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谷只有一座道观。

    这片山谷漫山遍野长满了辛夷林,每逢惊蛰时分山花盛开,一片烂漫。丰盈充沛的洼地水源滋养了神树奇景,扎根生长着千万药材。药王谷中的道观以养生长寿闻名于天下,据说求平安健康尤为灵验。只是这座道观隐没在密林幽谷中,难得一现。

    身为道观中的小道长,林霜醉对这石林涵洞倒是轻车熟路。天色渐深,她抓着少年的手腕按照记忆里的路线,穿梭在萧萧雨幕中。雨滴愈演愈烈,打得少年睁不开眼来。他眯着眼睛,视野变成了一片白茫茫。唯有耳边的瑟瑟风声和紧握在手腕上的温度,让他在寒凉的大雨中感觉到人气。

    牵引着的人突然停了下来,同样停下的还有砸在眼睛的雨水。少年环顾四周,不知何时,她拉着他就钻入了这道石筑长廊,一侧是靠山峭壁,另一侧没有遮挡,汹涌澎湃的瀑布从天而降,盛大的水花击在长廊的地上,一路湿滑。长廊的入口同样被瀑布遮盖,从外面看和落在山涧的珍珠滩别无二致,一座水帘形成了屏障,构成天人合一的神奇。

    少年环顾四周,正欲打探,就被林霜醉没好气地制止:“从这廊窗掉出去就是百丈长潭,黑灯瞎火地,摔死你蒙谁呢。”

    那人语气温和,看起来没被她的话吓到,伴着雨声传进她的耳朵说不出的阴阳怪气:“寻道药王谷全凭神缘,天机不可泄露,仙长这样带着我长驱直入,真是多谢了。”

    “哈,那你可真是走了歪门邪道进径林堂,道心不诚要遭天谴的。”

    上树下沟,跳潭跃涧,眼都睁不开的倾盆大雨,若是这人还能记得来时的路,就不可能在药王谷中迷路。更何况此道一片漆黑,连她都只能通过脚下的踩水声听到那人的位置,除了折射在水光中,虚无缥缈的幻影和两人杂乱的心跳,根本不见五指。

    见林霜醉不理他,少年也不再回应,步伐稳健地跟在她身后。

    借着瀑布的喧嚣,水珠杂乱,少女的手指划过墙壁的穿孔,凭着肌肉记忆,两指在各点按住旋动,仅在轻盈不变的步频中,尽头的三道石壁悄然无声地改变了方位。渐渐地,洞口似乎出现在了眼前,点点亮光若隐若现,颇有灯火通明的余韵。

    两人中不知是谁轻吐一口气,林霜醉加快了步伐,向着磊落的光明大步迈进。转过石角,林霜醉弯腰钻出洞口,被鲜亮的烛火闪地睁不开眼。她在下行台阶上磕绊了一脚才站稳。

    可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还没睁眼的功夫,一道公鸭嗓便咋呼在耳畔:“哎呀呀,这雨下的,小喜鹊都成了落汤鸟哇!”

    似乎是看见了紧随而来的少年,这公鸭嗓顿时矜持了起来,不再扯着嘲讽,故作深沉道:“哦呀,还有客人,哎呀呀,别愣着呀,给客人拿毛巾擦擦,打热水去。”话音刚落,两个年龄比林霜醉还小的小道士便捧着毛巾围了上来,动作轻柔地将少年的衣袖卷上,扶着他向石凳边上走去。

    房间地面刻印着太极八卦图,石桌立在中心,两弯石凳以阵图的构造立在旁边。兰膏明烛,华镫错些,在有些寒寂的山谷温暖宜人,想来是道观后宅的某处住所。公鸭嗓笑盈盈地看着少年安然坐下冲两位小道点头致谢,少年转过头想对林霜醉说活,公鸭嗓终于想起来还有个淋雨的大仙,急忙转过头看去。石洞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关闭,本该立在洞口的绯衣道袍少女也不见踪迹。

    公鸭嗓便冲乾坤大挪移到门口的少女喊道:“哎喜鹊——你直接擦洗——衣裳叫个丫头给你送上去!”

    小道士背身抬手,随便摆了摆,示意自己听到了,不理会少年的张口欲言,潇洒而去。

    公鸭嗓这才转过身,带着热情又不谄媚的笑容对着少年道:“贫道看小公子这副模样,外面的雨势不小啊。”

    少年脸上依然是那副端正儒雅的神态,语气满是感恩和恳切:“多亏了道长出手相助,否则定要是在这重重大山中过夜了。径林堂妙处奇关,想必入口定不只有水帘长廊一条捷径。”

    公鸭嗓闻言一愣,片刻后爽声大笑。他约莫不惑之年出头,身姿算不上矫健,又不符合画集里闲云野鹤的道士风骨,颇有后世街上披着道袍,油嘴滑舌哄人钱财算子模样。

    “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药王谷生生不息,祖师问道成仙,故而得名径林堂。寻觅小观的法子自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他眼睛一眨,有些狡黠地冲林霜醉消失的方向一点头:“小公子可是贵客啊,在药王谷能寻到小观的皆是有缘人。哎呀说说呗,你是怎么说服他带你来的?”

    少年谢过小道端来的热茶,不答反问,语气真诚话里满是阴阳怪气:“难道不是仙长但行好事吗?”

    公鸭嗓摇了摇食指,摇头晃脑:“哦呀,才不呢,在观里他就是独侠客,鬼影迷踪,咱几个私下里同居士说呀,山谷里面偶遇他比找到径林堂都难呢。”

    少年公子笑笑,就那人孤僻怪奇,一点就着的性格,在径林堂这样闻名遐迩的仙观里,拥有侍女贴身伺候更衣,说出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径林堂道法仙门,身怀绝技在道观中更是举足轻重了。”

    公鸭嗓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理解这小孩说话的怪里怪气。直到顺着少年的目光转过头去,一位手拿拂尘,肘臂搭着绯衣的小道姑从门边绕了过来,眉开眼笑道:“居士莫不是看喜鹊恃才傲物,想径林堂不过滥竽充数,道心湮灭罢了。”

    径林堂乃天下名观,寻仙问道者成百上千,王公贵族更甚有之。这公鸭嗓笑盈盈地给自己扣了个大帽子,少年抬手向公鸭嗓行礼:“晚辈不敢,绝没有对径林堂和诸位仙长抱一丝一毫的不敬。”

    少年恭敬自若,没有想象中露怯惶惶然惊恐,公鸭嗓长拖着嗓子“啊哦——”一声,也不再说话。

    既是前来径林堂,必是有事相求。第一回合公鸭嗓给少年的下马威不成,来者的身份也没有透漏出来,甚至还被套了话。说来也奇,这少年不道言求愿,开口便是质疑道中修士的品德地位问题——再想到此处,公鸭嗓福至心灵,摸清了盘结的关键所在。

    “啊,居士,”他看着坦荡自然喝茶的少年:“带你来到小观的不是位仙长,而是仙姑啊。”

    少年文质彬彬的面具出现了裂缝,浓眉上挑面露惊讶,嘴角有些抽搐,一时说不出话来。

    公鸭嗓比少年先前的态度更加诚恳,情真意切道:“哦呀,我骗你做撒子哦。小姑娘,太祖十一年生的。”

    少年捏着茶杯,轻轻摇头。片刻他失笑,平静淡然的面孔飞上几分色彩,灵动自在。一双浅色波光粼粼的眼眸在抬起的瞬间盛满了愧欠和自责,论谁看到都会心发不忍。他轻声的,又好似在自言自语道:“姑娘家的,那真真是我的过错了。”

    “还请道长帮忙引见喜鹊姑娘,容我向她道歉。”说罢,少年向公鸭嗓俯身行礼。

    公鸭嗓看他本就白净的脸庞绯粉染带着惭愧,怜心大发,伸出胡萝卜般粗壮的手指揽起,拍了拍少年:“哦呀,是不是和喜鹊斗嘴了啊,她说话有时候就是不怎么好听,没关系,她不会跟咱一般见识的。”公鸭嗓搂着少年的肩,心道终于回到正轨了:“居士此行,是有何处不解,可与贫道畅所欲言一二?”

    林霜醉谢过小道姑递来的换洗衣裳,喝着热茶心里思索。暴雨使初来乍到的她失了方寸,再加上迷晕少年后的手足无措,欲言又止,想必给那位颇有礼数,墨守成规的公子哥留下了极差的印象。不过她也将那人直接带入了神隐难寻的径林堂,过程粗俗暴力,结果交由当家住持亲自接待,问道解惑,此行也是无憾了。

    在滂沱的大雨中,林霜醉惊喜地发现她保留了“林泪”关于这个世界的记忆,熟悉地掌握着这具身体,甚至拥有着和这具身体同样的情感。

    可能就是躺在草地上睡着了吧,林霜醉擦着头发,玄妙而不可思议的梦境,不可多得的人生经历。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灯光柔软昏沉,陈木精雕,楼梯边白瓷香炉上盘绕袅袅银烟,带来整屋清淡宜人的余香。楼下爽朗的笑声不断传来,勾的人心发痒。元朴子,楼下扯着公鸭嗓笑得令人心颤的奸油道士,正是这座道观的主家住持,以玄之又玄,妙不可言的三寸之舌大揽金银富贵。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正是风华正茂,拼搏进取,谋求功名的年龄,怎会寄情于径林堂这种虚无缥缈之地,大海捞针地求如意平安?

    她缓缓走下台阶,拿着原木无饰的发簪挽着头发。楼下的交谈声愈发响亮,终于在元朴子豪放奸诈的笑声中捕捉到少年的声音,如萧萧雨声拂过竹林,风轻月朗,闲柔舒适。

    究竟是哪个书香门第养出的小君子,风光霁月又温柔可亲,看上去很好说话。

    “我此番前来,一是撞运气,若是能来到径林堂,为父亲家人求平安康健是最好,二是来寻人的。”少年双手搭在膝上,昏黄的烛火给他的轮廓度上了暖光,像山谷中挺立漂亮的辛夷树:“听闻河西少将军半年前至此地探亲,便在村镇中打听已久,说是在药王谷中没准能相遇。”

    少年停顿了一下,看元朴子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永远一副平和的样子说道:“在下宗黎,升州人氏,前来请求少将军帮忙引荐到林将军账下。”

    元朴子僵滞的嘴角抽动,连一贯的语癖都忘记了:“升州宗公子……叨扰……西京的中书侍郎宗大人……”

    宗小公子彬彬有礼,谦和低逊:“正是家父。”

    他听见身后木簪落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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