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寝院名别春院,就是因着院中多春树,每到暮春,落英缤纷,花雨扑簌,乱花可迷人眼。

    只是除却春日,别春院再没有这样好的光景,令魏渊颇有些可惜。

    花雨中,魏渊几乎看不清乔妄的面容,直到行至身侧,才见乔妄行了一礼:“殿下。”

    他还是少言。

    明公主喜静,院中少闲人,平日只有三位月姑娘常伴左右,魏渊来了,这习惯也不曾改。

    是以别春院清净,见了乔妄,魏渊反倒不急着去地牢了,前世她虽百般绸缪,可到底未曾得手,可见手段方法并不高明。

    而今身畔有一行侠,想必仗剑多年,总比一介乐女多见过几分世面,可堪为师,若不抓住机会请教三分,便不是魏渊的性子。

    只可惜,这会儿正装哑巴,不能边走边问,还必须坐在这里白耗工夫。

    实在不方便,应当寻个时机,一步步“治愈”喑病,魏渊想。

    不过绝不是现在,她半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自顾自在石几旁坐下。

    此处自然也有纸笔,魏渊提笔写:

    “乔少侠。”她斟酌着挑了个寻不出错的称谓,不曾像皇帝一般唤他乔卿,君王唤近臣大可如此,而魏渊才不想僭越。

    乔妄不曾坐下,不知是因为顾忌与尊位同座,于礼不合,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不过魏渊想,想来也不是顾忌什么——乔妄,昨晚见到他就知道,这个人是真够“妄”。

    果然,乔妄站到她身后来,明明是护卫的位置,可是因为此处又便于瞧见魏渊写了什么,多少又添了几分窥探或审视的意味。

    或许只是图个方便。谁在乎呢?

    “昨日多谢少侠出手相救。”魏渊接着写,写完抬起头,盯着乔妄,看他的反应。

    没什么反应,看上去好像还有些发怔。

    魏渊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仔细看自己写了什么——她有些心虚,前世不曾习过左手书,着实不好辨认。

    但大概是魏渊的目光实在逼人,乔妄许是逼不得已,还是随便应了一句:“殿下折煞草民了。”

    依着魏渊,对救命恩人是想还一礼的,否则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可是公主之尊还礼,实在于理不合,索性同长公主本人一样,魏渊温文一笑:“知道少侠不爱黄白之物,孤特备利剑一柄,赠予少侠,稍后便遣人提到东苑少侠房中。”

    知道?当然不知道,但是从前看过的传奇列传里都这么写,依样画葫芦罢了。

    不过显然未能投其所好,乔妄瞧着依然兴致缺缺。

    平心而论,魏渊颇有些不喜乔妄这副样子,仿佛是高傲,仿佛是淡漠,可她不是没有见过真傲气的人,昨日惊魂未定时不觉,现在静下来仔细比对便知,所谓冷傲,可是没有这幅样子的。

    譬如昨日,虽说乔妄如非必要,不言不语,但仔细想来,从始至终,都不曾对任何人有过鄙夷,敬辞谦辞,行礼问安,一概合乎礼法;贵人有问,乔妄也是必答;就连那句“身手欠佳”,想起那时乔妄的神情,仿佛在他心里也不是一句谦辞,更非自贬自抬。

    于是说他傲,不如说是恹恹,抛弃世俗,无甚生趣。

    明公主从前只是与他恩情,不曾与他谈心,故而魏渊也无从得知,此人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这副德行。

    不过反正事不关己,只是魏渊性子爽利,只怕同这般人相处久了,会有些郁闷。

    忍忍罢,魏渊想着乔妄斩杀四人,生擒二人的好身手。

    谢意已传达,魏渊有更为关心的问题,伏案执笔:“依少侠所见,此事可有什么头绪?”

    她怕露怯,挺直了腰背,静静等着乔妄回答。

    这样,旁人应当认为,这是长公主殿下在考验侍卫,而非无措中病笃乱投医。

    一片寂静,只余风声花影。

    魏渊以为乔妄也在思索,不料,乔妄突然开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乃至在魏渊看来,颇有些讽刺的话:

    “殿下左手书,当真颇有风骨。”

    她一愣,反应过来后,别了乔妄一眼。

    这个人,原来不是恹恹,是蔫坏,在这里等着奚落人。

    魏渊向来处处抓尖要强,还魂后第一次落笔,就深恨自己不曾在左手书上下过工夫,以至于像虫豸抖落满纸,十分难看,这些日子又未来得及勤加练习。幸而明公主身边人都颇为善解人意,谁也不曾指出。

    不想,第一个拿这个说嘴的,竟然是看上去不声不响的乔妄。

    不曾料到魏渊会如此在意,以至于面色如此不善,乔妄受了这一眼,像是突然醒悟过来,缓缓低头告罪道:“殿下不相信吗?草民从不说谎。”

    说这话的时候,乔妄把声音放得很轻,目光交杂,他的眼睛里是什么情绪,魏渊竟然有些看不懂了。

    而这并不重要。

    魏渊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即便不曾瞻仰过永安长公主,但她有明公主的记忆,她知道她的行事风格,如果能够让脑子再多转一个弯,多想一想的话。

    若是明公主,她为人坦率,恐怕只会浅笑着附和一句:“少侠说笑了,这字怕是不成体统。”

    倒是让魏渊平白添了几分危机感,昨夜今晨,一连两次,完全跳出永安长公主的身份行事,一连两次。

    魏渊攥了攥拳头,决心再谨慎一些。

    她不想再于此事纠缠,抬手指了指那行新字,几乎是同时,乔妄的声音落地:

    “头绪……”他便这样说下去:“有一些。”

    “草民在河东道行走时,曾见过一群异族,那些人自称圣族,行事狠厉。草民斗胆请教殿下,这圣族是否就是那羽族?”慢言仿佛是乔妄的习惯,一些日常闲叙尚且不甚明显,一旦涉及思索,乔妄说起话来便尤其慢,并非一字一顿,而是句与句的间隔略长。

    魏渊急着听下文,不假思索点了点头。

    圣族,羽族宵小是这般称呼自己,明公主的记忆里是这样的。

    说来有些奇怪,不知为何,魏渊仿佛觉得……在明公主心里,对羽族并无多少敌意,不像世仇。

    她只当借尸还魂时,遗落了一部分明公主的情绪,毕竟连明公主一生中最关键的五年记忆,魏渊也从没见到过,遗漏些别的,就更加正常了。

    不过说起这个,魏渊突然想起,明公主救下乔妄的时候,他仿佛便正在遭受异族追杀。

    明白了!魏渊好像知道了乔妄所说的“有一些头绪”。

    顾不得一笔草字,魏渊写道:“少侠同羽族交过手,识得羽族的招式,是也不是?”

    魏渊殷殷望着他,十分期盼,谁来就在这期盼中,乔妄缓缓摇了摇头:“草民惭愧。”

    “在河东道时,那些异族不知是有所掩藏,还是族中武学甚杂,草民学艺不精,实在难以分辨。”

    “不过。”乔妄话锋一转:“草民有七分把握,昨日草民生擒那二人,不是羽族。”

    “为何?”魏渊写。

    “起先见草民只有一人散心,那六人轻敌了。当时禁军所处不远,那六人为速战速决,上来就亮了真功。”乔妄摇摇头:“武学正统,若是细细追查,说不定还可以查到他们师承何处,一言蔽之,绝不是羽族。”

    方才还说只有七分把握,现下已成了“绝不是”,魏渊微笑,也不去纠结。

    她从没想过,只去调查帝师和羽族,魏家便是蒙冤倾覆,一旦种下怀疑的种子,就总会情不自禁用审视的眼光去理事,如同心盲,届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且不说,这一位是皇室颇为倚仗的帝师,便是位平头百姓,难道便能随意冤屈吗?

    现下这已然是个很好的开端,甚至远超魏渊的期盼,乔妄的断言足以说明,昨日刺驾的,至少有从来都潜伏在暗处的一位凶手。

    又想到“青尾”,更好了,看来这位幕后主使不仅有不臣之心,还对羽族了如指掌,甚至能将羽族的毒药暗器仿来七分像。

    虽然朝野中知晓羽族秘事的可不算少,但总归,不再是大海捞针。

    还欠一股东风。

    不过想来也快了,魏渊起身来,这会儿弦月已经先行离开,满月跟在魏渊身后亦步亦趋,乔妄那里,自有残月去解释。

    “乔少侠,殿下先要去地牢,见见昨日你生擒的两名刺客。”

    魏渊猜想,乔妄久住东苑,逢明公主身边的人,应当是一概不认识的,果不其然,还是残月先开口介绍明公主身边的女使寺人,乔妄才点了点头。

    竟然连一问的好奇都没有。

    幸好是位剑侠,否则凭乔妄的性子,恐怕就连去酒楼跑堂都不够格,魏渊想。

    地牢距别春院且有一段距离,想来是生怕威胁明公主的安危清净。没有传辇轿,大约步行了两柱香的工夫,魏渊一行才到地牢门前。

    想来女使们早早通传了卫士,一见魏渊,卫士便行礼道:“启禀殿下,昨夜那两名刺客恐是死士,臣等私自不敢唤醒,正等殿下下令。”

    正是此理,谁知死士会在何处□□,一个不慎,叫其自尽了,岂不可惜?

    可魏渊今日却不打算审问,术业有专攻,她是乐女,明公主是权贵,乔妄是剑客游侠,论起来,谁也没亲自审过犯人。

    请乔妄来瞧瞧这些人的筋骨师承倒是真的,可审问,还需得等那人回来。

    这些是今晨出门时便同几位女使交代了的,一路上,残月想必也同乔妄说清楚了。

    当下,看守地牢的卫士便带了乔妄进去——魏渊自然是不便入内的,她有些怕血,不论是前世,还是明公主本身。

    正坐在地牢外吃茶等待,忽然,弦月跨步进门:

    “殿下。”她匆匆行了一礼,笑逐颜开:“周将军回来了!”

    嗯?

    真是及时,说东风,东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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