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宫女如花满春殿,随意春芳歌舞。

    座下有人遥敬上座右首之人:“当日臣便说,长公主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今日见到殿下凤体安康,真是我大雍之幸。”

    上座右首之人举杯,却没有开口,左首之人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闻言也跟着端起酒杯,喟叹道:“太傅所言甚是,当日阿姊坠马,太医都说凶险,现在虽然暂且失语,好歹性命无虞,朕心中已然满足了。今夜设宴,正是要感谢上苍保佑!”

    三人同饮,一时宾主尽欢。

    可端详右首之人,目光却频频流转。

    此乃长公主不假,可躯体里的魂魄,却是借尸还魂而来的魏渊。

    先前举杯相贺的,是天子太傅桑怀里,至于那少年,正是当今天子南余烬。

    “大雍南氏永安长公主,先帝只此一女,爱得如珠似宝,单名一个明字,小字璎珞奴。”魏渊又回想起当日无常那日诡秘莫测的笑容:“你应当听闻过她。”

    是了,永安长公主,谁人不知呢?

    先帝驾崩时,今上年仅十二岁,长公主也只十七,却能挑起朝政大梁,摄政五年,待陛下长大,才还政于王,至今闲居已有四年。

    “如今永安长公主坠马而亡,你若情愿,可寄身于此。只是切记,不可令事情败露!”笑无常难得如此严厉,威慑过了,见魏渊点头答应,又弯起了唇角。

    然而魏渊能看出来他的欲言又止。

    “说吧,还有什么条件?”魏渊以为无常有什么难以启齿,也跟着一扯嘴角:“我什么都愿意做,为了活着。”

    “倒也不是。”无常斟酌着:“你曾为煞,重返阳间,怕是要有招魂之能,恐有诸多不便……这一身煞一时也化不去,只怕是你还阳后,亲近之人也要走些霉运。”

    魏渊眼神一闪,又立即隐去,把情绪藏得很好,也跟着故作担忧:“料想……也无妨罢?”

    无常无可奈何地笑着:“总比你生生毁了一座山、再渐渐毁了一座州府要强些。”

    顿了顿,无常又压低声音,叮嘱了一句:“招魂已算作灵术了,莫要滥用。煞气伤人更是要遭天谴,你需有些分寸!”

    那时魏渊心里已经有了打算,面上却重重点了点头。

    灵术之可贵,魏渊也算有所耳闻。虽不知这招魂有何用处,但绝不是无常一句叮嘱就能让魏渊弃置不用。

    还阳后,魏渊也曾在夜深人静时试过,无常所说确然属实,可是不知为何,招魂只能招来些痴愚游魂,煞气内蕴,也不能为人所用,着实鸡肋。

    可魏渊知道无常不会小题大做,如此紧张,必是这招魂有什么高妙之处,只是她暂未发现罢了。

    不急,魏渊出神想,来日方长。

    隔一阵儿,便有人请公主举杯,魏渊以茶代酒一一敬过,目光一一掠过座中众人,在脑海中不动声色将他们同明公主记忆中的名字对号入座。

    于明公主的记忆,魏渊似乎继承得并不完全,譬如摄政五年之事,就是一片模糊,旁的时段,也多有跳跃之处。

    甚至,魏渊至今还在扮哑,就是怕叫人看出什么端倪。

    将这些人对号入座,也没甚别的意思,就是以防不备。再者,魏渊转着茶杯,漫不经心地想,这些权贵里,又难保没有当年制造谋逆冤案的佞臣在呢?先记个眼熟,日后总是要打交道的。

    当真是造化,这十几日魏渊一直想,魏氏翻案有望了。毕竟自己现在,乃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只需徐徐图之。

    魏渊不自觉捏紧了茶杯。

    正出神,忽然,眼前寒光一闪。

    大惊之下,魏渊尖叫一声,身体反应快过意识,向后一倒,再抬起头,只见一根三寸长短的银针钉在身后屏风上,针尾泛着蓝幽幽的光,尚在轻颤。

    来了,魏渊在心里想。

    教坊司出身,多少都会糊弄人,颤了颤唇,魏渊显得满面惊惶,扭头看向座下。事发突然,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都愣愣瞧着她。

    “来人!”几乎是同时,桑怀里与南余烬一个拍案,一个拔剑而起:

    “护驾!”

    -

    半个时辰后,公主寝院。

    “阿姊。”南余烬推门而入,夏夜里湿热的风随着扑进屋里,他自斟了一杯茶,一口灌下,压了压火气,才咬牙道:“追丢了!”

    适才遇刺时的无措已然不见,魏渊坐在月牙凳上,闻言掩去眼中异色,拍了拍南余烬的手背,又递了杯茶过去,蹙眉俯首,在纸上写道:“怎会如此?”

    左手书就,字迹歪歪扭扭,魏渊思虑得周全,怕皇帝与近侍瞧出字迹不对,借口右手手臂伤口未愈,恰好长公主殿下也从未习过左手书,便宜了魏渊作假,

    观二人神色,于今夜之事似乎半分也不意外。就像是……早知会有刺客造访。

    南余烬一拊掌,神色忿忿:“禁军办得好差事!今夜阿姊以身涉险,就是为了引出此前害得阿姊坠马的幕后黑手,朕不求禁军将他们一网打尽,哪怕能拿住一两个活口呢?偏偏最后竟然眼睁睁瞧着他们跑脱了!真是一群废物!”

    “现已散席,明日又该如何向众人交代?”南余烬看着有些发愁:“难不成叫朕承认,让这帮刺客耍弄了一遭吗?旁人且不说,只怕是桑太傅便饶不了我。”

    想起桑怀里如何严肃苛刻,南余烬苦着脸。

    魏渊趁南余烬低着头,放肆地审视着少年皇帝,半晌,在他抬起头之前写道:“莫恼,来日方长。”

    -

    是的,这是南余烬同魏渊设的一个局。

    明公主马术上佳,断不会无端坠马,便是真不慎坠落,也必不至于一命呜呼。任谁看,此事都必有蹊跷。

    当日魏渊在明公主身体里醒来,南余烬长吁短叹了好一阵,誓要将谋害皇姐之人统统捉拿归案,可又毫无头绪。

    不论怎么说,明公主也算是魏渊的救命恩人,况且如今身在长公主躯壳中,魏渊自然不会放任群狼环伺,便是为了夜夜安枕,也应当首先将刺客逆党拔除,便提了个法子。

    不过四个字:引蛇出洞。

    起初南余烬是断然不肯的,可魏渊说得对,现今有人意图谋害公主,且公主在明,敌在暗,与其一再拖延,某日冷不防中了招,不妨赌上一把,早日侦破,也早日放心。

    何况禁军在暗处守护,便是捉不住人,至少能护得魏渊性命无虞。

    于是便一手安排了这庆宴,预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想得容易,可事实着实凶险。

    “再不会有下次了!”南余烬懊恼道:“我看得真切,那根毒针是擦着阿姊的脸过去的,禁卫身手再好也赶不及,但凡阿姊动作慢了些,这会儿不定又是什么情形。”

    说得激动,南余烬一阵儿责怪自己,一阵儿痛斥禁军,只有姐弟二人,南余烬神色放松,连“朕”也不称了。

    魏渊看着南余烬尚且稚嫩的侧脸,还是有些恍惚。

    不为别的,这孩子喋喋不休,跳脱活泼,依恋着,怜惜着自己的姐姐,让魏渊想起了自己的幼弟。

    他死时才七岁,也爱黏着姐姐,也是个话痨,同南余烬有一种说不出的相似。

    刚刚还魂,魏渊还有些贪恋人间,放任自己又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念头。

    再像也不是,她的幼弟,早已成了山间霜林里的一抔白骨。而魏渊是姐姐,要做的,也不是把别人的弟弟当作自己的弟弟,而是——翻案报仇!

    魏渊从恍惚中清醒,南余烬此人话痨,一开口便大有滔滔不绝之势,还得魏渊拽着缰绳,她写道:“刺客恐是羽族叛党。”

    长公主记忆中见过此物,那暗器名叫青尾,上头涂了见血封喉的毒,正是那羽族惯用的东西。更不用说,二人之前合谋时,已经作此怀疑。

    羽族同雍朝皇室素有仇怨,羽族曾夺权篡位,皇室曾格杀羽族,说句世仇一点不为过,此前两朝羽族受剿,元气大伤,直到新皇即位才又活泛起来,尤其是今年,更是放肆。怀疑羽族刺驾,绝不是无的放矢。

    “我早说了,定是他们!”南余烬一捶案:“阴沟里的老鼠!倒是比泥鳅还滑溜。”

    冷冷一笑,这时候南余烬倒是有了几分帝王的狠厉,抿了抿唇,几分阴鸷:“别叫我抓着!”

    -

    “笃笃笃——”

    “何事?”南余烬心中正烦乱,语气不豫。魏渊还算平静,拍了拍他,叫他听着。

    “陛下,永安殿下。”三声叩门,听得南余烬应声,门外南余烬身边随侍的中官霍阑禀道:“殿下府中门客乔妄请见,说是在东角门捉住两名刺客,请陛下、殿下发落。”

    屋里二人对视一眼。

    魏渊笑容微妙,若所言非虚,当真是意外之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泼天的运气,竟也有一日落在了自己头上。

    只是……乔妄?

    连魏渊都得凝神思索片刻,才能忆起此人。

    明公主性豪侠,府中门客众多,此人原是明公主府中收留的游侠之一,年前长公主出巡河东道时所救,河东道赫赫有名的游侠“枯逢剑”,便是他。

    那时明公主路遇乔妄遭人追杀,路见不平,便将乔妄救了回来,因乔妄伤重,又安顿在府中好生养伤。

    不过此人一向低调,在府中深居简出,如同暗影,连明公主对此人的印象都模糊了,何况魏渊。

    而瞧南余烬神情,想来更加不知此人是谁,不过知道明公主府中确有一些能人异士,亦不意外,当下起身道:“那我去瞧瞧,阿姊方才受了惊,应当好生歇息。”

    剑侠,魏渊前世深居,莫说侠客,连习武之人也几乎不曾见过,自然想见识结识,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摇摇头,写道:“无碍,我与你同去。”

    南余烬向来拗不过姐姐,只好妥协:“也罢,多带些卫士,想来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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