小姐,今天是你的及笄礼,还要补上少将军前些日子的及冠礼。今日征战西夏的军队便班师回朝了,到时候少将军定能获得大封,绝对是三喜临门。”玲珑雅致的雕花木窗边上站在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给坐在镜前的女子挽着青丝,嘴上也不闲着,一边吩咐仆从布置宅子,一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让厨房多做一些元宵,今晚一定热热闹闹的。”丫鬟挽着双髻,神态活泼可爱,让人看了忍不住还想多看两眼,一下就被她眼角的笑意感染,不自觉得跟着笑起来。

    坐着的女子约莫及笄的年纪,一身淡绿云雁刺绣缎裙,一头青丝用一支透着光的浅青玉簪子绾起,衬得面色如玉。她淡淡地笑着,稍许的春意都沁在了里面,眼里有水光似的,叫一旁的丫鬟都看呆了片刻。

    “好啦,不用这些。”在半夏还在找寻哪对耳环搭配时,顾梦终于坐不住了,起身就要走出房间。

    她心腹丫鬟一共两个,半夏精通医术,手脚麻利贴身伺候,就是话有些细碎,不过行事十分贴心,日常与顾梦形影不离。紫堇武功高强,经常隐在暗处,在府外极少出现,几乎没有外人见过她。性子较为冷淡,负责传递消息及她的命令,算是半个暗卫。

    “小姐多穿些,外边冷。”半夏赶紧拿过一旁的雪白狐毛大氅披在她身上。

    “林大监。”刚到前院连廊,顾梦便看到了皇宫掌事大监往正殿走,上前福了福身。她心里一紧,林大监掌宫中朝廷重要事务,难道是阿爹和大哥出事了?

    “顾小姐,跪下接旨吧。”林大监是皇帝萧齐天身边的红人,就算是普通一品大官也是要给他几分薄面。毕竟他手里掌着不少权利,日日在皇帝跟前杵着,谁也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

    他身着暗色宫服,外披一件黑色大氅,看了顾梦一眼,暗自心惊,但面上不显,神色冷漠,情绪藏得极好。他主要管理大臣呈上的奏章,收集宫外的信息,日常与所有大臣接触,皆对他尊敬有佳,愈发觉得自个儿高人一等。

    “奉天承运,贤德敕曰:盛德开保世之祥,忠孝……骠骑大将军顾镇英勇无双,顾少将顾岁益励勤勉……”

    圣旨开头往往又臭又长,千篇一律地歌颂功德。顾梦极少下跪,此刻跪在坚硬的石板上,还好有厚实的衣物阻挡,没有硌到发痛,但石板之下阴冷的寒意仍密不透风裹着她的膝盖。

    她仔细听着,甚至忘记用内力护住自己,阻隔寒气。

    “……天降大任,顾氏满门忠烈,献万世之太平……”

    “忠烈?”顾梦喃喃道,她忽得好像听不懂这两个字了,“什么忠烈?我阿爹和大哥呢?”她想站起来,但是跪的有点久,双膝都快冻僵了,踉踉跄跄地终是没有起来。

    “顾小姐,顾老将军和顾少将军已经在西夏一战中殁了,骨灰已经送到前院里。陛下特封你为北宁县主,望县主节哀。”林大监声音细尖,像是一根一根针随着冷冽的寒风扎进顾梦心口,鲜血倾泻而下,只留下透骨的寒冷。

    林大监只看了顾梦一眼,转头就要走。

    若是往日,将军府自然是要他赶上去巴结的,普天之下除了顾镇,还有谁当得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更何况是顾家这么一颗参天大树。顾家的广厦越搭越高,不知多少人眼巴巴望着,等着有一天“轰”的一声坍塌下来,能在心里暗暗高兴,叹一声终于塌了。

    也不是与顾家有多大的仇,只是看到权倾朝野的一代股肱之臣,有多少臣子不会生起一丝嫉妒?又有几人没有想过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够取而代之,蟒袍加身,万千荣耀……

    这一道圣旨下来,将军府昔日再风光也只是过眼云烟。

    两位将军皆只余一抔黄土,无力回天,剩了这么一位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足不出户的孤女能不能守住家产都两说。顾府的辉煌终是不在了。

    半夏扶起顾梦,接过圣旨,转头一看,顾梦早已泪如雨下,但是她还是兀自僵硬地站着,没有发出声响,泪水顺着脸颊滴到了地上,泼泼洒洒落在青石板上。

    她阿爹和大哥戍边一去几乎都是两三年,她与阿爹十五年的父女情真正的相处时间加在一起总共只有几个月,大哥和阿娘也只在她五岁之前陪着她。

    她五岁时,大哥便随阿爹去了边疆,阿娘本就身体不好,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弥留之际也只有她陪着。那时候她还不懂什么是死亡,只知道再也见不到阿娘了,她哭了很久才懵懵懂懂地接受再也没有亲人能天天陪着她了。

    后来他们经常寄书信回来,让管家的妻子照顾她,管家一家子都在将军府当差。原本老管家是顾将军手下的一名将士,一场战役中身受重伤,养了半年多才勉强能下地,后来就成了将军府的管家,这一当就是十几年。

    自从收到阿爹和兄长的书信后,顾梦就自己习书写字,慢慢开始也给阿爹和兄长寄书信。她就这样翻看着几月一封的书信,靠着间隔几年的一次相见,记挂着浅淡却浓厚的亲情,每日都算着日子等他们回家。

    而如今,这份来之不易的亲情也断了。

    她想起了阿爹让她骑在他肩上的样子,想起了她偷懒被罚扎马步,他偷看她被发现却故作严厉的样子……

    还有大哥,只要有空就教她习武的样子,只大她五岁却一直站在她身前护着她的样子,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被家法抽了十鞭后背血肉模糊的样子……

    “小姐。”半夏张皇失措,想说什么却最后只说出了两个字,到最后只能抱着她,替她哭出了声。

    只一瞬间,将军府的张灯结彩变成满园缟素,顾梦终究也没有吃上那碗心心念念的元宵。

    顾梦跪坐在蒲团上,形同行尸走肉。她自此失了所有亲人,广阔天地,再也没有挂念她、以及她观念的人了。

    偌大的将军府只能由老管家迎来送往前来祭奠的人,但其实也没多少人,除了顾老将军以前手下的几个还在京都的将领,原本交好的朝廷官员只有寥寥数人到来,从车水马龙到门可罗雀只须一夕之间。

    寂静无声的夜晚,紫堇端着刚熬好的小粥还有几个清淡的菜送进来:“小姐,你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还是吃一点吧,身体重要啊。”她平日里难得说上两句话,这时也开始絮絮叨叨,“小姐,多少吃一点啊。”眼泪在她的眼眶里转来转去,语气带着哭腔。

    老管家走了进来,略佝偻着腰,脸上的褶子随着摇曳的烛火,透出了一股子风烛残年的神态:“小姐,赵尚书、六皇子都来祭拜过了。”顾梦还是没有反应,管家继续道,“林大将军来访。”

    顾梦惨白的面容终于有了些许神采,她扭过头道:“快请。”

    林肃二十岁就跟着顾镇打天下了,只是有所建树之后便几乎一直驻守在南方,但只要回京述职,顾镇也在的话,一定会找他喝酒下棋,是顾镇最交好的几人之一。

    顾梦双手撑在蒲团上,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片刻后,男子披星戴月走了进来。他身形高大,五官周正端庄,不似官场里口若悬河的那些人,神色威严肃穆,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眼底乌青一片,穿着一身紫色官服,竟是刚从宫里出来。

    “林叔。”顾梦眼眶又红了,但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双目布满血丝,直像只兔子。她声音温润,只是此时带了些哭腔,显得有些嘶哑。

    林肃神色柔和下来,叹了口气,眼前的人身形单薄消瘦,一看就是哭了很久。他还是和顾梦小时候一样,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转身跪在了蒲团之上,对着顾镇的灵位拜了拜。

    “你们都下去吧,我和林将军说点事。”顾梦怏怏地道,气若游丝。

    很快灵堂里就剩下他们二人,顾梦又跪坐在了蒲团之上。

    林肃是个直性子的人,打了将近二十年的仗,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我查到顾大哥和顾岁的死有蹊跷。”

    顾梦也没有什么惊讶之色,只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灵位,一阵凄凄凉凉的风吹过,烛火忽地暗了下去,照得她的脸色晦暗不明:“能查到和谁有关吗?”

    顾镇虽然在武将里面算年纪颇大了,但是常年锻炼,身体一直算的上很硬朗,不输许多年轻人,却因一场小小的风寒失了性命,实在是叫人难以相信。

    而顾岁从小便在军营长大,死因竟是带着一支小队陷入了西夏的陷阱,直到战争快结束时才找到尸骨。

    顾镇的死讯现在才传来是说为了稳定军心,一军首将刚要开战便死于风寒,确实是极易致军心涣散,一直瞒着也算是情理之中。

    但这不代表这件事情没有问题,越是想掩饰,越是说明其中必有蹊跷。

    而最后带回将军府的只剩两副骨灰,有人很明显地想掩盖什么,这两副骨灰究竟是不是顾镇和顾岁都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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