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说吗?虞山闹鬼!”

    伴着鸦声绵雨,守山老伯老脸沟壑纵深,刻意的低语更显得阴森可怖,意图上山的樵夫不禁后退一步,打了个寒战。

    “老伯……”他扯出个笑,搓着手还想质疑。

    “知道你今日没打够柴,想来虞山碰碰运气。”老伯摆摆手不耐道:“可老头子劝你不要贪这便宜,撞了邪祟,小命也难保!”

    樵夫讪笑不愿信:“您这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老伯眉宇阴郁,忽然撩开袍子,只见其半条左腿竟似焦炭一般,骇得樵夫一个后跳跌在地上,伸手指着:“……这这!”

    恰一道惊雷劈下,“轰隆”一声,两张脸一惊恐一麻木,在电光中明明灭灭。

    “想上虞山。这就是下场。”老伯望着天喃喃。

    电光下,樵夫面色惊恐,气息急促,盯着守山老伯的腿,手脚并用向后飞缩,终于耐不住,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拿着柴冲镇子飞奔而去。

    -

    魏渊就倚在一株半焦的柳树上冷眼观望,红衣猎猎。

    见樵夫连滚带爬下山去,见老伯一瘸一拐归家,魏渊垂下眼帘,目露讥讽。

    闹鬼,邪祟?

    这些人行动迟缓误触了天罚,也要怪她吗?

    可笑。

    一道雷与魏渊擦肩而过,电光攀上,她只是嫌恶似的掸了掸衣袖。

    自魏渊在虞山化地成煞,已过去整整七百一十九天。

    曾几何时,虞山只是江州地界一矮丘尔,无甚特别,直到魏渊被抛尸此处——

    虞山上,就常发雷灾。

    确与魏渊有关,不过此事说来并非魏渊本意,凶魂成煞,必引雷劫,有时波及百姓,一来二去,便有了虞山闹鬼的传闻。

    落在衣袖上,肌肤上的雷光是拂不去的,魏渊亦只是习惯为之,拍打两下无果,也就不去管它了。

    乱雷化煞,这一丝一分的弧光,是在化去魏渊的煞气,可是杯水车薪,抵不过魏渊源源不断的恶念。

    还是会痛的,雷打在身上,剧烈的疼痛,甚至连心脏都快因此而停止跳动——如果魏渊的心脏还能够跳动。

    可到底抵不过心里的痛和恨。

    红衣是怨气所化,魏渊数着日子,她本以为这滔天的怨气会随着时间淡去,却见覆体红衣的颜色一日深过一日,看来也是枉然。

    江淮谋逆案。

    魏渊默默咀嚼着这五个字。

    九年前的大案了,那时波及江淮数十望族,钦差一声令下,整个江州都翻了天。当年江州名门魏氏亦深陷冤狱,满门尽毁,女眷没入教坊,也大多玉陨香销。

    唯有魏渊,苟延残喘多年,始终不曾忘记为家族翻案。

    长到十五岁,魏渊成了琵琶大家,名动江淮,哄骗了刺史府小公子帮着查案,反手却被出卖,遭剜眼断肢,弃置虞山,绝望而死。

    落地成煞。

    那时虞山上还有其他游魂,还有一无常时常在此忙碌,对于落地为煞的魏渊,无常把度化、勾魂、锁魂等十八般武艺用尽,也奈何不了,终于摇摇头,走了,只等着雷劫来化她。

    无常走了,带走了游魂,再后来,闹鬼的传言流出,也少有人再上虞山,更不要说来此埋尸。

    于魏渊,一个同伴都不再有,除了痛,还有寂寞。无边的寂寞。

    不过这不重要。

    魏渊想起那时无常问她,是不是真要等一个魂飞魄散的结局,而她几次三番向无常确认,是不是连地府也管不了人间的不公。

    无常说是,她了然,点点头,也说是。

    没什么好说的,在魏渊的脑海里,每时每刻,阿耶、阿娘、阿兄、小弟,还有堂叔伯们的脸都走马灯似的在转,时而慈和,时而阴沉,时而泣下,无声诘问一般。

    她忘不了。

    不是不曾想过化作厉鬼去找仇人索命,可是,一来不知仇人是谁,二来魏渊受困虞山,哪里也去不了。

    生前冤屈,做了鬼,也不是个快意恩仇的明白鬼。

    思及此,魏渊无端烦躁,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却见足尖从石中穿过。

    啧,更烦了。

    对人间,魏渊是不剩几分善意的,待在原地免得雷劫四处侵扰,她也懒得为活人这样考虑。想往哪去,魏渊就要往哪去,看够了守山老伯,魏渊正要游荡去别处,忽然听见草丛晃动的声音。

    奇了,魏渊听着,笑容逐渐玩味,驻足转身,好整以暇地看着唯一一条通往此处的小径。

    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上山赶雷的人了。

    不一会儿,一抹藏青映入眼帘。

    来人背着剑、拿着酒壶,是个青年男子,青衣皂靴,身量高大,风尘仆仆。

    人鬼殊途,魏渊看不清活人的面容,瞧着是个剑客,不知来此处做什么。

    更怪的是,就算看不清脸,也知这人脸色灰败,比死人还要暮气沉沉。

    魏渊百无聊赖,索性跣足跟了上去,只见这青年男子一路行至山顶,便开始挖坑,寻了个土松软处,用剑鞘,一下一下凿着。

    因地煞缘故,虞山近年终日阴雨,泥土松软至极,不一会儿,一个一人坑便有了雏形。

    这人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放在坑底,开始怔怔出神。

    魏渊看明白了,这是个……衣冠冢,这人是来祭拜,又不知坟茔何处吧。

    她仍旧倚在一株焦树上——她喜欢焦树,觉得它们像自己——冷眼瞧着,漫无目的地想着,如果自己的父母亲眷还活着,想来也会来祭拜自己。

    转念一想,若是他们还活着,想来自己这般年岁,正初为人妇,每每归宁,都要向阿耶阿娘撒娇撒痴。

    何至于如此?身已陨,心已老。

    “……我来晚了。”青衣男子突然开口,吓了魏渊一跳,难以想象世上竟会有这样嘶哑的声音,呕哑嘲哳。

    只见青衣男子缓缓蹲下,又支撑不住似的一跪,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两行泪就这样落下来。

    “……那时你劝我好好活着,现在你却早早走了。”

    没头没尾,不妨碍魏渊在心中拼凑一个故事。

    只听他继续絮叨:“……你虽不说,可我知道你厌恶那囚牢,那些事又像枷锁一般,把你牢牢缚在这里……这些年我到处行游,本是想待再见到你,有些可慰藉你的话说……”

    那人一眨眼,泪珠子滚下来,一时哽咽失声。

    似有万语千言可堪诉说,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一滴血泪。

    饶是魏渊自己也有遗恨万千,眼见此情此景,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虽然知道阴阳两隔,还是过去,伸手拍了拍那人的肩:“罢了,小郎君,人死如灯灭,你也节哀吧。”

    那人当然无知无觉,不知过了多久,青衣男子终于清醒过来似的,把坑填平,摇摇晃晃起身,还踉跄一下,魏渊以为他这就要走了,不曾想,他把外袍脱了下来,如同盖在谁的身体上一样盖在那片土地上。

    他伸出手仿佛想拥住什么,却只拥住一缕风,良久,才立誓般低语一句:“我会为你报仇,你放心!”

    而后,青衣男子就这样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去。

    向灯火通明的人间走去。

    明明是这样的,山下已经燃起万家灯火,可魏渊却觉得他走向了一个无边的漩涡。

    一如当年,她从刑场上,走向教坊司。

    复仇,复仇,又是复仇,魏渊有些喟叹,多少人陷在这里,她还没出去,又有一个人填了进来。

    不过原是偶然相逢,因缘际会,自顾不暇,还怜惜这个,怜惜那个,管那么多作甚?

    ……若是天下无冤该多好?

    这念头只是在脑海中一闪,魏渊便冷笑起来,扶着树干,笑得几欲落泪。

    真是痴心妄想。生前费尽心思也办不到,魂归西天了,难道还期待着有谁良心发现吗?

    就这样笑着笑着,魏渊与那剑客背道而去,闷雷仍旧如影随形,一道道炸在她身上。

    但她知道,便是受再多雷击,也化不掉的,恨是化不掉的,痛苦是化不掉的。

    不过……如果真有能解脱的那一天,便是受再多磋磨也值了。

    -

    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魏渊等来了无常。

    “稀客呀。”方有一道闷雷落下,魏渊身上还闪着银光,痛得咬牙,故而只是不咸不淡搭理了一句。

    这无常生了一副笑脸,打魏渊第一次见他,就是一副笑模样,可看见魏渊如此,无常的目光多少也五味杂陈:“知道你还在这儿的时候,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说?”魏渊来了力气,睨着无常:“就同阎王说,江州女子魏渊冤天屈地,落地成煞,请阎王升堂。”

    “我同你说过……”无常分辨,却被魏渊一声冷哼打断,她看也不看无常:“我也同你说过!”

    无常笑着,又皱眉,有些说不出的怪:“何必如此乖戾。”

    魏渊冷笑不语。

    “你困居虞山,不得超度,不得投生,化为凶煞,为祸一方。”无常叹了口气,不再理她,自顾自说着,魏渊听得不耐:“那又如何?我死了,又不是我输了,不过是缺几分运气!”

    “那就给你这运气。”无常勾了勾唇,下一句话却比闷雷更让魏渊吃惊:“如今有个机缘,或许能让你翻案报仇。”

    一霎无常险些被魏渊的目光穿透,收敛笑容,魏渊沉声问:“当真?”

    “大雍长公主意外身亡,魂散今日,然贵人命不该绝,地府正募鬼入替。”无常的声音飘进魏渊耳中,已然缥缈了,而这话却如惊雷一道:“我荐了你。”

    “甚么意思?”魏渊一向机敏,此时却像没听明白,甚至从枯树上跳下来,而无常也不负所望,微笑着,缓缓从口中吐出四个字:

    “借尸还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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