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肃有些惊讶地看着顾梦,以前奶声奶气的小娃娃好像一夜之间长开了,褪去稚气,忽地就成熟了,语气之间竟毫无孩子气。眉目精致般般入画,气质疏离冷冷如霜。

    “还没有找到,只是他们的死都有很多疑点。顾大哥的病不可能只是小小的风寒,而当时诊治的医官是皇宫里带去的,给顾大哥诊治后没多久就突然暴毙身亡。”林肃说到此处凄凉一笑,任谁都会感觉此事疑点颇多。

    “顾年带兵探西夏的原由也不明,而同去的小队其他人尸体也仅找到三具。”林肃越说越快,脸上的悲愤收都收不住,但随即的是扑面而来的无力感,“我查到这些之后,便遇到了阻力,有人察觉到了。”

    这与紫堇查到的差不多。

    这两件事情都极其突然,等他们知晓后已经毫无挽回的余地了。幕后之人出手极快,根本没有给他们反应的机会。而他们共同拥立上位的陛下,却只想草草了结此事,用两具尸体连带着一些卷宗,便将两位将军的事迹都掩埋地下,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明天…我就要回登州了。”林肃轻声道,低下头,浑身散发着孤寂和深深的无奈。世风日下,他空有一身武力,却少了三寸不烂之舌,只能戍守边疆保家卫国。

    任由着一朝天子纸醉金迷、贪官污吏阿谀奉承、满座京都歌舞升平,一同裹挟着千万将士舍命打下的这片大好河山日趋糜烂。眼看着卖官鬻爵盛行,决疣溃痈难抑,他却日渐苍老,哪怕是将这副躯体葬在边疆也无力回天。

    顾镇临行前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天命之年又如何?马革裹尸又如何?只要能保家卫国,让百姓不再流离失所便够了。”

    可是这个天下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天下了,它早已腐烂不堪,还值得用生命去守护吗?

    顾梦叹了口气,原本想与他商议一下之前收到的信件,突然觉着将他搅进这件事情亦是打扰,而他明日便要南下,再参与其中也有诸多不便。她有些担忧地看向林肃:“如此着急,其中怕是也有幕后之人的手笔。虽然登州是将军常驻之地,但此行山高路远,林叔还是要多加小心……”

    只愿眼前戎马一生的将军不再步阿爹后尘。

    “我倒是皮糙肉厚的,定然无事。只是往后我不在京都,这龙潭虎穴只剩你孤身一人……”林肃面露忧虑,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如今顾梦形单影只,茕茕孑立,他实在是放心不下。

    只可惜自己府上也没个当家的女子,不然还可以照拂顾梦。

    思索片刻,林肃道:“兵部尚书赵海膑与我交好,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可以找他,或许有用。我也会留些近卫在林府,你若是有事也可以派人去找,他们也都会听你调遣的。”

    东宫久悬未定,唯一嫡出的二皇子十几年前意外去世,最小的八皇子年幼夭折。剩余几位皇子皆是庶出,几人在朝中拉帮结派,搅弄得风起云涌,顾梦要如何在这风雨飘摇的京都独善其身……

    灵堂里的烛火噼里啪啦响着,林肃感觉少女眉目都舒展开来,原本灰败的脸色好似凭空有了几分气色,像是初雪都化开了,任谁见了都觉得是一个风华正茂温润如玉的大家小姐。

    顾梦往火盆里添了点雪白的纸钱,轻声道:“如今我只是一个无父无母无兄的孤女,空有个县主的名头,谁又会真把我当一回事。”

    “你能这么想也是好的,顾大哥三十岁才有了孩子,如今也只剩下你一人,他也一定是希望你往后都能平平安安。”林肃叹了口气,“原本你我本就不适合独处一室的,白惹了旁人口舌。只是这两日我都在宫内,直到今日傍晚才得些空,现下我也不便久留。”

    他站了起来,身姿挺拔,看着跪坐在蒲团上的少女,宽大的麻袍衬得少女纤弱无比,像是一阵阵的风就能把她吹走,瘦弱得仿佛要挨不过这个冬。

    “刚才看到丫鬟端的吃食一点未动,你也要注意身子,不管什么事情都没有你自己的身体要紧,你如今是顾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了。”良久,林肃叹了口气。

    “顾梦记下了,林叔也一定要保重。”顾梦勉强挤出来一张笑脸,林肃也是阿爹留下的最亲近的人了,若是步了阿爹和大哥的后路……

    林肃摆了摆手,和来时一样,大步流星地走了。

    虽然已过寒冬,但是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两位将军的头七之日下起了鹅毛大雪,不一会就积了厚厚一层,从窗外望过去银装素裹一片。

    “小姐别着凉了。”半夏拿了一件大氅盖在顾梦身上。

    顾梦坐在榻上翻阅着以往阿爹和兄长往来的书信,掖了掖衣角,指尖透骨的寒冷冻得她浑身一震。他们以往都提及过手下有一些暗卫,只是以往她几乎没有认真看过那部分内容。

    今时已经不同往日,虽然她武功也不低,但双拳难敌四手,她的身份太过扎眼,总要有些暗地里的手段。也许他们早已预料到今日的局面,早早便做好了打算,把一切都留给了她,只希望她独自一人也能平安地过完余生。

    只是她原先没有会意,如今在看这些书信,没有一句是说以后,但每一句都是希望她的以后可以过的更好。

    外面飘起了鹅毛大雪,许多大人便借由写了封书信,叫个小厮带了份礼物就算走到场了,老将军的头七也没有几人前来吊唁,都由老管家打点了。

    顾梦草草梳洗了一番,又去了灵堂,今晚守完了灵堂,阿爹和兄长的骨灰便要下葬了。

    今日的灵堂比以往更加的寂静,门口挂着的惨白灯笼晃悠着,冷风一吹,卷起几张纸钱在灵堂到处飘荡。

    顾梦看着纸钱被火苗舔舐,吞灭,最后化为灰烬,再一张一张地往火盆里添。

    她昨夜让紫堇在右院门口左墙角两尺的位置放了个不起眼的灰瓷罐子。阿爹的暗卫清旭非常隐蔽,且每次召唤所需摆放的物品、位置都随着星宿有所不同,几乎不可能会被旁人察觉。

    清旭阁主要负责情报网和刺杀,而另一阁名为摘星,线网遍布全国,连周边几国都有涉猎,主要负责查证。有这两方共同取证,再决定一个人最终去向,几乎是查无遗漏、算无遗策。

    只是摘星阁主十年前去世,摘星阁也韬光养晦了五年,这几年才重出江湖。

    此前的十几年,清旭杀了无数贪官污吏、江洋大盗,才堪堪维持住南月十来年的廉明政治。

    十几年前,百姓看到徇私枉法的官员,免不了骂一句唾一口:“狗官嚣张不了多久,自会有人替我们主持公道。”这些小官也不敢太过放肆,生怕真将那群阎罗引过来。

    可渐渐地,百姓口中的天神不管用了,甚至变成了一些信徒心中真正远在天边的神,神秘但不可及,亦佑护不了他们。

    贪官当缩头乌龟当了好几年,突然发现悬在头上的利剑好像不见了,从小心试探,再到肆意妄为不到两三年。由小见大,朝中腐败的速度令人瞠目结舌,连民间杀人越货之事都翻了一倍有余。

    但天子眼中,自是永远繁荣昌盛、国泰民安。

    天阶夜色凉如水,屋内也没有暖上几分,依旧冷冷清清。

    子时三刻,窗户的每一个缝隙都挤着寒风,呜呜作响。

    一身黑衣的男子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灵堂里,他恭恭敬敬地朝排位磕完三个响头,道:“属下清旭首领顾铭,拜见新主子。”

    顾梦转头瞧了他一眼,他五官端正但不出彩,像是模具里刻出来似的平淡无奇,放在人群里一眼就会忘的长相,但精气神很好,在昏暗的烛光下依旧神采奕奕,老练但无老态。

    顾铭是清旭第一任首领,跟了顾镇二十多年。这也是第一次看到新主子,原本顾老将军去世,暗卫应该是由少将军接管。但两人双双离世,诺大的将军府只剩下这个刚刚及笄的女子。

    当年顾镇一人一剑统领千军万马,不到三十统领三万人就在马背上打下三座城池,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仅用六七年就与当今皇帝打下了这一大片江山。顾大将军威名是靠自己打出来的,周边几国谁人不服?

    但刚才这第一眼,顾铭就发现自己心中所有的思虑好像都无所遁形,都摊在了这烛火底下。他好像看到了顾老将军的影子,一样的目光如炬,好似这天下间没有什么是她会害怕的。

    片刻间他便知道顾将军的大仇有望了,眼前的人虽只有十五岁的年纪,却让他根本不敢直视,心中一惊,慌忙低下头。

    顾梦依旧不紧不慢地往火盆里添纸钱,沉声问道:“废话我就不说了,既然你是我阿爹留给我的,先前他如何对你,我自是与他一样的。”

    “当下我有两个问题:给我阿爹看诊的医官生前与谁有关联?我兄长可有接到什么指令?”她面色不变,声音泠泠如玉,缺少了些人气。

    顾铭低着头道:“这名医官确实是原本就在皇宫内当差了数十载的太医,生前的痕迹也抹的很干净,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顾少将军为何突袭西夏还未查到。”此事疑点甚多,他们却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由地将头埋得更低了。

    他虽直接听命与顾镇,却也是联系极少,顾老将军武艺高强,自是不用他保护。而清旭日渐凋零也是不争的事实,一个是摘星阁无人管理,清旭查到的消息难以再次查证,自然束手束脚。因为原先两位阁主成立两阁便规定必须双方意见达成一致才可行动,这样虽保证了决策有较高的正确性,但一遇到像这种一阁缺失的情况便停滞不前了。

    顾梦叹了口气,微阖双眼:“继续查,此事干系甚多,最重要的是切忌打草惊蛇。以后你们尽量不要在外露面了。”她将手中的纸钱都撒进了火盆里,低头拜了下去,“多找些好苗子,好好培养。一年后务必回到十年前的水平,做不到你就主动让贤吧。”

    “是。”顾铭领命,他等这天也等了很多年了。

    顾梦一夜无眠,在灵堂守到了天明。

    也不知道是家人离世对顾梦的打击太大,还是之前熬的太狠,顾梦连着睡了数十天。

    养了好久,精气神还是养不回来,倒是许久未曾出门,整个人是愈发的白净了,像个剥了壳的荔枝,晶莹剔透似的。

    白云苍狗,一载年岁匆匆而过,又是一年元宵节。

    一个太监笑呵呵地敲响了将军府的大门,对着管家说道:“陛下体恤县主,县主如今孝期已满,特命奴才送来这块牌匾。”

    身面跟着好几个人,一拨人抬着一块牌匾,上面题着“县主府”三字,工工整整,一看就是出自匠人之手。

    大监面上恭敬,心里早就看不上这昔日的将军府了。

    顾镇是何人?一人一马号令群雄,打下了这南月江山,开国肱骨,手握精兵二十万,乃朝堂当之无愧第一人,陛下亲提“将军府”三字,无上荣耀。如今换上这县主府的牌匾,空有了个正二品名头,毫无实权。

    披肝沥胆了一辈子,连带着独子都留在了战场上,权倾朝野又如何?留个孤女怕是这一生心血都保不住。

    老管家看着几人手脚麻利地卸下了写着“将军府”三字的牌匾,老泪纵横,差点晕厥,还好身后的一个仆从扶住了他,颤声喊了声“爹”,亦是哽咽垂泪。

    顾梦只在远处的屋檐下默默地看着他们,半夏气得面色铁青。

    门外很快就聚集不少百姓,对着大门指指点点,这“将军府”可是天子亲笔,名匠雕刻,如今被撤下,不就是意味着皇帝都不念这同袍之谊了?那顾家离彻底衰败还远吗?

    大监指挥人将“县主府”的牌匾挂上去,半夏带着小厮抬着一块旧式的牌匾走过去,福了福身道:“大监且慢,我家小姐念旧,恰好还留下着块以前的牌匾,这块县主的就不必挂上去了。”

    “这……”大监面露为难,看着刻有“顾府”二字的牌匾,牌匾又小又旧,虽然保存得当,但仍看得出很有年头了。

    “大监将这块‘将军府’的牌匾带回去应当就好交差了,又何必为难我等小女子。”半夏低声道,稍微凑近对方,迅速塞了两块金锭子过去。

    “咳咳。”大监眼冒金光,瞬间就将金锭子藏好了,朗声道,“即是顾府旧物,自然无碍。”

    其实皇帝也没有另赐牌匾,只是下令将“将军府”的牌匾带回,“县主府”的牌匾在赐县主时就已备下,此次只是顺便就将它带来了。大监收了好处,带着人和两块牌匾回去复命了,看热闹的人看着“顾府”的牌匾又旧又小,嘘唏不已。

    热闹没得看了,一会也就都散了。

    “小姐,兵部尚书赵家送来请柬,三日之后赵府嫡女赵嫣及笄礼,宴请了京都各官员家的夫人小姐。”门房递上一份精致的请柬。

    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顾梦翻着请柬,兵部尚书赵海膑,之前林叔提到过的人。一年之期已满,她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了。

    顾梦让半夏拿了一份厚礼,这一年她几乎没有出过门,任凭外面的风言风语传的沸沸扬扬,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如今时机已到,也该让世人看看如今的顾府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踩上一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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