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渊在等周靖。

    周靖虽只有四十余岁,亦可称得上一句“老臣”,左右卫出身,三十五岁官至将军,后一直随侍明公主左右。

    说来,当日周靖与樊将军樊晖同为左卫将军,现樊晖早已高升,而周靖反而自甘平凡,虽领了千牛卫大将军一职,可实际上只做一个公主府卫队长。

    不可不谓“忠”。

    周靖自然算是明公主心腹,同周靖,明公主一向随性,若是今日魏渊为了见他特往花厅去,反倒显得刻意,平白惹人怀疑。

    故而倒也不必多余吩咐,不一会儿,周靖便至地牢外。

    “殿下!”周靖一抱拳,弓着腰,望着魏渊的眼神满是心疼:“怨臣无故回乡,这半个月,殿下着实受苦了。”

    “靖伯这是说哪里话?”魏渊冲周靖摇摇头,在纸上写:“此前靖伯为母扶棺回乡,如今不到一月便急召夺情,孤已是十分不忍,若再惹得靖伯忧思,便是孤的罪过了。”

    想想,明公主唤他靖伯,可见着实亲近。

    见魏渊只是写字,并未出声,周靖强忍一阵,终于忍不住问道:“殿下当真因这次坠马患了喑病……?”

    魏渊把字纸递过,又写:“确然。不过靖伯不必担心,不碍事。”

    周靖站在魏渊身侧半臂远的距离,捏着两张纸,神色复杂,长长地叹了口气。

    “钦差在路上已同臣说明殿下坠马一事,方才弦月姑娘又遣人告臣昨夜刺驾始末,殿下放心,最多两日,臣定叫里面两个逆贼招个一干二净!”周靖原本就是赭面,怒气翻涌,面色涨得更红。

    魏渊含笑点头。

    鲜有人知,周靖正是前朝内卫出身,刑讯之事,没有比他更在行的。

    自与南余烬定下那引蛇出洞,请君入瓮的计划,魏渊便请南余烬召周靖回京了,当时不知禁军如此无能,竟连一行刺客也擒不住。

    本以为交到周靖手里的,多少应有几人,不料唯有二人而已,而第二拨刺客,更是已经全部就死。

    也不知一国禁军为何如此孱弱。

    不过,虽是用牛刀杀鸡,毕竟聊胜于无。况且周靖在府统领公主府卫率,从明公主的记忆中看,总要好过周靖不在时。

    正此时,乔妄从地牢里踏出,正拿一块白绢,慢条斯理一根根擦着手指,眉头紧锁,似在沉思,面色隐隐发青,不知是否发现了什么。

    还是周靖先看见的他,向魏渊喟叹了一句:“还需是枯逢剑,与六人缠斗而胜,居然只是轻伤,行动自如。”

    周靖认识乔妄,魏渊半点也不意外,东苑门客虽说大多是明公主本人招揽而来,可明公主毕竟繁忙,这些人倒是多与公主府卫率相熟——毕竟都是习武之人。

    而周靖作为卫率统领,需得熟知府中人秉性,百忙之中花些时间同东苑门客大略相处,也是必须。

    不过,魏渊疑惑的是——

    “乔少侠受伤了?”她写。

    并未有人对她说起。

    “殿下自那年中毒之后,味嗅受损,闻不到枯逢剑身上的血腥气与草药味也是有的。只是……”周靖显得同样疑惑:“莫非枯逢剑不曾告知殿下吗?”

    明公主这具身体味嗅不灵,魏渊一早就察觉到了,毕竟连那连太医都叮嘱奇苦无比需随饴糖蜜饯同服的药汤,魏渊也能面不改色喝下。

    但她只当这是明公主天生。

    原来竟然是因为中毒么……魏渊不动声色瞥了周靖一眼,这一段,倒是不在魏渊所能窥见的记忆中。

    看来……明公主生前也绝非一帆风顺,这些旧事,周靖想必是最清楚的人之一,那三位贴身女使想来也知道明白,只不过魏渊不敢打草惊蛇,不便询问他们。

    还需日后探察。

    魏渊心思闪过,面上假装若无其事,对周靖摇了摇头,表明乔妄确实未曾告知。

    “倒也不怪。”周靖想了想,很快释然:“枯逢剑此人,确实不爱欠下人情。想来是昨夜受伤后,不愿劳动府医,也不愿公主忧心,自己料理了伤口。”

    魏渊了然点点头。

    想必的确如此,依着乔妄那么独的性子。

    魏渊倒是无所谓,如果乔妄喜欢这样,那就这样好了。强人所难,反倒不美。

    恰乔妄走来站定,魏渊冷眼旁观,果然二人相识,连乔妄这样的性子,都主动同周靖问了安。

    “周将军。”乔妄从沉思中回神,眉头缓缓舒展开,可皱眉太久,还是留下一道褶。

    招呼完,作了个揖,乔妄踌躇一下,竟然还跟了一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周将军节哀。”

    他竟然连周靖丧母的事情都知道?魏渊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

    看来这二人的交情,并不只是相识。

    趁着二人寒暄,魏渊写道:“乔少侠有何发现?”

    原本并未抱有什么希望,不料还真有个新发现。

    一点不犹豫,乔妄斩钉截铁:“这二人师承,想必是河北道苍岚派。”

    莫说魏渊,连周靖都有些吃惊:“阿妄!”

    他委婉提点:“殿下在此。”

    这是警示乔妄说话须留三分余地。

    “我知。”乔妄神色平静:“我确信。虽然地牢中两名活口,连同昨日四名死者,都极力将自己掩饰成武当派及泰山派传人,可我敢断言,这六人,皆是苍岚派门人。”

    但魏渊知道他远远没有看上去那样自如,从昨日到今日,乔妄表现得一向守礼,可是现在,他甚至忘记自称“草民”。

    武当、泰山,向来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学门派,连教坊司乐女们平日爱看的传奇本子里都多少提过。

    可是……苍岚派?

    魏渊当真闻所未闻,又见周靖若有所思,问:“臣虽还未见过那六人,可臣自问,辨不出苍岚派宵小。”

    宵小?何出此言?莫不是这苍岚派是个江湖毒瘤?

    魏渊抓心挠肺,偏偏拿不准这一段究竟是明公主不知,还是记忆散落,一时只能静静听着。

    “周将军有所不知。”乔妄言简意赅,又流露出那种叫魏渊看不明白的神情,仿佛怅然,又仿佛愤恨:“草民曾同苍岚派有些渊源,故而识得。不过其中内情……还请莫要追问。”

    又是秘密。

    不过此事不同,魏渊缓缓摇了摇头,写道:

    “乔少侠,口说无凭,即便是你,也需拿出证据来。”

    周靖同乔妄凑在一处看,读罢,周靖也劝:“是啊,此事不论说给谁听,恐怕都是难以置信。”

    谁料乔妄素日温吞,于此事竟然半分不给情面:“既如此,此事便不作数,殿下同周将军就权当一听罢。”

    语气温和,并无情绪,不是气话,不是拿乔,他是认真的。

    周靖一把把住他的肩:“乔妄!事关殿下安危……”

    周靖还没说完,一只手掌隔在二人中间,是魏渊。

    她不说话,只摇摇头,任谁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强人所难有什么好,便是问,也不该是现在,周靖一向聪明,只不过现在有些关心则乱罢了。

    便将此事放一放也好,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魏渊一向敢放魄,况且,府里有的是人手,多一条线去查罢了。

    “既然乔少侠不愿说,那便罢了。只是要恳请少侠,衔领一队军士,务必查察此事。”笔隔在砚台里吸饱了墨,伴着不成架构的字体,更加不像话,魏渊皱了皱眉,暗下决心,不论如何,该当早日习得明公主笔墨精髓,一边想,一边写:“靖伯审问犯人,孤虽见不得血,至少也该隔帘一听。”

    不只是为了第一手消息,更要紧的是,借此机会,迅速熟悉周靖这个人。

    倾听,观察,套话,必要时,可小赌一把,换些要紧消息。

    前几日卧床养伤时,魏渊也正是如此待那几名女使。

    他和明公主的渊源,看来比魏渊最初想象中还要深。若是一直按兵不动,只怕是用不了多久,明公主被人夺舍的消息,就会放在皇帝案头了。

    对这命令,乔妄看着并无异议,点了点头,只是补了一句:“若是方便,审问时,草民也希望能旁听。”

    魏渊却缓缓摇了摇头,歉然一笑——她可还未忘记,事关帝师。

    谨言慎行,思前想后之下,魏渊现在做决断时,往往也能掺进明公主的考虑,不再一味莽撞。

    至于原因……魏渊向周靖使了个眼色,周靖意会,向来事后会同乔妄解释。

    万幸乔妄也只是一提,并不纠缠,更不借此要挟,仿佛又恢复了那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状态,先行离开。

    只剩周靖,审问刺客,自然越早越好,魏渊又坐回去,只等卫士搭好帘子,就可开始。

    她原本是没想到,今日还会有人前来长公主府探访。

    弦月急匆匆赶来时,额头还带着汗,她一向沉稳,少见如此急躁。

    急急忙忙行了一礼,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听一道苍老的声音亮如洪钟,带着几分急切的关心:

    “明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魏渊缓缓站起身。

    上午怕是什么也问不成了,来人便是皇帝也得给上三分面子,不能慢待。

    弦月低声告罪:“殿下,弋阳大长公主至,门房不敢阻拦,奴听到消息时,已来不及知会您了。”

    倒也合情合理。

    虽说是大长公主,来人不是明公主的姑母——先帝早年登位艰难,几位皇叔相互倾轧,待先帝即位,那一代宗室几乎绝嗣,连女子也不例外——而是明公主的姑祖母。

    而今宗室中,最为年长,又德高望重之人,且老当益壮,大有高寿之相。

    明公主与弋阳大长公主投契,从来是弋阳最疼爱的小辈。

    万幸自己装了哑,魏渊想,要不然,八成是要露馅。

    端了端笑容迎上去,打量着弋阳,果真鹤发童颜,相貌并不柔美,或许年轻时也不是美人,而目光慈和。

    魏渊暗自叹了口气,待送走弋阳,不知已经到了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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